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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前世-处暑-耳目一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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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池,会不会只深不大?”,朝浥眯着眼,伸手裹了裹大氅,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朋友间调笑。
“深池是名字,是后山最暖的一处泉水,对应的是渊池,从渊池跳下去就会以新生到达人世间。”慆濛侧身看着朝浥突然言笑晏晏,也不管是否真心,笑着对朝浥说话。
从前山去后山需经过一条狭窄的下坡路,路上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碎石居多,四周无树无草,空洞寂寥。走过下坡路便是烛龙大阵,苍穹会在此卜算世间朝代交替的大事,一旦算出,朝代命运不可更改。烛龙大阵左边是渊池和一处二石高立的石坛,右边则是深池。
慆濛在朝浥前半步引着路,免得朝浥三心二意的朝浥踩到石头,歪了脚。
“那我等会可以跳下渊池玩吗?”,朝浥加快了步伐,缀在慆濛后面问道。
“还不行,你现在跳下渊池……”,慆濛顿了顿,避开了“死”的字眼,“师父答应你的事恐要食言。”
“你知道苍穹答应我什么嘛?”,朝浥勾着身探到慆濛身前,对这便宜师兄的瞎扯饶有兴趣。
慆濛眨了眨眼,看着朝浥笑起来的小梨涡,老实答道:“不知道。”
“那你还说。”,朝浥缩回了身体,重新跟在慆濛后面,尾音上扬,“原来还会撒谎啊。”
慆濛无奈地歪了下头,撒谎也不算吧,毕竟凡胎□□跳下渊池即死,再小的诺言也无法立刻兑现啊。
但他有意避开“生生死死”,只得解释道:“神使跳下渊池,会抹去所有记忆,作为新生胎儿在人世间出生,活完一生一世后,魂魄才会重回祁云山。”
朝浥百无聊赖地摸了摸剑刃:“山上不舒服吗,去那地方做什么?”
“神祇永生,而人有死亡,唯有死亡会教人好好活着。更何况,我们写话本掌管命运年轮,不亲自看看如何知晓人间疾苦。”,慆濛前半句认真,后半句带着似有若无的自嘲,拎起外袍下摆,绕开一个圆坑,正要开口。
“嘶——”
慆濛眉心一跳,脱口道:“小心!”
晚了,朝浥一个趔趄,半只右脚歪进了圆坑,卡在空中一瞬,膝盖控制不住地向前弯曲,伏跪在地上,血色沿着手指流下。
慆濛忘了克制力道,像拎小鸡仔似的拎起朝浥的后脖颈,将他拎到一边,小心放在地面上。
那圆坑说大不大,但坏在它深。
朝浥被衣服领卡得难受,才欲动作就被慆濛抓住了左手,他几不可察地一颤,血腥味漫出了许久终于被发觉。
“这是怎么回事?”,慆濛蹙眉沉声问道。
“剑划的。”,朝浥避重就轻地答,丝毫不提剑是怎么划到的。那伤口一头浅一头极深,殷红血迹不断向下流淌。
慆濛的目光从手指移到朝浥脸上,几分着急:“剑给我。”他又不是没在这条路上摔过跤,怎么摔都不可能用剑划出这么深的伤口。
一个不注意,朝浥就有两处伤痕,慆濛有些恼火,责怪自己不能按照苍穹的指令好好照顾朝浥,可他哪里会照顾人,不管是神,还是人偶,祁云山都甚少有需要操心的存在。
剑放在慆濛手心的一瞬间就原地消失了,朝浥深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慆濛的手心,空空如也,他突然对神祇存在一言深信不疑:“你这!剑呢?”
“别乱摸。”,慆濛抓过朝浥乱动的左手,右手悬空于其上,轻而缓慢地推出灵力。
慆濛指尖灵力平稳,内心却七上八下的烦躁,作为人,至少不应该对自己的伤口熟视无睹,而朝浥偏偏就是浑不在意,就像他疯掉的母亲,被人打也不知道躲开。
朝浥尚未从剑凭空消失的震惊中缓过来,手掌猛地一颤,瞳孔骤缩,偏头闭了闭眼像是忍耐着什么。
“嘶——”
慆濛停止灵力推出,不由得放松了紧抓的手,看着朝浥拧成结的眉眼放松下来:“神剑伤凡胎会伤及魂魄,你本就根基不稳,我推出的灵力已极慢极少,你还是感觉刺痛烧灼,说明……”
“说明我不适合待在祁云山,不然我跳下渊池,就当我没来过?”,朝浥虽身体遭了痛,情绪却快活起来,连眉眼都轻快许多,“你刚刚那个能教我吗?”
“闭嘴,右腿露出来!”,慆濛狠狠瞪了一眼朝浥斥道。
嗬!这师兄凶起来还挺凶。
膝盖磕在了石砖上,青色瘀斑已初见形状,在白皙匀称的腿面上犹为扎眼。
朝浥倒一副不甚在乎的模样,眼巴巴地凑到慆濛眼前问:“苍穹是不是也会这些啊,甚至会得更多?”
