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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   其实,张玉良那天与陈向东所说的他与赵玉颜的分手情形并不准确,准确的分手情形是这样的:
      那天傍晚,他与赵玉颜走在通向人民公园的大道上,这个公园他们经常去,里面有不少菊花,一年一度的菊花展也是江南地区最大的,人潮涌动,蔚为壮观。风有些冷,这是冬天抵达江南发出的权利宣言。天空中布满了云彩,这种云彩不厚也不薄,如冬日的大海掀起的暗色波涛,云彩的表面微微有些乌色,云彩与云彩之间连接得也并不紧密,时常会露出些淡薄发亮的部分,它们在夕阳的映照下,染上了红彤彤的色调,这也是初冬时节常见的光景。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人民公园,赵玉颜走在前面,张玉良跟在后面,望着她如中国画里风中柳条一样的腰身,他真想上去搂一搂,但他还是远远地跟着。她停下脚步,转过身,他只好快步跟上去。
      “我们分手吧。”她沉吟道。
      “什么?”他心想: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们分-手-吧!”
      “可是我们也没有在一起过啊。”他戏谑道,心里却在想:真不该在犹疑中带着幻想,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这是社会地位低的人与社会地位高的人交往中常见的形态,也是他们的宿命,自己定然是逃不过这宿命的谶语,难道还要回到沈家秀身边?与命运抗争了这么久,还是要败退下来。
      “我的内心确信:我们曾经在一起过,这就够了,这个由我来定义。”她笃定地点点头,眼眸中滑过夕阳西沉留下的红澄澄的光亮,霎时却黯淡下去,与暮色浑然一体。
      “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但我却天真地把这个问题忽略掉了。在京华大学读书时,我曾幼稚地以为我可以配得上很多女生,现在我知道,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女生我可以配得上,我来自于农村,是社会的最低层,我没有足够的能量可以跨越横亘在门第与阶层之间的鸿沟,我也不想跨越。当然,认识你也挺好,我不后悔认识你。你们家的法律顾问,我明天就去辞掉。”
      “别这样,这是我的决定,不是他们的,请你记住:我爱过你。”说完,她扭头快步走了,很快便消失在深沉的暮色中。
      秋去冬来。本以为赵玉颜会在他的心中渐渐淡薄、隐去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张玉良却没有想到,她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却日渐清晰,擦不掉,抹不去,一到晚上便娉婷袅娜、摇曳生姿。她竟然于无数个他辗转反侧的夜里潜入他的梦,在梦里,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个幽怨的公主,兀自在窗边数着窗外的腊梅黄,或是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小声地抽泣,而窗外的腊梅香随着一阵寒风飘进来,吹动她的头发,拂在他的脸上,一种麻酥酥的痒。
      张楚月在太阳花幼儿园上中班这上半学期基本上是住在她妈妈沈家秀家,沈家秀要照顾两个女儿,尽管手忙脚乱,但她还勉强照顾得了。虽然她不去上班,但她有两套房子,一套拿来出租,加上王一刀在交往期间也给了她不少的钱,勉强度日也还是能过的。张玉良本想接楚月回家,但楚月不肯回家,加上他又担心沈家秀抑郁、他新买的房子还在装修,这事情便被耽搁了下来。张玉良要给钱给沈家秀,说是女儿的生活费,但她不肯收,说是这么些年都没有机会好好陪陪女儿,现在能有机会能与楚月生活一段时间,生活费是万万不可收的,张玉良只得作罢。
      自从住在王一刀留给她的这套装修精美、窗明几净的复式大房子里,沈家秀似乎熄灭了以往对物质上孜孜不倦追求、熊熊燃烧的进取心。她精打细算,从细微处入手,节约每一度电,随手熄灭不必要的照明,甚至半夜起来给啼哭的婴儿喂奶时也不开灯,而是借助入户的月光;她也节约每一滴水,洗脸水放在脏水盆里以备冲马桶之用,刷牙的漱口水尽量不超过两口,有次牙膏渍在她嘴唇边风干了,她也浑然不觉。节俭在她来看,已经不是什么美德,而是一种习惯。
      一次张玉良来看张楚月,顺便给沈家秀也提了点水果。当时,沈家秀正在端菜上桌子,楚月坐在桌边,而那个婴儿正恬然入梦。见他进来,她说:“一起吃饭吧。”“不啦,我坐一会儿,看看楚月就走。”她却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又炒了一个菜。
      拿好碗筷,沈家秀给他倒了杯昭关大曲,“我还要喂奶,不能陪你喝。”张玉良心想:这倒是怪了,完全是变了个人嘛,也许是与她并无什么身份上的关系的缘故吧,做个清淡的朋友,倒也并无不可。
      “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去了英国?”她停下筷子,问她。
      他并不想回答,喝了一口酒,“你听谁说的?”
