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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前世—秋分—连问前因 ...

  •   如此斗转星移二十余天,朝浥终于捉到了苍穹。

      不用苍穹多说,他已然得知唐翌一家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以及人间惨象。

      “喂!你是怎么翻案的?”,朝浥再次站在中庭木屋里,一如二十天前,带着敌意和疑惑单刀直入。

      苍穹半个身体倚靠在木椅把手上,接连咳嗽了好几声,缓缓说道:“你的话本大有进益,年轻人嘛,戾气不要那么重,咳咳,不然等你到了我这岁数,怎么得了。”

      朝浥看他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本想换个语气,但苍穹说的话是不着边际的扯淡,朝浥继续疾声厉色:“问你话呢!”

      虽然慆濛和苍穹是一类人,但细枝末节让朝浥对待两位神的方式可谓天差地别。

      苍穹不在乎朝浥的敌意,他只要朝浥相信祁云山,相信他的身份:“这不难,兴定朝盲拓疆土、苛捐杂税、民不聊生,本就气运将尽,本尊仅托梦于兴定朝皇上,他自会查实明白。”

      “就这样?”,朝浥不可置信地问,他碌碌奔波几月才收集到一点边缘证据,到了苍穹这里就只是一个梦。

      “就这样,咳咳。”,苍穹不以为意地答道,“我告诉那位皇帝所有的不幸皆是因为唐四清害死了朝昌明,皇帝就去查了,查了下面的人就起义了。”

      这话从地震刚开始时就开始传,苍穹倒会捡现成的用。不过白露也说世间因为朝廷重官居心叵测,残害忠臣而四处发动起义,要圣上重申重判,民间的话本更是将故事传得神乎其神。

      朝浥嗤鼻一笑,所谓神祇,只手遮天,无所不能啊。他咽下心中不屑,问道:“还有多长时间他们才能死?”

      苍穹走近朝浥,低头嗅了嗅朝浥的味道:“嗯,深池的水泡得不错——我可没说让他们死,只说了帮你翻案,贪心可不行啊。”

      朝浥往后退了两步,嫌恶地撇了苍穹一眼,便震惊于苍穹的面容,其衰老之色远甚于上次见面时的样子,满脸的皱纹刀刻一般深深嵌入松弛的皮肤上,勾背站得微微颤颤。

      “怎么,我老得太多了?”,苍穹费力也没站直身体。

      朝浥不作声,不喜欢被看透。

      “没办法,朝代更迭,天上地下太多事了。”,苍穹模棱两可地解释道,“还好有你们,慆濛照顾你尽心吗?”

      “还有多久翻案能成?”,朝浥又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问。

      “多跟他学学好,剑法,刀法,算卦,古史,他都是一流的,但别跟他学什么‘要自由’,大费周章地搬去别的山。”,苍穹进了一步,如数家珍地说,“再过些时候吧,快了。”

      苍穹移开视线,眼底透着点点烦乱。唐翌的命早该绝,但朝浥要唐家人活着接受审判,他只好向地府酆都换些人的寿命,加上朝浥生死簿除名,一来二去,酆都大帝对他的情谊岌岌可危。

      “我可以写家人的话本吗?”,朝浥才管不着苍穹与地府那群人的苦口婆心,他挺直腰板,只关心自己的问题,不再后退。

      “不可能,神使不可过问尘世。”,苍穹这次回答得很快,忽而笑出了声,“你这十几天的话本写得不错,欲望清晰,想象丰富,到底年轻,适应性强,到哪儿都能过。”

      朝浥怀揣着复杂的心情,从善如流地忽略掉苍穹后一句话,语气平淡地说:“我走了。”

      “咳咳——“,苍穹咳了两声,默然坐回原来的木椅上,待朝浥快跨过门槛时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至纯至净才能在祁云山过下去。”

      这句话追着朝浥出了门,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还未等朝浥细想,抬眼便看见了等在温末阁门口的慆濛,眼里的疑惑倏忽换成了新奇,向来规矩的神使竟然要自由。

      “慆濛!”,朝浥热切地走上前,与刚刚一退再退的那个朝浥判若两人。

      慆濛目光随着朝浥的身影,点头笑道:“聊完了?”
      “嗯。”,朝浥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

      慆濛习惯了朝浥对苍穹的不忿,声色不动地从手心幻化出一面镜子,10寸见方,黑漆铜镜,镜表光洁莹润,镜背连迭草叶文,边缘装饰着五岳四海铭文:“师父给的,他知道你心系山下情缘,但无法下山,所以给你用观世镜。”

      朝浥眉梢微挑,伸手去拿,慆濛却收回了手,按着苍穹的嘱咐说道:“你的神……你的根基不稳,不能长时间对着观世镜,所以如果你想用,需由得我同意。”

