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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晴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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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摩挲着颗粒状的细石子,惹得人耳朵发痒,声响间还落了几片青黄色的叶子。让沈观离好奇地仰头看向遮拦了天空的树枝。
然后他看见,枝条和叶片交错的间隙里,天空是清澈的水蓝色,涂上一层玻璃色,把南城装了进去。
刚巧透亮的蓝色天空有一群飞鸟路过,留下白色的云雾尾迹,像一根琴弦。
于是沈观离想起昨晚上的吉他和耳机里循环播放的歌。他转头问余景声,“你会唱周杰伦的《晴天》么?”
“怎么唱的。”余景声目光偏向他,问。
“你没听过?”沈观离感到诧异,“街角没有人点这首歌吗?”
“没有。”余景声淡然道。
沈观离挑了挑眉,打开了手机。前奏响起来的时候,又是一阵一阵的风吹,树叶沙沙地响;远处有小孩跑到花店找店员姐姐要一朵山茶,笑声好明朗;不知道谁挂在树枝上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响。
在这一片生动鲜活的、来自生活的旋律里,沈观离把手机音量调大,吉他的声响就流淌成河,装进了南城的晴天。
晴空之下,他们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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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歌的时间,风停了,树影不摇晃了,阳光就灿烂到有些炫目了。
在余景声的位置,阳光很容易照到眼睛,于是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眼睛。而这一幕被沈观离看到,他也下意识地按下了快门。
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张照片已经被沈观离保存。于是他们只好别开脸笑。
“让我看看你拍了什么。”余景声笑够了,伸手向沈观离要知情权。
“保密。”沈观离挑了挑眉,把相机往身后藏,还后退了几步,站在了树影外。
阳光簌簌地落在他身上,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是一盏暖橘色的灯。
他像晴日。余景声这样想。
于是他说,“想听晴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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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观离笑了出来,“你不是说不会么?”
“现在会了,”余景声说着,打开手机里的电子钢琴,“所以你想听么?”
“想。”沈观离笑着走回来,坐在余景声身旁,打开手机帮他调出晴天的简谱。
钢琴声响起来的时候,有风吹,树叶抖动几下,偏离春天,落了下来,阳光找到了缝隙成为种子落在琴键上发芽。
余景声纤细修长的手在屏幕上跳动,钢琴声实体化、融进光斑,像青蔓攀爬在他的腕骨、鼻尖、眉眼。
沈观离的目光偏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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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南城常逢雨季,街道积起的雨水都可以当做一条环城的河,汩汩地流动、淹没人声。
沈观离靠着落地窗,翻看着相机里储存的照片:第一张是南城火车站台阶下的流水和青蔓,第二张是长街上的余景声。
灰蓝色和黑色的基调、街道边淡薄的光线、满溢出来的孤独,和漫天的雪。
他看到这张相片的时候,愣了好久,久到他的眼底也堆积了一场雪。
于是他想,早在你之前,我就看见你了。
余景声,你身上住着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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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南城潮湿的雨季,裴虞一直缩在公寓里,偶尔会写几张纸条提醒自己过几天的行程,然后点开微信和好友抱怨一下工作城市的坏天气。
刚巧遇上初春晴日的时候,她感冒了。整个人病恹恹地拖着椅子到阳台去晒太阳。
靠在藤椅里,裴虞一边翻看祝沅的新书,一边用指弯一下一下地敲着玻璃护栏,想着过几天去南城正北方向的小镇里采风。
刚好她把书翻到第二十七页时,对角传来很小的钢琴声,她抬了下眼,认出了十字路口坐在树下的人。
一个是沈观离,另一个是余景声。
她挑了挑眉,心说这俩人什么时候有的交集。
难道是那天晚上我走太早了?裴虞短暂地怀疑了一下下班太积极的自己。随即又把目光落回书页。
可能是周围太安静了,她在三楼的阳台能够不太清楚的听到余景声的声音。
他唱的好像是周杰伦的《晴天》。裴虞猜了一下,刚好就听见一句,“好不容易又能多爱一天”。
于是裴虞就在阳光里偷听了一首歌,翻看过了一本书。
那本书写的东西,她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二十九页好像有一句很简短的告别词,像是主人公抢着时间写的:
如果再相逢,一定要是落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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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观离垂着眼眸发了会呆,才继续翻看相机里储存的南城。
第三张是来南城第二天的上午拍的:阳光灿烂,街道边的花店搬出了开得漂亮的山茶花,艳丽的瑰色旁边跑过去一个姑娘。
沈观离看着这个模糊的侧影,想到了一个月前在微博说要去旅游的一位作家。很相像,但应该不是同一位。
第四张也是那天上午拍的,相片里是被一只漂亮纤细的手挡住大部分脸的余景声,晴日里灿烂的阳光落在他掌心,指缝间能够看清他的眼睛。
有点灰色调。很南城的一种感觉。
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他下一秒就要被雨水淹没。
于是沈观离用指节抹了一下相片上照进余景声眼睛的光斑。还想着这个人会不会长出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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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应当是雨天。
祝沅在随记录里写到了余景声。
她说,余景声是好漫长的雨季。可是他又不会落泪,眼睛总是有一种很南城的感觉,淡蓝色、灰蒙蒙的。他身上还有一种种漂浮的感觉,是水里的浮萍,挣扎在雨季蔓延。
我觉得他适合在晴日里听咖啡馆放的《小城夏天》。
——于二零二四年初春、祝沅。
