《雨山》Uin

2、第二章

　　九四年夏。
　　下午两点多钟。梅雪和她的妈妈午休刚刚起床，天气异常的闷热，远远的不时传来几阵雷鸣。
　　梅雪翻开《呼啸山庄》，读剩下的那几页，梅大妈捧着《圣经》，抱着虔诚的心态读着：
　　“主神说：我是阿尔法，我是俄梅嘎，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
　　“雪儿，停一下，这句话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是阿尔法？”梅大妈问梅雪。
　　“这是古希腊字母，现在也叫拉丁字母，阿尔法是第一个字母，俄梅嘎是最后一个字母，这句话意思是：我是最初的、我是最终的，也就是永恒的意思。”
　　“还是你们读书人懂得多，学什么都快。”

　　忽然，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隔壁王四爷急匆匆地走过来。
　　“四爷请坐，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吗”梅雪连忙站起来让座。
　　“梅大妈，梅大爷出事了，大爷出事了。”
　　梅雪和她的妈妈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梅雪问：“我大大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原来，梅大爷跟本地包工头夏师傅在邻村做瓦工，下午和几个工人正在屋上铺瓦。雷声越来越近，眼看要下大雨了，夏师傅叫房子上的人快点干。一个叫二闯的小伙子忙乱中没站稳跌倒了，从屋檐坡上直往下滑，眼看着就要从房子上掉下去，梅大爷伸过一只手去拉，旁边石师傅大喊：“拉不得、拉不得！”梅大爷没理会他，对着二闯叫到：“抓紧了！”二闯紧紧地抓住梅大爷的手。果然，梅大爷不但没能救下二闯，自己反而被二闯拉下去了，俩人一起从屋檐边上掉了下来。梅大爷落地时站立不住，重重地跪在地上，两个膝盖痛得站不起来了。

　　梅雪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工地，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吵吵嚷嚷，梅大爷和二闯躺在地上。旁边的工友说，梅大爷是因为救这个小伙子跌下来的。
　　梅大爷两条腿疼得不能站立。梅雪帮她大大撸起裤管，发现两个膝盖肿得吓人，只是没有破皮出血。
　　梅雪问：“你们带工的呢？怎么没人管了！”
　　旁观的工友说：“夏师傅回家拿钱了。”
　　说话间，包工头夏师傅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了。

　　梅雪说：“夏师傅，快送我大大去医院吧。这件事你可要负责的。”
　　夏师傅大声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现在就去上医院。”
　　大伙到大路边拦了一辆车。梅大爷、梅大妈、梅雪和夏师傅一行人来到泾南县医院，经过拍片检查，梅大爷双侧髌骨骨折。医生对他们讲要住院手术，费用大约一两万块钱。那个二闯倒是没大伤。
　　夏师傅说：“没问题，先住下来，我回去筹钱。”
　　办好了住院手续，梅雪和夏师傅先回去。
　　梅大妈留在病房照顾梅大爷，看到梅大爷在担架上抬来抬去不停地□□，又心疼又气恨。
　　“你怎么？……”想抱怨，她又开不了口。
　　山沟里的人都比较贫困，两万块钱是个不小的数。

　　第二天一早，夏师傅带了一万块钱过来，不停地诉苦，说是借遍了亲戚朋友，只能凑了一万块钱，还差的一万块钱请梅家先垫着看病，不管花多少，以后一定还上。
　　梅大爷和梅大妈想说点什么，无奈又说不出口。因为他们知道对方不是不想给钱，山里的农民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包工头也赚不了几个钱，打他骂他也没用，只好自己想办法。
　　刚好梅雪的二叔、舅舅、姑爷几个人都过来了。大家商量一下，能勉强凑齐余下的一万块，大家心里都稍微放点心。
　　这时候医生过来查房，主任仔细检查了梅大爷的双腿，然后对管床医生说，X光显示髌骨骨折，但是不排除韧带、半月板损伤，建议到市医院做磁共振检查，否则，仅仅修复髌骨效果不会太好，以后可能难以正常行走。
　　大家商量以后觉得，必须去做磁共振，梅大爷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不能正常走路，这个家庭就陷入了困境。
　　于是夏师傅带着还没有交上去的一万块钱，跟着梅大爷一行人来到泾水市第一人民医院。
　　做了磁共振，下午结果出来一看，不仅是双侧髌骨骨折，还伴有双侧交叉韧带撕裂、半月板裂伤，市医院骨科主任说这个手术要请省里的专家来做，总费用不低于十万块钱。
　　听主任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懵了，十万块钱对山里人来说，那真是天文数字，就是倾家荡产，也凑不出这个钱。
　　夏师傅一屁股坐在地上，梅大妈低声哭了起来，其他人个个都哭丧着脸。
　　梅雪对夏师傅说：“别赖在地上，大家都没钱，我大大摔成这样，你是雇主，你必须负责到底。”
　　夏师傅说：“我也不是不负责，可是真的没办法拿出这么多钱来，你说怎么办？我都答应。”
　　“你们承包工程不是有工程保险吗？”梅雪说。
　　“哪有钱买保险”夏师傅说:“保险也保不住人不出事、不生病。”
　　“保险虽然保不住人不出事、不生病，但是买了保险出了大事、生了大病能看得起病。保费虽然贵但是一般人能承受，不买保险出了事谁也承担不了。既然你带工雇人又不想花钱买保险，那你就要自己承担这个责任。”梅雪不依不饶地说。
　　梅二爷说：“梅雪别说了，他们连工商注册、建筑资质都没有，买什么保险。”
　　“真不该跟你们这种人做工。”梅雪瞪着夏师傅说。

