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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前世—处暑—恍然如梦 ...

  •   祁云山高,虽离太阳近,但正午时山上还是不如山下暖和,但朝浥刚在深池泡完,再加上吃了热腾腾的饭菜,出了厨房身上还是热的。

      南藏书阁内却是剑拔弩张的微冷寒意。

      慆濛端坐在椅上,指尖摩挲了几下,委婉地与朝浥说:“神使写话本啊,不能光有恶意。对人来说,七情中最先是欲,后再是善怒哀惧爱恶。光有恶意,那一人一生有何意义?”

      朝浥怂着肩,全然忘了朝家公子的翩翩风姿,慆濛挑起的话头实在是挑在了雷点上,他斜瞟了一眼满是朱笔痕迹的黄麻纸,不在意地说:“我又不是神使,我是人,要不让苍穹帮我算算我有多少恶意?”

      慆濛下意识接道:“你是……噢,不,你还不是,可你在祁云山,就已经不再是凡人。”
      朝浥冷笑,随手拿起手边的书,百无聊赖地翻页:“等苍穹做完了答应我的事,我就离开这里,离不开就大头朝下跳下去,剑台那边正好宽敞。”

      慆濛只觉朝浥的情绪很难把控,喜怒转换速度之快让人猝不及防,吃饭时温顺,这会儿又犀利异常。慆濛一步跨近神使法则,狠了狠心问道:“你这么大的恶意,从何而来?”

      朝浥眉眼一挑,被剑划伤的手指在黄麻纸上敲了两声,反问道:“不是有观世镜吗?不是不让神使多问过去吗?”

      恶意当然是从慆濛对他好不过是要他乖乖听话,从命运当真已经写好的现实,从在茶楼里无数个黑夜累积起来的。

      朝浥不会告诉慆濛这些,他只是暂时在这里等,等苍穹将结果交到他手上。

      慆濛无言,不问过去是为了不让神使沉湎过去、怀念过去,死在过去。

      “话说,我的话本是苍穹写的吗?我能看看吗?”,朝浥话锋一转,又翻了一页书问道。

      “祁云山规定,不能看自己的命运。”,慆濛答道,心里却在想要怎么告诉朝浥连死都别想死,会不会把这个凡人逼疯?

      “好吧。”,朝浥连翻两页书,抬眼冷语说:“常闻,只要祈祷,神就能救人。如今我不祈祷,也不做什么春秋大梦成为神,我只想大仇得报然后在意外中死去。如果非要说愿望,这就是我愿望,烦请慆濛,慆濛神使别再试图对我好、拯救我、消除我的心结。”

      说完,朝浥啪嗒一声合上那本书,抬腿要走。

      “好。”,慆濛抬眸看他,午后的阳光映得他眼瞳里如洒碎金,沉声说道:“我可以不管你,但我最后说两句,第一,你最好要去泡深池水,否则你在祁云山上活不到师父办好答应你的事;第二,在这里把这几本书看完再回温末阁。”

      言毕,几本树皮颜色的古本从不同书架飞至桌上,摆列整齐。

      “行。”,朝浥扫了一眼桌上的四本书,微微叹气道,看书换自由,不亏。

      慆濛面色严肃,手指在桌底一闪,安神香笼便贴在木桌上,等待危险来临的瞬间。

      偌大的南藏书阁里终于暖了起来,只剩下一个看书的凡人和一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游荡在高大的书架之间。

      慆濛不会真的不管朝浥,那四本书一讲世道轮回,二讲法术神咒,三讲世间趣闻,四讲商贾之术,内容皆是各界最精华最精彩的部分,总有一本能引起朝浥的兴趣。

      苍穹不在,观世镜亦被苍穹带走,慆濛一时想不起对策来应付一个对未来没有欲望的人,只好先离开,放置安神香,在朝浥挣扎的时候让他睡过去。

      慆濛走进出岫阁,宽大的衣袖拂过,一摞侧边带有金色印记的青磁纸便置于桌面。他拿起这堆纸,一页页的快速略过,清幽墨香随其翻飞,一个个凡人的命运心性就蕴含其中了。

      “白露。”,慆濛叫道。

      下一秒,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把这些话本送下去,告诉功曹司。”,慆濛犹豫道,“临近换代,师父大病未愈。”这话就是要找借口拖着话本进度了。

      白露将青磁纸放于袖中锦囊中,认真思索了一下问道:“朝浥不能担任吗?”