      “啊,至于嘛。”,朝浥皱了眉,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慆濛袖口上的云纹。

      “至于。观世镜中的前因后果对局中人危害甚大,可扰人心智,致其疯癫。”,慆濛认真道,“我有血泪史,不如听我一言。”

      慆濛早在二十天前就知道朝浥想要观世镜,他也知道观世镜中的画面对朝浥并不友善,所以这二十天还庆幸苍穹带走了镜子。

      但此刻苍穹又首肯朝浥用镜子——慆濛无奈,只能每次陪着朝浥了。

      “知道了,我现在要用一下。”,朝浥进屋坐在了木桌前的椅子上。

      “你先想好你想看什么。”,慆濛转身进屋絮絮叨叨地叮嘱,坐在了朝浥旁边。

      “知道了!”,朝浥嘴上烦躁,但看镜子前仍闭上了眼,将乌烟瘴气划进思绪的井里。

      再睁开眼时,观世镜上茶楼的形状逐渐清晰起来。

      茶楼大门朱漆掉落,缺角少块,灰色石地上留着洗不净的血渍,门楣歪斜,阳光破败,任由楼内空荡无声地记着发生过的一切。

      所有的人去哪里了?

      朝浥的脑海里一一记起那些人的名字。

      白萧——镜中画面突然转至茶楼二楼,白萧正跟一个穿着厚重盔甲的男人交谈,男人身后肃立手持弯刀的守卫。

      画面随着朝浥的疑惑瞬间换到了另一幕。白萧和身穿盔甲的男人达成协议,为这对起义的队伍提供粮食,茶楼已经成了白萧联结起义军的幌子,有客无客,是空是满,在战火蠢蠢欲动的时代早已无人关注。

      朝浥不禁凝神屏气,紧握拳头复又松开,才将这口气呼了出去,找到了下一个人的名字。

      张小鱼——画面闪过“丽州”二字来到了一座乡村草舍,张小鱼正抱了一堆柴禾往家里走,他的妹妹埋在一堆枯草里扎草鞋,抬头看了眼归来的哥哥,连忙放下手中血迹斑斑的锥子,迎了上去。虽已中秋,但张小鱼仍穿着单卦,看起来弱不禁风,倒是他的妹妹穿着袄和加了棉的布鞋。

      朝浥不作犹豫,转瞬即见张小鱼的离开。

      朝浥消失后不久,时疫大爆发,即使白萧再强硬,乱世之下亦无法保住茶楼的宁静。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灾民、官兵就占领、打砸,毫不留情地毁掉了少部分人的避难所,茶楼一清而空,只剩下两名杂役、于大厨、张小鱼、陈浔、王婆夫妇和白萧在瘤子似的三楼躲了下来。

      第二天,于大厨和两名杂役先后出现时疫症状,陈浔急救;两名杂役死,于大厨死,继而陈浔死。张小鱼与白萧告别后离开茶楼,带着妹妹回到了老家;王婆婆夫妇留在茶楼。

      第三天,白萧清扫和关闭茶楼,安顿好王婆婆夫妇,独自出门。

      第十九天,白萧暗地勾结起义军,成了幕僚。

      画面结束,慆濛眼睑下垂,他对于白萧的大胆稍有意外,目光在观世镜右下角的铭文上停滞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浅绿的镜面上有张模糊而扭曲的脸,抬手便从朝浥手里抽走了镜子。

      朝浥紧紧闭着眼,不敢再看那镜子,逐渐相信慆濛说的“观世镜会把人逼疯”的话。他活到15岁认识的所有人和事物,在他的热泪里几乎都死了、走了、不见了,他生在地上,地上却没有东西托起他片刻的归属。
      眼见朝浥陷入沼泽,慆濛只好学着世间凡人安稳人的样子,起身坐到了朝浥对面,若有所思地说:“这庄春茶楼我好像去过。”

      朝浥的注意力果然被抓了过去,抬起头,泪水盈盈地看着慆濛:“你去过?什么时候?”
      慆濛一噎,硬着头皮往下说:“早啦,我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那时候茶楼也是这样吗?”

