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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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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片梧桐树的黄叶从顾险峰的面前飘过时,他知道秋天已经来了,他所等待的,从春天等到秋天的,注定是不会来了。本来他计划得好好的,要在夏天前把西琳带到江南,要好好和她过一生,但是现在,爱情故事少了女主角,爱情故事的框架轰然倒塌。他想:她是生是死?如果死了,为什么而死呢?会是埋在哪里呢?为什么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联系自己?难道她一开始就是利用自己的?这样地想,让他倍觉痛苦。
这些天,江南律师事务所一直在催促顾险峰去办理转所手续,其实,在他去新疆之前,律师事务所就希望他早点转所,律师事务所给出的理由是:他也没有什么业务收入,而所里还要替交纳社保,而且他还整天不到所里去,他这样的律师对律师事务所是个负担。他当然也想转所,但现在能转到哪个所去呢?他现在对做律师业务已然失去了兴趣,而且,他的精神分裂症也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他有时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有些事,他不知道是已经发生过的还是他期待发生的。就拿西琳来说,他有时都弄不清楚他是否真的认识这样一个女子,是否真的与她有过一段情愫,是否真的有乌拉海这样一个地方,而且他在那个地方见过巴吐尔和铁木尔,他记得真真切切,是他亲手把铁木尔埋葬,为什么后来又找不到了呢?
在清醒的时候,顾险峰知道:他的病情是在加重,尽管加重的幅度几乎难以察觉,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就像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时黑暗每一秒都变得更加浓稠一样。所以,转不转所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分别,而且,如果某天他的疾病暴发,他就属于“限制民事行为能力的人或是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便是做不了律师的了。他也相信:张玉良、赵玉颜和陈向东他们也是知道他的病情的,只是他们假装不知道,并装作饶有兴味地听他讲他与西琳的新疆爱情故事,他们一定以为他与西琳的事故只是他一个人凭空想象出来的。他也知道,他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怎么想,但是,他真真切切地爱过的西琳也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过的。
顾险峰爸爸身上披着北疆初冬的雪来到秋天的江南,在京华市区给顾险峰买了几套商铺,交给顾险峰收租。他便知道,他爸爸这种带着交待后事意味的投资来自于对他病情不乐观的判断,难道自己的病情果真有那么严重了么?
他爸爸还借机邀请他妈妈吃了顿饭,就在顾险峰的房子里,他爸爸亲自下厨,一连做了7、8个菜,都是他妈妈曾经最喜欢吃的菜。曾经整齐团圆、和美喜乐的一家人在支离破碎、人隔天涯十年之久,又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了,恍若隔世一般。他看到他爸爸站起身,举起杯子,眼中竟然有点点泪光,在半掩半泣中,“我……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们,你们爱苦了,我这次回来,是想我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说罢,他爸爸一仰脖子,喝尽了一杯酒,落座,垂下头,并不看他妈妈。他妈妈伸向一条河鱼的筷子定格般停在了当空,半晌才缩回来,她的眼睛春潮带雨般看着低垂着头的他爸爸,“好歹……好歹我还是等到了你的悔悟,我还以为你一去不返,此生不再相见,将我们的往日恩情抛到九霄云外,好歹你还是回头了,只是物是人非,一切还能如往常么?”
秋已经很深的时候,顾险峰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本不想接,因为最近接到的电话都是诈骗类的电话,不是邀请他□□,就是邀请他投资白银或是石油,但他一看到是来自乌鲁木齐的号码,心里便升腾起那么一丝微渺的希望。
“喂,你是顾险峰吗?”
这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不是西琳的,带着明显的新疆口音——如利刃一样把尾音切得一点不剩。“是的,您是哪位?”
“我叫西柚,是西琳的表妹,她托我带点东西给你,你在哪里?我这就给你送过去。”
“你已经到了京华吗?西琳来了吗?她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我?”