      慆濛神色复杂,“现在还不能。”

      “噢……那我先去,如果地府不好糊弄,你得去解释。”,白露后怕地说。地府那群人说话弯弯绕太多,要求也太多,每次都让白露这个人偶应付不来。

      “好。”,慆濛淡淡应道。

      “对了,谷雨刚刚跟我说深池边的石头上有不少血迹,问我是不是你犯病了,我跟她说不可能,你最近都没下过山,她讳莫如深地看了我一眼……”,白露侃侃道来,越说声音越小,欲哭无泪。

      慆濛在观世镜里看到自己疯掉的母亲后,有一段时间的压抑到极致的疯狂,凭着一身本领处处挑衅苍穹,天天下山干涉世人命轨,苍穹怒不可遏,折断了慆濛的脊柱扔进了深池,深池边的石头缝里印满慆濛的血迹。

      慆濛眸色微敛,站起了身,面色如常地说:“嗯,我确实没事,你先去送话本,我去深池看看。”

      白露担忧地点点头,不是慆濛,就是朝浥了。

      深池水边最锋利的石头上染着深浅不一的血色,经过深池水的浸泡和谷雨的清理,几乎快要消失。

      慆濛轻抚上那些血迹,闭眼便是朝浥后颈磨出的伤口泡在水中的样子,池水泛红,伤口泛白,恢复之后又去磨那块石头,磨破后再泡进水里,反反复复,连安神香也未使其沉睡。

      慆濛睁开眼,直起身,看向南方,斜阳金光穿过竹林幽绿在低矮的竹节上映出细长的阴影,烂在了更矮的地下。

      朝浥在南藏书阁已经看到了第二本书,上一本的世道轮回索然无味,他会向泰媪多讨一碗忘情水,然后一头扎进畜生道。

      深色的疤藏在朝浥的如瀑般的墨发之下,在不为人知下逐渐变淡。

      慆濛说不管就真的没再过问朝浥。朝浥每天省去了练剑的时间,去深池泡上两个时辰,吃饭时听白露谈起山下世间的事,吃完便去藏书阁面对面坐着,有心情时看术法咒语,没心思时看趣闻商贾,在慆濛的默许下翻看几眼即将转世之人的话本。

      中庭木屋的门从未开过,朝浥的心墙也不曾坍塌。

      距离苍穹答应他帮他报仇已经过去七天,朝浥可以等,但已经感染时疫的唐翌等不得。他找不到苍穹,只能珍惜从白露嘴里出来的消息。

      “欸,山下真是乱七八糟!”,白露叹了口气,到嘴边的饭又放回了碗里。
      “怎么了?”,朝浥难得接话道。

      “时疫传染到东南西北四座大城池,池中百姓听说这场灾难是朝廷残害忠臣,偏信奸邪所致,纷纷反抗,端了各城县丞,官员无奈,只好上书请奏,皇帝挣扎好几天,不肯认错。再看远城,本就苛捐杂税,流民队伍越发强大,估计也快了。”,白露看着慆濛,带有暗示意味地说,“死了不少人。”

      慆濛沉默以对,世间重复了无数遍的生死如日升日落般平常,神使法则之“不问今生”就是为了此刻与世间少点牵扯和伤心。

      朝浥出了厨房门,神色凝重,眸色暗沉,他在世间有牵挂,茶楼、白萧、张小鱼、陈浔……还有该死的唐家。他松开皱眉,有意无意地转着眼珠,在菜园里找观世镜。

      茶楼的情况,找个镜子照照便知,没必要被白露的话吓到。

      然而他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到观世镜。正想进菜园翻找,就听到慆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朝浥,走了。”

      “那个观世镜呢?”,朝浥站在原地没动,眉头紧皱,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被师尊带走了。”,清明出来倒水,顺带回了朝浥的话。

      “噢,那我去中庭找他。”,朝浥这才动了脚。

      不哭不闹,人畜无害,但在慆濛眼里就是孩子正在叛逆不听话。

      “还是别了,师尊不在祁云山,最近天上地下都烦得狠。”,白露担忧地拦着朝浥的路,把人往南藏书阁方向带。

      “他什么时候回来?”,朝浥有些恼火,从第一天后他就没见过苍穹一次。

      白露看了一眼慆濛的脸色,确定不会收到眼刀,小声说道:“总之就是师尊最近越来越不好了,我在谷雨那儿睡一夜,听见他们起夜5次。”

