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山》Uin

1、第一章

　　九九年初夏，一场小雨刚刚结束，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树叶儿也被洗涤得嫩绿发亮。
　　泾南县城的车站没有多少旅客。通往泾水市的站台上，一位提着拉杆箱的女子，独自伫立在清风中，静默注视着车辆开来的方向，任凭雨后的风吹起缕缕秀发，在耳后飘逸。虽已入夏，但雨后的风还是有点凉，女子身上淡绿色的上衣和白色的长裙，略显单薄了一些。

　　通向市区的车终于来了。周围的几个人蜂拥而上，挤上了车。女子等别人都上完，才一个人提着箱子走上车。她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靠窗户边坐下，放好行李箱，便扭头看着窗外，面目平静，若有所思。车厢里拥挤的人群和嘈杂声跟她好像没有一点儿关系，就这么恬静的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她叫梅雪，是泾南县南京路小学的语文老师，此次到泾水市参加暑期教师传统文化学习班。此时，除了知道学习班在泾水市高级中学以外，她就只有代理班长高俊峰的电话号码了。

　　约两个小时后到了泾水市汽车站。出了车站，梅雪站在广场上，正打算叫辆出租车，这时候一个身穿米黄色夹克的男人靠了过来，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做着拦住问路的样子，“请问，第二人民医院怎么走？”

　　梅雪一惯不喜欢别人靠得太近，因为嫌弃某些人身上的气味。见这个陌生人靠近就习惯性的屏住气，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可正是这个动作帮她逃过这场劫难。
　　即便如此，在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她还是感到有点迷糊。
　　那个男人轻松的指挥：“请跟着我走。”

　　刚要抬脚，梅雪心里拼命地挣扎着，意识到中了他的迷药，可嘴巴说不出话，思维也几乎停滞了。
　　那男人发觉面前的女子并没有像往常其他人那样听从摆布，蹙了蹙眉，眼神略显慌张，赶紧改变了主意，“把你的手机掏出来借我用一下。”

　　梅雪无意识地掏出手机，稍微有点清醒，想找个人帮助，环顾四周，人流如织，两个同样穿着米黄色夹克的男人在不远处正朝这边看着，眼睛贼溜溜的。
　　梅雪此刻意识到自己已是羊入狼群，不禁脊背发凉，冒出一身冷汗，反倒更清醒了一些。
　　拿着手机的手刚要递过去，又缩了回来。想拨通那个班长的电话，可是手指不怎么灵活，连着按了两个一。
　　手机发出清晰的声音：1、 1……男人听到第二个1时，立刻扭头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梅雪转身再去找另外那两个黄夹克，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梅雪松了口气，觉得头脑还不够清醒，就想赶紧找个地方歇一歇。路边有一个咖啡店，梅雪从狭窄的楼梯上去，在二楼靠窗的地方坐下。向下望去，刚才的地方一览无余。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酝酿。

　　于是，她拨通了刚才的电话，跟班长高俊峰叙述了自己的遭遇。
　　“你现在安全了？”高俊峰急切地问。
　　“安全，我在旁边的咖啡馆里休息。”
　　“我马上过来。”

　　十几分钟后，高俊峰满头大汗地跑上楼，看到梅雪一个人在窗户边坐着发呆，就走过去问，“请问是梅雪梅老师吗？”
　　“是的，你好，是高老师、高班长？”
　　“是，现在怎么样？”高俊峰问。
　　“我现在没事了。”梅雪把刚才的想法说了一遍。
　　“报警？擒狼？”高俊峰严肃地重复道。
　　梅雪：“估计这些人还会再做，我们在这里俯视广场看得很清楚，如果他们作案，我们就立刻报警，配合警察抓个现行。现在先打电话给110，把我被下迷药的事说一遍，让他们准备好，然后等狼入套。”
　　“不行，不能用我们的手机。”
　　“为什么？”
　　俊峰：“这些人天天在警察眼皮底下转，却总是抓不尽，这不是有原因的？我们得办个新卡，不用我们的名字，用完了就扔掉，免得惹麻烦。”
　　“还是你考虑周全，幸亏办卡还没有实行实名制。”
　　“你先休息一下，我到路边买张卡。”

　　几分钟后俊峰回到了咖啡屋，和梅雪对面坐着。窗外广场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梅雪用手机新卡号拨打了110，把刚才的遭遇叙述了一遍，然后简单叙述了自己的计划。
　　110接警人员嘱咐：“谢谢你提供线索。注意安全，有情况随时联系。”

　　梅雪和俊峰等了大约一个小时，也没看到穿米黄色夹克的人。他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梅雪发现两个穿黑西装的人站在电线杆旁边闲聊，那情形，和刚才两个穿米黄色夹克的人很相似。
　　梅雪把这两个人指给高俊峰看，然后一起寻找周围有没有相似衣服的人。果然，在不远处，一个穿着相似黑西服的男人在一个妇女面前说话，只见那个妇女把手上的手镯取下来交给了他，那男的得到手镯，立刻传给了恰好从身边经过的另一个穿黑西装的人，自己慢步朝反方向走开。另外一个穿黑西装的人又转回到电线杆旁。