      “这个你不用问了,反正是有人告诉我的。”她夹了一口菜,“你是不是与她分手了?”
      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心想:早知道是这样,这顿饭就不应当在这儿吃。
      她瞥了他一眼,“哀声叹气的干嘛呀,你就不应当与她分手。“
      “是她提的呀。”他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
      “你知不知道,她是因为生病才与你分手的,她去英国是为了治病。”
      “你怎么知道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到底是生的什么病?”
      “我是听别人说的,前面我已经说过了,我之所以要告诉你,是因为我关心你,你别误会,我既没指望、也没打算、更不可能与你复合,我只是看你孤家寡人一个可怜,楚月跟着你也受罪,她生的病好像是白血病吧,你应当去关心关心人家,我看她对你也还是真心的。”
      “什么?白血病?不可能吧,她那么年青,身体那么好,不会得白血病的。”
      离开沈家秀家,张玉良直接去了赵淮南住的桃源里。在二楼的客厅里,赵淮南披着睡衣接待了他。
      “张律师,这么晚上,还有事吗?”
      “赵总,玉颜是不是去了英国?”
      “怎么?她没跟你说吗?”
      “她和我说过她要去英国。”
      “既然已经说过,你还有什么事情呢?”
      “可是她没有说她是去英国治病啊。”
      “张律师,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赵家人好欺骗?你难道不是听说她得了不治之症把她抛弃的吗?现在看她病治好了,又想粘过来重温旧情,是不是?张律师,我真是看错了你,要不是你对我们赵家有恩,我这就……”
      “赵总,你误会我了,事情不是这样的……”
      圣诞节前夕,厚重的云彩聚积在空中,几乎静止不动,阳光也穿不过这厚厚的云层,只是把它照得亮堂些罢了。天气有些冷,下午时,张玉良感到身子在发冷,他知道他感冒了,于是便回家睡觉。他租的房子里没有暖气,而空调也没有供暖功能,他只好抱来两床被子。
      冷得在被窝里直打哆嗦,张玉良正在昏沉间,接到了陈向东的电话,“我要结婚了,就在圣诞节这天,我想请你做我的证婚人,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我猜猜。”张玉良咳嗽起来,“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你晓得的。”
      “我是晓得呀,这么说,新娘把花童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感冒了?吃点药吧,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你这个证婚人可不能给我出什么差池啊。”
      “是感冒了,不过以我与感冒斗争35年的经验来说,24小时之内便会好,耽误不了你的婚礼。”
      “顺便问一下,赵玉颜回来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好久没有与你喝酒谈心了,也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我们一起为玉颜接风洗尘吧。”
      “不了……你去吧。”张玉良挂断了电话。
      陈向东的婚礼是在香格里拉大饭店的8楼宴会厅举行的,据说是女方付的钱,女方要把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婚礼也办得风风光光,绝对不能输给第一次,为此,她一扫第一次婚姻留下的阴霾,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女方的嫁妆除了这些花销不菲的婚礼,还有她那刚学会走路便担任花童重任的儿子。
