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万丈》达斯里

3、红尘

　　冬日来时，建安城贴了皇榜，工部尚书之女成了皇子妃，坊间热闹非凡，尚书府的喜糖撒过整条街。
　　净尘背着菜篓站在路边，花轿从他面前抬过，风掀起轿帘，她凤冠霞帔的模样一闪而过，可他看得很清楚，她敛了调皮的性子坐得端庄，凤冠上的珠帘一晃一晃，她笑得很好看。

　　净尘垂眸，铺天盖地的红色就像一把火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二师兄说红尘不是好东西，他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回到寺里连着病了一月净尘才恢复精气神，换了衣服就要往菜园走，二师兄忙过来拦住他，“这么大的雪，你要去哪？”
　　“去看看我的菜。”
　　二师兄觉得好笑，拉他回来坐下，“放心，先吃点东西，那菜园子我给你打理好了。”
　　他还是不放心，晚些时候披了衣服过去，一路白雪皑皑，他心里觉得不妙，到了后山菜园却整个人顿住。
　　那抹明艳的红色蹲在雪地里，净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却又不敢眨眼。

　　“夫君，你过来瞧瞧，这下面竟然有棵菜！”
　　曲若离惊喜地扒开雪地里地枯叶子，一棵翠绿的大白菜就冒了出来。
　　净尘这才看到园中还有位身着紫衣的男子，那男子也蹲下身，握着曲若离的手搓了搓，温柔开口：“不冷吗？手好凉。”
　　曲若离娇羞一笑，一转头就看到了净尘，忙起身，“净尘小师父。”

　　净尘双手合十低头见礼，“见过三皇子，皇子妃。”
　　三皇子抬手让他不必多礼，曲若离笑道：“早上来时听方丈说你病了许久，现下可好了？”
　　“多谢皇子妃关心，已无碍了。”
　　他仍旧低着头，嗓音温润却无力。
　　“那便好。前日梦到缘古寺想来是有好事发生，今日我过来礼佛，就顺便来你的菜园子看看。”
　　她改不了话多的毛病，三皇子只好拉着她的手打断，“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曲若离只好点头，跟净尘告别。

　　冬日的天高阔又阴沉，那一红一紫的身影在雪白的天地间显得高贵又难以触及。

　　隔日清晨，净尘跪伏在宝殿之上，求方丈为他剃度。
　　落了发，他便再也不能下山了。

　　隔年曲若离再来时已有身孕，她见净尘光着头，心下明了，却莫名有些酸涩。
　　她摸着肚子，仍旧笑得眉眼弯弯，“净尘师父，为我孩儿求个平安吧。”
　　净尘垂眸看向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心口微痒，面不改色为她求平安签，送她离开时，双手奉上平安符，祝她此生平安顺遂。
　　曲若离笑了笑，摸出一锭银子放进功德箱。

　　后来她没再来过缘古寺，缘古寺的香客却越来越多，以前听闻师兄们说过的热闹场景，如今自己也亲眼见到了。

　　曲若离生产后的百日，皇宫来人请方丈去宫里宣扬佛法，为小王爷祈福。
　　净尘也在受邀之列，可见到曲若离时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爬树上山的灵动姑娘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像从鬼门关里爬过，嘴角牵扯弧度，很努力在维持体面与威仪。

　　净尘被刺痛到了。
　　不是说他是个极好的人么？怎么让你变这样了？

　　他将佛经抄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听到一声叹息，曲若离站在窗外垂眸看他，浅浅笑着：“净尘师父心中有所求吗？”
　　净尘要见礼被她拦住了，“不用多礼。”

　　“修佛之人要六根清净，小僧并无他求。”
　　“我曾经也无所求，就求过你的菜园子要硕果累累，不过自嫁入宫中，想求的就多了。”她与他隔窗相看，身后圆月皎洁，却有些悲凉。
　　净尘垂眸：“小僧会为娘娘祈福的。”
　　像是得到承诺，曲若离觉得很安心，看着他久久不能回神，他越来越像她梦中的佛了。
　　六根清绝，不悲不喜。
　　“净尘师父……真是心善呢。”

　　又一年秋日，建安城天下大变，秋山阴雨绵绵，缘古寺外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净尘跑过去开门，一抹红就扑进他怀里。
　　曲若离死死抓住他的臂膊，泪眼婆娑地求他：“帮帮我。”
　　那一刻，他心中的佛好像在离他远去。

　　三皇子受人挑唆，得到尚书府的助力后弑君篡位，又将曲若离一家发难，转头立她人为后，以往的琴瑟和鸣顷刻碎裂，都是假象。
　　曲若离痛不欲生，世上再无她的依靠，“为何人心会变，深情也能装出来？”
　　净尘为她熬药，“菜园的橘子熟了，你要吃吗？”

　　他无法为她解答，就只能找一些她曾爱做的事去治愈她。
　　曲若离却蜷缩在被窝里放声哭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感觉让净尘心里很不是滋味，为她下地狱都可以。

　　三天后，曲若离要回宫，手里还提着净尘送她的一袋橘子，他站在门边祝她一路平安。
　　曲若离却恳求着：“净尘，你跟我走吧。”

　　若这世间的七情六欲都能被看见，那么此刻所有人都会发现，他内心最真实的欲望就是眼前这个红衣女子。
　　他用了许久的时间才明白什么叫红尘，自断尘缘时以为是佛祖指引，却未想是他在逃避。

　　净尘在皇宫的天崇院宣扬佛法，成了宫里人人尊敬的大师，曲若离虽不如以前风光，但好歹是皇长子之母，因此自避偏苑，日日在天崇院抄经祈福。

　　净尘看过她抄的经文，曾经杂草一般的字迹如今已是端端正正，清隽有力。
　　这本是件值得夸奖的事，可净尘只觉得深宫多年，她变了许多。

　　有日深夜，净尘在禅房打坐，突然听到一声短暂的闷哼，出门去看，就见到两个宫女抬着一个人扔进池塘里。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净尘下意识要救人，却在见到曲若离的脸时，顿住了。
　　清幽月光照在她冷漠的面容上，遥遥相望时，她像是吓了一跳，然后泛起泪光，转身就跑。

　　那晚，净尘在佛堂跪了一整夜，求佛祖宽恕罪孽。
　　佛问：“为何见死不救？”
　　他跪答：“所有罪孽弟子愿一人承担。”

　　隔日尸体漂浮，吓得一众奴才连滚带爬，净尘才知道死的那个是皇后的贴身宫女。
　　所有矛头指向曲若离却怎么也拿不出证据，大理寺照例来询问周边的人，净尘看着那方池塘，平静道：“阿弥陀佛，贫僧不知。”
　　“昨夜是否有看到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闭门抄经已有半月，不曾出过门。”
　　后来结果如何他不知，只知道曲若离平安。

　　曲若离来时并未进门，只是站在他的窗前敲响窗棱，轻声说了句多谢。
　　净尘跪在佛前一遍一遍念着往生咒，额上密汗如豆，佛祖威严看他，斥他佛口黑心。

　　后来的这样的事情多了起来，净尘已经能越来越平静应对了，曲若离却不敢再来天崇院。

　　有一年皇长子生辰，曲若离思儿心切顶撞了皇后被拉出去掌嘴二十。
　　那日净尘路过恰好见到这一幕，血丝连绵，痛得他全身发麻。
　　后来，曲若离的屋子里摆着一瓶药，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佛不渡你，我渡你。”
　　她紧紧攥着那张纸，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