      “朝代更迭,死的人多,业障多,灾害多,师父自然难捱。”,慆濛淡淡回道,见惯了似的。

      “山下死的人多,跟苍穹什么关系?”,朝浥敛眉思索了一下。

      慆濛侧眼看了一下紧闭大门的中庭木屋,心事重重地捏了捏手,平淡地说:“师父是天道化身,极度追求‘平衡’二字。师父降灾于摇漾城,一是兴定朝作恶多端,生灵涂炭,国运已然衰竭;二是善恶有报,世间恶事太多,必有惩罚维持公平;三是……”

      三是什么,慆濛也说不清,若只有前面两个原因,师父没必要降灾于都城,几乎一举杀灭了一个朝代的所有挣扎的可能,世人得到的惩罚与犯下的恶并不平衡。

      朝浥像听到了笑话似的,哈哈狞笑起来:“天道?照你说,是天道把我扣留于此,是天道要替我报仇?”

      慆濛一个头两个大,他和白露面面相觑,朝浥对天道,对神祇的不屑明晃晃地写在脸上,那话本上的戾气在此刻化为了实质,这些天的修身养性并没有让朝浥看淡一点点。

      “罢了罢了。”,朝浥吐出一口浊气,勉强按下心头浮躁,对着两个不知趣的人问:“既是因为皇家作恶太多,何至于用地震害一城百姓?”

      茶楼里的幸存者,忠厚老实的人大有人在,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夜夜哭泣者亦大有人在,他们何错之有?

      慆濛对着来着山下世人的质问,目光幽沉,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他推开了南藏书阁厚重的门,转头对白露说:“你去看看清明他们屋子造好了没有。”

      “好的,你们好好聊。”,白露恨不得在朝浥冷笑的时候就溜,当神的面藐视神,胆子真大,人世间谁不供神?

      支走了白露,朝浥一时对慆濛的沉默不知所措,错了个身瞧见了慆濛毫无喜怒的面色,当真目中无物,却似有万物,有神像的味道。

      慆濛把五张黄麻纸放在朝浥面前的桌上,盯着朝浥的眼睛看了一会,决定不再纵容朝浥的坏脾气,站起身缓缓说道:“我看你应该冷静下来了。”

      他等了一下,没有得到朝浥的回答,顾自往下说,声音冰冷无情:“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师父答应了你什么,我也不会多问,只告诉你‘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师父带你上山,让我照顾你,我便照顾你,祁云山上少人,你来,大家若能热闹热闹也好。”

      “但你别忘了你现在在哪座山上。即使师父有意将你收归祁云山,你现在仍是一介凡人,就算你不相信有神,但你没有资格,也永远不能鄙弃天道。”

      “可——”

      “你要知道,神不会犯错。不妨告诉你,世间善恶都在北藏书阁一笔一划地记下了。你为自己不甘,不妨想想自己的欲望和恶,你为一城百姓不甘,不妨再想想你看到的恶就是所有的恶吗?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如果你没有站在高位放眼世间,就不能从某件小事上做出评价。”

      “再者,祁云山作为人生开头,算卜本性,撰写话本,构成命运,命运中节点即为人欲,而后生出六情,经历八苦九难,即为人性。但你也知道,话本粗糙,只记大事,而人对人的影响祁云山无法控制,送到地府的青磁纸皆有造册,若人对人的影响过大,也可能改变青磁纸上原有命轨。命运本身有无限种可能,只是大多数人没有改变原有命运的能力和契机罢了。再同你说一遍,祁云山重平衡,所有安排好的命运都是为了赋人于人性,让人世能永久存在。”

      “你最好对神明抱有敬畏。”,慆濛最后说道。

      慆濛垂下眼睛,静静地留意朝浥的一举一动,等他想明白。

      慆濛是铁了心教育小孩一顿,无视天道,没有信仰,岂非恶虽小而为之,善虽大却不为?可不能让朝浥再在三岔路口晃达了。

      慆濛难得说这么多话,难免腹诽养孩子真难。
      朝浥出神地看着眼前平整的黄麻纸,纸上纤维点点,构成了一张破碎的网映在朝浥的瞳孔里。

      朝浥从前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天道好轮回,但朝家遭遇打碎了他的信仰,粉碎活下去的信心,他不得不靠仇恨活着,不断下坠,喘气的空间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窄,成了井底里的蛙。

      慆濛说得不错,只看唐翌与朝浥交好多年,朝浥也才知道唐翌对他早就怀恨在心,他朝浥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所有的恶。用个人揣测整个世间,本就是蚍蜉撼大树。人类渺小,人类又生生不息。

      那他自己的命运呢?是原本就家离亲散,不得好死么?要他,或者说他应该做出最大的努力改变已有悲惨之路?