　　大家都没办法，只好商量先回去再说。
　　县医院的手术肯定不能做，又拿不出十万块钱，只好在家里修养，想办法筹钱，虽然大家都心里明白，这么多钱肯定凑不出来的。
　　亲戚朋友、周围的邻居来看望的很多，大家纷纷议论，有人说梅大爷当初就不该冒险去救二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看看现在这样子没人管了吧；也有人说，谁能忍心见死不救？也有的说那个夏师傅就是倾家荡产，也应该给大爷治病；又有人说他就把家都卖了，也拿不出这样的钱，还能去卖血卖肾呢？

　　夏师傅留下了一万块钱，离开后再也没来过。梅雪和梅二爷到他家去找了他几次，只说没钱。梅大爷气不过，但也拿他没办法。后来再去找，夏师傅家里的说孩子他爸出去打工了，挣了钱回来还你们家的钱。
　　梅雪一直呆在家里，端茶倒水，翻身拍背，照顾她大大，让梅大妈省了不少心。

　　第三天村长的媳妇来了，看过梅大爷之后，悄悄地把梅大妈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我找了个有钱的主儿，能够拿出这个钱来，但是有个条件，不怎么好意思说。”
　　梅大妈流着泪说：“有什么不好讲的，只要能救他，让他能站起来走路，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村长媳妇说：“在县城里我有个远房表哥，是小学校长，表嫂开了一家酒店，十万块钱对他家来说是个小数字。虽然有钱，但日子过得并不舒心。”说着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
　　梅大妈说：“什么事情不舒心？”
　　“他们俩有个儿子，小时候得腮腺炎影响到了头脑，没有一般小孩儿聪明活泼，不爱讲话，快三十岁还没找到媳妇。去年就跟我讲过，有合适的帮助介绍介绍，我打量着你家的梅雪，聪明好看书，应该能嫁到城里去生活，可是怕委屈了姑娘，就一直没提这事。”
　　梅大妈阴沉着脸，不说话。
　　村长媳妇无趣地说：“唉唉，我也知道不该在这时候提这事，有点趁人之危的感觉。可是我不讲，还有谁能拿出这么多钱，救梅大爷呢？这恼人的话，只好我厚着脸皮来说了。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也不用跟别人去讲。”
　　梅大妈说：“我跟他们商量商量，再给你回话。”
　　村长媳妇说：“那好，我明天再来看看。”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那孩子虽然笨一些，但是做的一手好菜，她妈妈为了儿子能够自食其力，特意辞掉了自己的工作，开了个酒店，让自己的儿子在里面掌勺。酒店的生意还很好。你们老两口好好商量一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梅大妈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梅大爷看着她表情不正常，就问她有什么事，梅大妈没敢跟他讲，就说还是为了钱的事情发愁。

　　到了晚上，梅大妈悄悄地把梅雪拉到院子外。
　　“雪儿啊！我的好姑娘，你大大的事情到底怎么办呢？”
　　“我想好了，出去打工赚钱回来给他治病。”
　　“那也赶不及啊！现在就要用了。”
　　“我跟老板商量先预付工资。”
　　“孩子，孩子你太天真了，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谁会预付给你啊？”
　　“那也不能就这么等下去。”
　　“唉，有个办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只要救大大，什么事我都愿意。”
　　“那可要委屈你了。”
　　“什么事啊？您说。”
　　“我……”梅大妈扭过头去擦眼泪。
　　“妈，都什么时候了，快点说，我能接受。”
　　梅大妈把村长媳妇的话讲了一遍。
　　梅雪平静地说：“古人二十四孝中有卖身葬父的故事。只要能治好大大的病，什么事我都答应。你明天就去讲，让他家来提亲。”
　　梅大妈：“你要想清楚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不愿意也是应该的，我和你大大也不会怨你的。”
　　“大大瘫在床上，我有机会救他，如果不去救只顾我自己，嫁再好的人也不会安心、幸福。”
　　梅雪妈抱着梅雪，哭着说：“对不起你了，我的好闺女！你才二十岁，妈真的舍不得这么小就把你嫁出去呀！”
　　梅雪反倒很平静，劝妈妈不要太伤心，“大大的病有希望能治好，应该高兴才对。”