      作为证婚人,张玉良手捧着证婚词,有些紧张。心想:代理过那么多的案子,开过那么多的庭,即使是李明柔的案子,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今天是怎么了?他看着坐在席上那些交头接耳、热烈攀谈的男方或女方的亲属,他的心霎时放了下来,也不紧张了,因为他想即使是他把证婚词念得一塌糊涂、甚至念错了字,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客人会关心,因为客人们对菜肴本身的关心已经超过了对这些花哨而又毫无用场文字的关心。
      “各位来宾,各位亲友,我是新郎的朋友也是今天婚礼的证婚人,我叫张玉良。下面由我来为大家诵读证婚词,当然,我只是读一读,这篇证婚词是新郎本人写的,说它是新郎的爱情宣言也不为过,说它是一首回响在开满鲜花的林间小道间的情诗却更合适。”
      白雪飘飘的圣诞节,将见证两位新人将从快乐的码头起航驶向一个叫做幸福的终点。这两位新人,我都是认识的,新郎陈向东是我的高中同学,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兼执行主任。陈向东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他虽然没有读过大学,但这并不影响他追求更高修为的人生境界,他通过自学,也拿到京华大学法学院本科文凭,今天,他终于赢得了美人的芳心。新娘的花容月貌、兰心蕙质相信在座的诸位也看得见,我就不再赘言了,新娘张芳华是我京华大学的校友,可谓冰雪聪明、芳华绝代。
      今天我很荣幸给两位新人做证婚人,我真诚地祝愿他们两情相悦、比翼双飞、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混杂在根本不认识的男方亲戚或是女方亲戚中,张玉良觉得有些别扭,想走又怕陈向东责怪,想留下来,竟然没有一个熟识的人,而且,现在离吃饭的时间似乎还有点儿早,看着大厅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的热闹人群,他决定到走廊上抽支烟。
      刚到楼梯的转弯处点上一支烟,张玉良瞥见一个戴着黑色宽沿渔夫帽的女子从电梯里出来,觉得有些眼熟,他恍然觉得有些像赵玉颜,但她是黑缎子一般柔顺的头发,而这女子渔夫帽边垂下来的却是黄澄澄的头发,但那女子走后留下的一阵香风,他仔细嗅闻这余香,却发现这香气径直从他的记忆里溢了出来——无疑是含笑花欲开未开之际散发出来的清淡得有些虚无缥缈、带着果糖甜味的幽渺香气,这是赵玉颜的味道,他的眼睛一阵酸涩。
      烟夹在张玉良的两指间已经熄灭了,他的手有些抖,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走到大厅里那些欢乐而又喧嚣的人群中去。身着笔挺西装、佩带一朵红花的陈向东四下张望发现了他,快步向他起来,一边走一边招手,“怎么躲在这里抽烟?倒是帮我招呼招呼客人呀!”
      “好,我马上去。”
      “好了,玉良,你也不要去招呼客人了,我安排了其他人,你就陪陪玉颜吧,她刚到。”陈向东走了几步,回头跟他说,“记得要喜庆啊。”说完,陈向东像是不放心似的,拉起他一起走,“大哥,可别扭扭捏捏的啦,玉颜是多好的姑娘啊。”
      陈向东想把张玉良拉到赵玉颜坐的那张桌子,远远的,张玉良便发现她正双手捧着一杯茶,低顺着眼,从渔夫帽下垂下的两绺黄发自然地垂在脸颊两边,她有些憔悴,与她母亲失踪那段时间一般无二的憔悴。她看到陈向东他们走近,便摇摇手冲他们致意。
      “玉颜,客人太多,照顾不周,你们就自己聊聊吧,稍后,我过来敬你们一杯。”说完,陈向东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玉良。
      “别忙,向东。”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陈向东,“恭喜你新婚快乐!”