      朝浥的眉头逐渐皱起,他背弃家族,他苟活于世,他把仇恨交给了谁,他的人性在哪里。

      他像掉进了松软的沼泽,之前拼命挣扎越陷越深,现下静止思考反而不再下陷。

      “不破不立,你如今处于‘破旧’的痛苦中,我都理解,但希望你记好这些理,撑下去,活着的路会慢慢找到。”,慆濛不忍朝浥受心魔折磨,放柔了声音,做回了善解人意的师兄,暗自疑惑白萧到底有没有听他的话告诉朝浥“不破不立”的道理。

      “我……我不会找到的,我什么都没有。”,沼泽外传来的人声击碎了思考的静止,朝浥又开始挣扎,眼眶发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固执地抬起头,暖黄色的烛光将那双明亮的眼睛烧得支离破碎,一路烧到了慆濛心里。

      连说出“一无所有”这种话都要逞强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像第一次见到朝浥一样,慆濛轻轻擦去朝浥脸颊上的泪水,温柔至极地宽慰:“你有啊,你有死者向往的生命,有孤者祈求的爱护,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别把自己困在过去,走出来。”

      “朝浥,别怕。”

      他注视着朝浥的眼睛,瞳孔震颤痛苦和新生。
      朝浥低下头,双手紧握,身体微微颤抖。他一个人在这条暗无天日的路上走太久了,磕了一身青紫,他疼啊,他干脆原地筑起高墙,与无边的黑暗抗衡。

      仅仅一天,有人称他“朝浥”,有人做他爱吃的饭,有人心疼他的伤口,有人教他如何走下去,即使目的不纯粹,即使他不理解,他还是害怕,但他的高墙便觳觫摇晃,已在黑暗中看到朦胧的光。

      泪滴砸在黄麻纸上,深色的水渍逐渐蔓延开。

      屋外亮丽而嚣张,彩鸟翻飞,屋内蛮荒而沉默,树影斑驳。

      慆濛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拿起一册书三心二意地看了起来,护着孩子的自尊心,陪着朝浥走过这个沼泽。

      哭了也好,哭了就会明白些路在哪里,人穷尽一生不就是为找到路吗?

      待到哭声平息,一盏茶适时地放在了眼前。

      “喝点水。”,慆濛放下一页未翻的书,柔声说。

      朝浥小抿了一口水缓解嘴中苦涩,忽然抽抽嗒嗒地说:“你们会法术,能让我的父母和哥哥活过来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慆濛一愣,对上朝浥那双哭红的眼,斟酌了几番才说道:“人的生死是地府生死簿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我……和师父都没办法改变。复活已死之人,失了生死平衡,天道不会容许的。”

      真的没办法拒绝一个受委屈、刚哭完的孩子的要求。

      “好吧,是我想太多。”,朝浥错开慆濛的眼神,低下头又抿了一口水。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就算在人间,复活死人也是禁术,大抵是要一命换一命的。

      “人性本欲,想太多也无可厚非,只要不过了火。”,慆濛微微笑道。

      朝浥抬头反问:“人性不是本善吗?”

      慆濛迎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人世间讨论这个问题了几千年,然本就没有答案,人有欲望,欲望无节制则恶,欲望因理性而有所克制。这欲望大小全在写话本的人,过去是师父,如今是你的一念之间。善良的世人,像你,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本善’,遭遇不幸的世人,还是像你,也会说出‘本恶’,随环境变化罢了。善恶共存,本性先于世人,关于本性的谬论全在世人经历话本后的一念之间,所谓本性就在这意念之中。”

      “没必要过多纠结。”,慆濛笑笑补充道,“你如今在祁云山,多旁观和经历世人遭遇就会明白一二。”

      朝浥目光上下扫着空白的黄麻纸,思绪无形,依依然飘出牢笼,戾气暂时有了出口。一个交织着善恶的话本跃然纸上。

      窗外彩鸟顺着光束的方向俯冲入树林又亮翅于天际。

      家人给予的庇护、茶楼里“温知凡”受到的善意如天边点点芒星,一颗接一颗地为暗无天日的路指引方向。

      今晚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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