　　第二天一早，村长媳妇就过来了，把梅大妈拉到一边：“商量怎么样了？”
　　梅雪妈妈说：“孩子是同意了，但是我们有个条件。”
　　村长媳妇说：“有什么条件，只管说。”
　　“梅雪爱读书，文化水平也很好。男方他爸是小学校长，应该能让姑娘到学校去当个教师，比进工厂强一些。这也算对得起姑娘了。”
　　“没问题，还有呢？”
　　“我委屈了姑娘嫁给他家，不要因为是城里人，就瞧不起咱农村人。”
　　“这不会的，嫁给他对他来说也是福气了。”
　　梅大妈：“我们一家是信耶稣教的，姑娘过去了，他家不能反对孩子的宗教信仰。”
　　“这个我会去跟他们说。既然你们答应了，我现在就去找他们，让他们过来，见见面，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就定下来，趁早给大爷治病要紧。”

　　当天下午，村长媳妇就带着她亲戚过来了。
　　村长媳妇给大家做了介绍：“这是我家亲戚范大姐，这她的儿子杜浩。”
　　梅大妈让他们到屋里坐。
　　杜浩不肯进屋，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看看猪圈，一会儿看看鹅棚。
　　老白鹅看见陌生人，嘎嘎叫着，伸长了脖子去啄，杜浩用鞋底挡着它的嘴，一边笑着说：“烤鹅、烤鹅。”

　　梅大妈看在眼里，觉得杜浩远远不是“没有一般小孩儿聪明活泼，不爱讲话”这样的状况。
　　范大姐不好意思地说：“城里的孩子没见过这些东西，有点好奇。”
　　梅雪给客人倒上茶，就静静地坐在一旁。
　　范大姐悄悄地打量着梅雪，只觉得这姑娘，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虽然算不上漂亮，但也眉清目秀，举止端庄，稳重大方，心里十分满意。
　　范大姐说：“我们去看看大爷吧。”就提着带来的礼物，跟梅大妈来到大爷的屋里，简单安慰了几句就退了出来。

　　村长媳妇和范大姐单独来到一边。
　　“这姑娘怎么样？”
　　“挺好的，如果他们没意见，就这么定了。明天市人民医院，我和老杜取十万块钱带去，大爷治病要紧，不能再耽误了。”
　　村长媳妇转过头，跟梅大妈说了范大姐的意思。
　　梅大妈看杜浩是有点傻，心里很难过。但一想到梅大爷的病有了希望，心里也宽慰了些，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村长媳妇说：“等梅大爷的病治好了，就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

　　第二天梅雪、梅二爷、梅大妈、梅大爷和村长媳妇，一块来到市人民医院。老远就看到范大姐和杜校长站在医院门口等着，大家打完招呼，就一起把梅大爷住院手续办好。
　　做手术是请了省里的专家，给专家的会诊费五千块钱，手术很顺利，恢复得很快，大家的心里都是松了口气。

　　两个月以后，梅大爷拄着拐杖能下地行走了。
　　这期间，村长媳妇经常来看望。梅大爷能独立行走的时候，村长媳妇就说让大家看个日子，把孩子的婚事办了。
　　梅大爷和梅大妈心里都很郁闷，但是也不好反悔，只好让杜家定个日子。
　　杜校长说，就定在国庆节，亲戚朋友同事都有时间。
　　梅雪出嫁的那一天，来了好多亲戚朋友，还有很多周围邻居不是来随礼的，也都过来要看看梅雪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天，杜浩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系着红领带，头发梳理的整齐光亮，整个人看上去英俊、贵气，就是不怎么说话，呆呆地坐着。不过按照风俗，新郎官也不需要说什么话，见人敬烟就行了。所以大伙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缺憾。
　　大伙儿也都知道杜家的家境不错以及梅家提出的条件，纷纷议论：梅雪这孩子喜欢读书，多念几年书，倒也派上了用场；也有人说，梅家也算因祸得福呀。

　　可是，俗话说得好，鞋子合不合脚，只有穿的人自己知道。
　　在光鲜的表面背后，梅雪心中的苦楚，又有谁能领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