“……我的法术是师父教的。”,慆濛手悬在朝浥的膝盖上,细细感受一番皮肉下骨头,还好无碍,才缓声道,“只要你好好待着,我会教你。”
“唔……那能让人起死回生吗?”,朝浥为表示自己真诚,任由慆濛摆弄。
“不能,这些事等你泡完了再说。”,慆濛看了一眼朝浥发红的脚踝,叹了口气,将朝浥抱了起来,拐了个弯,三步两步就飞到了深池。
朝浥越来越相信慆濛是神了,没有被治疗过的膝盖传来痛感,被推过灵力的手指却感受到暖流温润地抚慰,酥酥麻麻,更不用说眨眼之间自己就停在了祁云山最深的竹林潭水之处。
世间的澡池果然比不上深池的一半。远看深池,水雾朦胧,藏匿于万千挺傲的竹竿之间,近看深池,干净清澈,明亮刺眼,泉水从石缝中缓缓淌入深潭,水面仍静如处子,一阵山风从远方掠过竹林,惊醒了水面,一瞬间动如脱兔。
“慆……慆濛,你要不打我一下,我感觉我在做梦。”,朝浥惊得话都说不利索,拉着慆濛的袖口,不让他站起来。
慆濛又叹了口气,轻轻扯开自己的袖子,无奈道:“不用打了,已经到处是伤了。衣服脱掉,在这里泡到午时,静心养性,伤口会好得快些。到时我会来叫你的,干净衣服放在石头边了。”
真不让人省心。
“噢,噢,好。”,朝浥眼睁睁地看着慆濛手上凭空多出了套白衣,眼珠就在慆濛和地上的衣服之间来回打转,一时顾不上那些个或偏执、或无所谓的外壳装扮。
慆濛再叹了口气,今日终于明白养孩子的麻烦,竟让他全全失了神使气度。他看着朝浥捣弄白衣的手,紧绷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才是小孩儿的本性。
“好了,别弄了,快泡吧,有事就拉这根线。”,慆濛将衣服拿远了些,声音柔和。
“噢,那你……”,朝浥搓了搓摸白衣的手指,正欲脱衣服。
“嗯,我先回去。”,慆濛说着就抬腿向竹林外走去,给朝浥留下足够的空间。
慆濛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瞟到朝浥伤痕赖赖的胳膊,暗红色的疤印在嫩豆腐般的手臂上异常刺眼。慆濛蹙眉,不由减慢了脚步,听见朝浥下水声的时候,才走到竹林里隐蔽的凉亭坐了下来。
朝浥脱了外衣,整个牙根都冻得发抖,看着水面平平的深池,一个狠心踩了进去,瞬间与手指那处相似的暖流从脚底向上涌来。
水里的暖意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钻入每个挨冻的骨头缝,在体内播散着熨帖而酥麻的味道。
一切归于安逸,朝浥突然嗤笑一声,宿命般将自己从正面情绪中拉出,舀起一捧泉水浇到脸上,转而温凉的泉水从他的下颚滑落。
在沉寂之时,他从旧衣里掏出一只发黑的发簪,轻轻抚摸簪花——他必须头脑清醒地提醒自己关于画地为牢的所有故事,然而温水舒缓,竹香绕鼻,思绪轻手轻脚暂时离开了。
慆濛在凉亭摆完了阵,算完了卦,神色复杂地收了铜钱和朝浥用过的笔,看了看一动未动的线,收了安神香的炉子,转身去深池找朝浥吃午饭。
午饭果然是按着孩子的口味来做的,糖醋小排,山药炖鸡汤,莴笋炒蛋,青菜炒木耳,还有一串糖葫芦。
“今□□浥能吃饱了噢?”,白露笑着调侃道,“想吃什么就跟清明谷雨说,别害羞。”
我跟清明说想喝酒,然后全祁云山都知道我要喝酒,显得我多事儿。
朝浥面色绯红,彻底脱掉了带有兜帽的外衣,穿着与慆濛一色的清朗白衣,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复又想起回来的路上,慆濛仔细端详了他手指和膝盖上的伤后,严肃紧张的神色才有所缓解。
从早上醒来到现在,朝浥收到的全是善意。
慆濛趁着朝浥高兴,云淡风轻地提起了要求:“朝浥啊,往日要辰时起床,你刚入祁云山,要先健体固元,还要明道。”
朝浥的筷子一顿,从喉咙里挤出了个“好”字。拿人手短,吃人手软,若是在家中,朝浥还能跟母亲撒通娇让他多睡一刻,但现在朝浥到底是外来新人,拒人以千里之外不合适。
慆濛欣慰道:“吃完我们去南藏书阁,说说昨晚的话本。”
朝浥吐了糖葫芦最后一个核儿,不想说话了,这简直比他爹管得还要宽,还要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