　　这时那妇人的丈夫回来了，发现妻子的神情呆滞，手镯也没了，就问：“你手镯呢？”妇人在口袋里翻来覆去也没找到，突然说：“啊！我刚才给一个穿西装的人了。”她环顾四周，“那个！就是那个人。”
　　她的丈夫追过去抓住穿黑西装的人：“手镯呢？”
　　“什么手镯？”
　　“骗了我老婆的手镯，快还给我，不然报警了。”那丈夫一边说一边在黑西装身上翻来翻去，什么也没找到，只好说：“对不起，真对不起。”
　　“对不起？你报警啊！”黑西装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子。

　　“快打110，别光忙着看。”梅雪说。
　　“哦，我忘了。”
　　梅雪说：“还是我来吧。”
　　“110，我是刚才报案汽车总站有人下迷药的人，现在他们正在这里作案。快来抓人，在汽车总站门外，广场南面第二根电线杆旁边，有两个穿黑西装的，就是下□□的同伙。他们刚才骗了人家的手镯，手镯应该还在他们的身上。”
　　110指挥中心回应：“我们立即出警，你们在那里不要走，继续观察，别挂电话，保持联系。”
　　“好的，”梅雪说完，又回头对俊峰说：“你盯住那两个人，我来找离开的那一个人。”
　　110指挥中心回话：“根据监控显示，广场南边电线杆旁有两个穿黑西装的，一个稍微瘦一点，另一个矮胖一些，是两个人吗？我们的便衣警察已经上去了。”
　　“对的对的。”梅雪连声说。
　　“抓捕！”手机里传来了110指挥中心清晰的声音。

　　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四个穿便衣的人，从不同方向冲上来，三两下就把那两个黑西装按倒了。一辆警车呼啸而至，疑犯被押上了车。

　　“大功告成!可惜跑了一个。”梅雪微笑着说。
　　“请留下你们的姓名、身份证号码，举报有奖。”手机里传来110的声音。
　　“不用了，谢谢。”梅雪说完，就关掉手机，取下了手机卡折成两节。

　　看着嫌疑犯被警察带走，梅雪起身说：“我们回学校去吧。”
　　高俊峰说：“时间还早，难得有机会坐一坐，聊一会儿天再回去吧”，梅雪不好意思拒绝，就说：“也好”，又坐了下来，各自再续了一杯咖啡。
　　相比广场上的热闹，咖啡馆里显得特别的幽静，背景音乐是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音乐舒缓轻柔。俊峰和梅雪静悄悄地听着，谁也不愿打破这样的气氛。

　　“美酒加咖啡
　　我只要喝一杯
　　想起了过去
　　我又喝了第二杯
　　明知道爱情像流水
　　管他去爱谁
　　我要美酒加咖啡
　　一杯再一杯

　　我并没有醉
　　我只是心儿碎
　　开放的花蕊
　　你怎么也流泪
　　如果你也是心儿碎
　　陪你喝一杯
　　我要美酒加咖啡
　　一杯再一杯”

　　梅雪习惯性地转头，望着窗外，双眉微蹙。
　　俊峰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悄悄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女教师，或者说，女同学。
　　初看很平常，但仔细瞧着还挺耐看，鼻梁挺直，小红唇，眼睛不大，单眼皮，白白净净，清秀的很。

　　“看什么看！”梅雪朝俊峰白了一眼。
　　“看你哟！挺精致的一个美女。”
　　梅雪 :“精致？从没听过用这个词来形容女子。”
　　俊峰提了下眉，倪着眼说：“刚才好悬呐，要是被他们迷住了，可不得被劫财劫色？”
　　“去！胡说什么？”
　　“干嘛找我帮忙？你就不怕我的‘迷.幻.药’？我的‘迷.幻.药’可是无色、无味、无形的哦！”俊峰嬉皮笑脸地说。
　　“知道你这个人，听说被你迷住的女孩子不少。”
　　俊峰：“你怎么知道的？”
　　梅雪：“王国庆老师是我同事，认识吧。”
　　“他是我高中同学。”俊峰说：“是啊，我跟许多女孩有染。但是长得帅又不是我的错。”
　　梅雪心里头呵笑一声，没有说话。