      慆濛摇头轻笑:“不是的,那时候的茶楼只有一层楼,大部分还是草堆搭的,风一吹就倒。”

      “摇漾城的地震都没能震倒它。”,朝浥低头撇嘴,十分委屈,“可是人就把它败空了,里面的人也没了。”

      “刚刚那几个人是你的朋友吗?”,慆濛弓背抬着眼柔声问道,可朝浥埋得太深,他看不见朝浥的眼睛。

      “不是朋友,我没有朋友,”,朝浥高声否定得干脆,转而低声说道,“那茶楼是年前盘下来的,当了大半年的掌柜就被拐来这里了。白萧,那个和起义军谈判的人,是茶楼另一个掌柜,平视大事小事就是他管得多,我得谢谢他;张小鱼,那个搬柴禾的,是茶楼的小二头子,我也得谢谢他;陈浔,就是那个死掉了大夫,是我从城郊找来的,我还是得谢谢他;那两个小杂役,都叫过我‘知凡哥’……他们都不见了。”

      朝浥说着说着,抽抽嗒嗒起来,好像在慆濛面前哭过一次之后,就彻底不管自己的眼泪了。

      慆濛无言地看了他片刻,撇去了模仿世人的刻意,温和地说:“他们还在,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罢了,黄泉路,奈何桥,都是‘离合’,与其沉湎过去,不如看看当下。”

      朝浥的内核是温柔的,甚至在万般逆境中仍能充满感激。

      朝浥眼睛一亮:“我能下山看看吗?”

      “……可以,要么从渊池跳下去,要么从山壁上爬下去。”,慆濛扶额回道,没成想朝浥是这么看当下的。
      朝浥嘴角一抽,眉头紧皱,肉眼可见地忧郁起来。

      他无事时在祁云山瞎绕,绕了几圈不得不确信祁云山陡峭至极,利剑般直冲云霄,云起浮浮冉冉,唯有北藏书阁附近的那条路勉强称不上“垂直“二字。

      慆濛不禁轻声笑了笑:“但我有法术,也愿意效劳,只是你的身体尚未能支撑法术的冲击,再去深池泡泡,十三天后可以带你下去看看。”

      三十六天,是深池池水对凡胎□□快速固本培元的极限了。

      “噢,好。”,朝浥反应过来自己被戏耍了一通,回答得非常冷淡。

      他自顾自走出温末阁,太阳已然斜下,寒意四下骤起,祁云山远离尘世,从高处俯视,没有万家灯火,唯有夕阳燃烧殆尽。

      朝浥只觉麻木,山顶傍晚冰冷,冻结四肢和喜乐,留下一具行尸走肉。

      人的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了。仔细算起来,他还要感谢苍穹,否则他也得染上时疫,死在茶楼里,明面上写着“温知凡”的名字,若有人认出他的脸,说不定要以“朝家余孽”的身份被鞭尸。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喝点酒吗?”,慆濛从身后叫住了他,手上拎着两个白瓷坛子。

      朝浥下意识地发出了“啊”的音,眼底还弥漫着心墙以内的悲怆与无助。

      慆濛走到朝浥面前,献宝似的举起酒:“走吧,这是清明和谷雨酿的槐花酒,本来说明天才能开窖的。”

      “提前开窖味道能好嘛?”,朝浥回过神来,嫌弃地看了酒坛一眼,撇撇嘴,眉心的紧皱却一点点松开。

      慆濛莞尔一笑,孩子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好把握。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两人躺在温末阁的屋顶上,一人手持一壶酒,碰撞间喝了个干净。

      “从渊池下去就是一场离合,我过了……过了八千六百……九十一场……”

      “习惯,懂吗?习惯这些东西,你就是神……”

      朝浥的眼睛逐渐移向星空下的黑暗,逐渐听不清慆濛的言语,那肺腑之言变得哼哼唧唧,喃喃喋喋,在朦胧的听觉上,产生了一种半盲的幻觉。

      远处奇拔峻峭的山的轮廓不再硬朗,像是泡在水一样浮浮沉沉,连空气里的寒冷似乎放慢了刺激皮肤的速度,一切都变得模糊而绵长。

      朝浥猛地站起来,步下不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从倾斜的屋顶上摔了下去。

      膝盖里的骨头好像错位似的,袖子里的簪子也滑出去好远。

      痛感袭击了朝浥迷茫的神经,他看着撑地手掌上的血,忽地笑了。

      “还好吗?”,慆濛被空气里的血味激得清醒过来,从屋顶匆忙飞下落地,扶起了朝浥。

      “还好,就手上一点伤。”,朝浥不着痕迹地退开,丝毫没有膝盖着地的样子,“我先回去睡了。”

      慆濛想跟上去,但朝浥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

      慆濛刚往隔壁的出岫阁走了两步,还是折回看了眼朝浥。

      朝浥大剌剌地躺在床上,里面的腿在床上,外面受伤的右腿耷拉在床边,裤腿卷起,裸露着一片殷红青紫,右手臂横在眼睛上,遮着屋外几乎弱无可见的月光。

      他似乎回到了刚来时候的样子,甚至更厌恶这个离离合合的世间。

      真是孩子,慆濛想。

      第二天,独自去深池沉睡泡水归来的朝浥在南藏书阁的桌上发现了一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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