好几年后祝沅翻开这本随记录时,想到那一年的隆冬白雪,她又写到:但是他的眼睛曾有晴天停驻。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逃离那场过去的雨、也逃离南城,然后我在某一个晴天里再遇见他和沈观离。(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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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的雨季是不定期更新跳动频率的钟表。前一秒还是倾盆大雨,满街乱跑的人影,后一秒就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缥缈得像雾,甚至打不湿头发。
在这样变化莫测的雨季城市里,沈观离想要逃离。他开始后悔选择了这样的一座雨城。因为他的过去再次被袒露。
因为这里总是阴雨天。潮湿的空气闷着冷意、街道边灰尘浮动,窗外的晨雾是加水稀释的灰色颜料。没有晴天。
这让他一次又一次想到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母亲的眼睛。
——那双眼睛满溢了一个春天的痛苦。以至于他再度回想的时候,痛苦和窒息挤压他。溺亡。
他的母亲在记忆里是灰蓝色的阴影,是同一色彩的剪影、停止呼吸在一个阴雨天里。没有人找她。
直到她腐烂。
在雨天。在夏天。
灰蓝色的母亲是影子。
是一双痛苦了好久的、闭不上的黑色眼睛。
上面爬着一只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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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沈观离缩在旅店里好几天都没出去,工作一直往后推。
他在想,什么时候能够走。
可是南城那种忧郁的感觉总是会引得他们这群被叫做艺术家的人来、待上几个月,然后觉得自己身上满是雨水、要被同化成灰色河堤,最后在快疯的边际匆匆逃离。
所以,沈观离被这种忧郁又温柔的感觉牵扯着脚步,不太能够逃离。却又被那一场一场的大雨压抑地快忘了晴天。
在他规划拍摄时间和地方的时候,不到一天就能横贯的南城又突然变得很大,每一个角落里都蜷缩一节胶卷故事,陈旧的像上辈子没讲完的话本子。
漂亮、潮湿。灰蓝色。
他终于意识到,南城是个巨大的迷宫,你要集齐所有的雨天才能够得到通关的钥匙和地图。可是这里的雨每天都一样,像是只有一首歌的MP3,反复播放。人们在这里只看得见雨季,不见春夏秋冬,然后慢慢地被纹上了南城的沉闷和孤僻。
沈观离抬眼看向窗外的时候,雨飘到落地窗上,划出痕迹,是一根又一根的玻璃色吉他弦。
这他想起来南城的原因:
一场朦胧的雨景,一片流动的灰蓝色河水,裹挟着软青枝叶的流云,一个高挑又单薄的人影。
余景声,今天大雨倾盆,
我是不是、梦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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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次见到晴天,已经过去了十四天,今夜难得没有下雨,只是空气浮尘、撞着潮湿的眼。
余景声从浴室里出来,一手拿毛巾胡乱擦着头发,另一只手捞起手机打字,拖着拖鞋慢慢走到客厅。
他一条一条的回完消息,又抓着毛巾擦了擦头发,才想起前几天搁置下来的曲子还没有调整歌词。
等他把词改完,窗外的天色已经微微泛红。余景声下意识看了下天气预报:今日晴。他挑了挑眉,心说南城最近天晴得这么频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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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阳光照进来时,余景声才睁开眼。大概是因为睡眠时间严重不足,他愣了好久。
然后才记起凌晨看的天气预报。
今日天晴。
于是余景声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刚到楼下的时候,遇见了推门进来的裴虞。
她整个人都很苍白,看到余景声的时候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打趣他的神仙作息,只是点点头就上楼了。连余景声叫她都没听见,他只好发消息给祝沅。
[Leesirly]:沅,裴虞看起来不太好,应该是生病了,你去看看她吧。
[养猫日记]:她感冒好久了,加上下雨嘛,可能就一直没好。
[养猫日记]:我等会给她端碗粥,别担心。
余景声回了个“好”,就推开门走了。
走到第三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刚好遇上出来采风的沈观离。
对方拿着旧相机,穿一件深蓝色风衣,站在转角处,好像在拍什么。
等到余景声走近才发现,他在拍一只灰色的流浪猫。
小猫在阳光里蜷缩着身子舔毛,阳光像毛毯包裹着它,看起来毛绒绒的、很可爱。
“你喜欢猫?”沈观离余光看见了他。
“不算喜欢。”余景声回答。
“行吧,”沈观离收起相机,也不管成片好不好看,抬脚就往对面走,“我还想拉着你去逗猫呢,那算了。”
“你喜欢猫?”余景声跟着过了街。
“不算喜欢。”沈观离说着,蹲下来摸了摸猫头,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猫条逗小猫。
余景声站在一边,看着这人言行不一,有点好笑,“这叫不算喜欢?”
“确实不算。”沈观离站起来,目送小猫在阳光里慢悠悠地走进一家杂货铺,看着它向老板讨要猫粮。
“我只是觉得它可爱,惹人喜欢,但是我不爱它、不会把它带回家。”
“但是你会过街来看它。”
“你不也是么?”沈观离看向他,眼睛里映着他的面容、和远处。
余景声别开了脸看向那只小猫,说:“这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沈观离问。
“我是跟着你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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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观离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你看我信么,余景声。”
“不信啊。”余景声的眼睛也含着笑。
他们说着话,阳光落在店铺门口,刚好那只小猫从店门口探出了毛绒绒的脑袋来偷窥这两个奇怪的人类。
沈观离看着余景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含着笑,可是总让人觉得里面是雨水。
于是他一时间失了神。觉得余景声身上不应该只有着南城雨季的忧郁和灰色、还应该有着春日晴天的自由和烂漫。
于是他问他,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南城。
话音落下的时候,余景声只是看着他。很久、很久,久到街上出现了好多人、久到阳光照到对方身上时他看不清他的眼时,他才说话。
“我想过。但是我走不了的。”
“为什么?”沈观离问。
因为南城的雨让我们都生了锈。
因为很难逃离。
/二零二四年二月四日,立春,晴转阴。
/二零二四年二月五日,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