　　俊峰打量着她，说：“不过你也没觉得我怎么坏？对吧？”
　　梅雪说：“有人说自己是好人，实际上可能坏到骨头；说自己是坏人的人，起码心里还有做人的标准，好坏的标准。知道自己坏，勇于承认，可能也坏不到哪去。”
　　俊峰笑笑，说：“你真会说话，听得我飘飘然的，真以为自己是好人呢？”
　　梅雪一脸嘲笑的表情，“不是奉承你，也不是说你就是好人，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最清楚。”
　　俊峰说：“古人云：‘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有贼心没做贼事不能算。”
　　“亏你还知道这句话。”
　　俊峰感叹道：“不管做了多少坏事都是逢场作戏罢了，没有人让我真的动过心。”
　　“跟我说这些干嘛？搞笑。”梅雪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一曲终了。
　　俊峰说：“梅老师，你说，为什么邓丽君的歌流传这么多年，仍然久唱不衰？”
　　梅雪：“邓丽君的声音独一无二，无人能比，音域宽广，声线丰厚，高音潦亮激越，低音柔和细腻，高低音转换平滑舒缓，收放自如，流畅自然，一气呵成，不用假声。她唱的这么多歌曲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首《美酒加咖啡》。”
　　俊峰：“是啊，天后的嗓音甜美、亲切，圆润厚实如绸缎一般，在这首歌里体现得最为明显。”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能有共同的爱好和审美观，也是难得。

　　“一般来说，再好听的歌曲连续听上三遍就厌了，听上五遍就会头晕、呕心，唯有邓丽君的歌让人百听不厌。”俊峰说，“你觉得和王翡比谁配天后的称号。”
　　梅雪：“没有可比性，时代不同了，听众也不同了。一定要比的话，我觉得她们不是一个级别的，邓丽君更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邓丽君的歌声温柔甜美，王翡的歌声空灵清澈。”
　　俊峰说：“王翡的歌声像清香型的芬酒，邓丽君的歌声就像酱香型的茅台。酱香型比清香型的味道要复杂、丰富得多，更加让人回味悠长。”

　　顿了片刻，俊峰出神地喃喃道，“仔细品味，邓丽君的声音女人味十足，甜美、自然就像在耳边倾诉，是男人就一定会被陶醉。每当听到换气时吸气的‘呵’声，我就想到她微张的红唇。”
　　梅雪：“听歌听到你这份上，我也是服了。不知邓丽君在天之灵知道了会有何感想？”
　　“我这是在夸她呢，哪个女人不喜欢被人欣赏、被人爱呢！”

　　歌曲再次重复。
　　也许播放者也对这首歌情有独钟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俊峰和梅雪安静地不说话，尽情地欣赏、享受这优雅、温柔的旋律，仿佛品尝一杯陈年的美酒。
　　在梅雪的心里，“知音”两字一闪而过，她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乱想。

　　最后，还是俊峰打破了沉默。
　　“梅老师，您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知道我结过婚？”
　　“登记表里有，这个班里只有两位同学未婚。”
　　梅雪没有直接回答俊峰的问题，轻轻地转头，望着窗外，微微敛起了笑容，“你问这些干嘛？”
　　梅雪回避的动作没有逃过俊峰的眼睛，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女人心里有事。

　　“讲讲你的故事？”
　　梅雪：“跟你说这些不合适。”
　　“那跟谁说合适呢？”
　　“合适的人还没出世呢。”梅雪微微抿嘴。
　　俊峰觉得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就又用他习惯性嬉皮笑脸的语气说：“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
　　“知己？”梅雪收起了笑容，“你凭什么是我的知己？”
　　俊峰：“那你为什么找我来办这件事呢？因为你相信我。”
　　梅雪：“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你能帮上我，谁叫你是我们的班长。”
　　俊峰一时语塞。

　　沉默片刻，梅雪说：“你为什么说我有故事？”
　　俊峰：“这点心思我都看不出来，难道我的花花公子的称号是浪得虚名吗？”
　　梅雪：“花花公子？看来你们男人以此为荣啊！”
　　“是的，但是女人以此为……”，俊峰说了一半，没敢说下去。
　　梅雪听出了他的话的含义，忿忿地说：“这不公平。”
　　俊峰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梅雪：“你如此放荡不羁，又有一张管不住自己的嘴，毫不掩饰，就不怕没人敢嫁你吗？”
　　俊峰：“这你就不懂了，这是男人的荣耀，哥们在一块吹牛，没有的事也说得像真的一样。”
　　“恶心。”
　　“这是社会道德败坏的悲哀，天道凌沦啦。”
　　“亏你还知道天道，准备打光棍吧，花花公子。”
　　俊峰摇头晃脑地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看着远处的街道，俊峰突然兴奋起来，“梅雪，你看那边有两家冷菜店，如果你要去买冷菜，会选择哪一家？”
　　梅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并排两家卤菜店，其中一家门庭冷落，另外一家门庭若市，排着长队。
　　“我去……人少的那一家。”梅雪仿佛猜透了俊峰的用心。
　　俊峰鼻子里哼了一声：“所以你和人不一样。”
　　“你还不是人呢!”
　　俊峰：“你心口不一，骗不了我。”

　　双方僵持中对望了好一会儿，又是俊锋打破了僵局：“你还没跟我讲你的故事？”
　　梅雪说：“你就像我肚里的蛔虫。”
　　俊峰听了，圆睁桃花眼，竖起剑鬓眉：“我宁愿如此。”
　　“呸！”

　　一阵儿的沉默。
　　在梅雪的心里，这个号称花花公子的男人，坦诚、直白，坦荡的胸怀让人无须再提防。

　　透过她宁静的眼眸，时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