      “谢谢!”说完陈向东便去招呼客人了。
      只余下他们两个人了,周围的喧闹声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个角落。张玉良想离开这个地方,但又想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但他又不知道和她聊些什么,谁流露出旧情难忘,谁便是脆弱的,他已经失去了她,不能再让她看出自己的脆弱。他打算和她聊点什么,就算是和她聊点他没有去过的英伦三岛的趣闻也行,但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她看出自她走后他内心的空空荡荡与飘飘落落,为此,他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并故作潇洒地用手指在铺着华美桌布的桌子上弹了几下。
      “你还好吗?”他问道,他并不看她,只是在等待她的“很好,你呢?”的回答。
      但过了好久,她却并没有回答,他耐不住,便扭头去看她,却发现她的脸上挂着泪珠。他如做错了事一样,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忙不迭在口袋里翻找餐巾纸,以后和她在一起时,他的口袋里总是备上一包餐巾纸。
      “怎么啦?你这是。”他在犹豫要不要不计后果、勇敢地替她擦去泪痕,但他终于这么做了,她并没有躲闪,像一尊雕塑一样,任他擦去她的泪。
      “你好像憔悴了许多,为什么呀?不是说英国的风水很是养人的吗?”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
      他的心刹那又坚硬如甲胄,“还要怎么说呀,我来帮你说吧,一个富家大小姐抛弃一个并没有什么约定或是名分的所谓意中人,这在全世界来说,也算不得是什么传奇,不是吗?”他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却瞥见她正在用纸巾擦鼻涕,扭头看她时,她已是泪流满面了,他的心顿时柔软如春泥,决定自此闭嘴,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陪她。
      婚后不久,陈向东、张芳华夫妇约张玉良和赵玉颜去他们常去的饭馆吃饭。陈向东让张芳华点菜,张芳华便与赵玉颜嘀嘀咕咕商量着点菜。这当儿,陈向东对张玉良说,“马上我们来这儿吃饭就不方便啦。”
      “谁说不是呢。”张玉良回答,“我们那个‘正义飞扬’律师事务所的名称核下来了吗?还有,新租的写字楼的装修已经开始了吧。”
      “玉良,名称核下来了,装修也已经开始了,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春天时就可以搬过去了,只是租金的压力有点大啊,我们所必须要扩大规模了,玉良,你也别推辞了,你来当这个主任吧。”
      “还是你来当这个执行主任的好,你都干了这么多年了,业务熟悉啊。”
      “我刚刚通过司法考试,还是个实习律师,名不正,言不顺的嘛。”
      “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你这是众望所归嘛。”
      “这事情我们再议吧,玉良,即使我愿意当这个主任,你也认我这个主任,但不是还得听听其他合伙的人意见吗?”
      “陈向东!你和玉良在嘀咕什么呢?是在说我的坏话的吧。”张芳华道。陈向东撇撇嘴,没有作声。
      “陈向东是一个好男人,一个好男人是不会巧言令色、搬弄是非的,向东好歹也是一家上规模、上档次的律师事务所的执行主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可以算得上是‘江南五霸’之一,芳华,你也要给他匹配相应的家庭地位啊。”张玉良说道。
      “玉良,江南有哪五霸?”张芳华追问道。
      “欺男霸女、欺行霸市、称霸一方、横行霸道、霸王别姬,够了吧。”
      “你呀。”张芳华满脸笑意,她转脸对赵玉颜说,“玉颜,管管你家玉良,尽欺负我们这些没有文学修养的人。”
      张芳华要给赵玉颜倒杯葡萄酒,张玉良挡开,“她身体不好,还不能喝。”“我能喝。”赵玉颜争辩道,“就喝一杯。”
      喝了一大杯白酒之后,张玉良有些头晕。他忽然想起了顾险峰,之前,都是顾险峰与他们在这家餐饮聚会的,而现在,顾险峰已经失踪有一段时间了。这次失踪与上次失踪有着明显的区别,上次失踪时,顾险峰并没有向这个世界决绝的意思。望着他们三个在热烈地攀谈,似乎并不会记得不久之前也有一个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失踪的朋友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热烈地和他们攀谈过,这位朋友甚至还与他们三个中的一个谈过恋爱,但是,这位朋友已经被他们所遗忘,这位朋友已经被他们从记忆里擦去,了无痕迹,无影无踪。
      忽尔有些伤感,张玉良情绪有些低落。很显然,赵玉颜察觉到了这一点,耳语道:“你怎么啦?”“我在想顾险峰。”“我也是。”这句话让张玉良的心霎时暖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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