“我到了京华,今天中午才到的,西琳她来不了了,我们见面再聊吧。”
在香格里拉大饭店的二楼中餐厅,顾险峰见到了西柚。说实话,西琳这位表妹长得与西琳一点儿也不像,西柚完全是一副异域女子的打扮,色彩艳丽的披肩,叮当作响的佩饰物,眼睛周围涂得一抹黑,活像一只没有睡醒的大熊猫,嘴唇又抹得过于娇艳,红艳艳的唇膏仿佛在嘴唇上流动一般,马上就可能滴下来,长长的指甲涂满了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她的身材倒也还可以,但是顾险峰已经毫无心情去打量了。
“吃饭了吗?我给你点几个特色菜吧?”说实话,这个时间点是有些尴尬,过了午饭时间,却也没有到晚饭时间。
“不用了,你不要客气。”西柚的嘴唇噏合间露出了白白的牙齿,与西琳的倒有几分像,这让顾险峰对她平添了几分好感。
他举手示意服务生,“来两杯咖啡,你们让招牌的点心来个几份。”然后,他对她说,“路途遥远,你便在江南多住些日子,我来安排。”
“真的不用了,我明天就走,家里还有孩子,离不开。”
“为什么这么匆忙?西琳她现在哪儿?到底怎么样?”
“西琳她……”她把脸别过去,“她已经死了。”她开始低头在包袱里找什么,“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信,还有丝巾。”说罢,她把一封信和印有两只蝴蝶和西园草的丝巾递给他。
他双手接过来,用手指摩挲着那块丝巾,已是泪流满面。“她……她……她是怎么死的?”
“铁木尔把她折磨得遍体鳞伤,伤势过重,死在了医院。”
“铁木尔没死?”
“现在还没有,在看守所里呢,估计也快了吧。”
“苍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心神俱焚,涕泪俱下。
天空下下蒙蒙的细雨,秋风秋雨愁煞人。回到家,顾险峰发着烧,但他迫不急待地打开那封信。
亲爱的险峰:
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虽然我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久,也谈不上情深意重,但是我对你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我也许将不久于人世,因为我受了很重的伤。而此刻,我正扒在乌鲁木齐郊外一幢废弃房屋落满灰尘的桌子上,信纸和信封我都准备好了,我一直带在身上,因为我一直都想给你写信,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跟你讲,只是和你面对面时却说不出。
我的手上戴着锁链,每写一个字,我都感觉与你的诀别就更进一步了,每一个字,都在拉开我们的距离,直到我们只能遥遥相望却不能相互依偎,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疼痛,而每一种疼痛都在啃噬我的心。一想到从今往后再也不能与你相见,我的心便如四月的桃花一样飘飘落落、碎成一地。
你一直和我说的你把铁木尔亲手埋在你挖的坑中,其实,也只是你的幻觉,那天晚上,铁木尔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我们也并没有挖坑,更没有把他埋了,我们只是落荒而逃。我发现,你一直都有幻觉,比如,那块手帕上的确是有两只蝴蝶,但却并没有西园草,而你却总是说有西园草,再比如,那天晚上,我们根本没有喝酒,但是你却醉了,非得说我们喝了一瓶粮食酒。
受伤逃走的铁木尔在我把巴吐尔送到民政局回来的路上绑架了我,把我带到了郊区的这幢废弃的房子里,他找到了那包金银珠宝后便敲断了我两条腿,我右腿的膝盖都被他敲碎了,钻心的疼,即使是这样,他还不放心,把我双手都用锁链拴住。这个该下地狱的魔鬼已经有七天没有回来了,我想:即便是我没有受伤而死,也会因饥饿而死。
若是你现在看到我,肯定是吓一跳,这世上竟然有这么丑的西琳,双腿走不了路,牙齿还被打掉了一颗,肋骨也断了,要是你看到我这样,恐怕也会断了把我带到江南的心了吧。
即便是我没有到过江南,我也于想象中去过江南,我的梦魂更是会随风而去。杏花春雨江南,风飘絮燕双飞桃叶渡,多想去江南看看啊。
能与你相识,是我的幸运,只是这幸运并不长久,还未走到相守,幸运之神便把我抛下了。我想我将不久于这人世间,这人世间,除了你和我阿妈,便别无让我留恋的人了。
答应我,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天山的五月,再见了,我爱的人,请你在来年江南的三月在我的发间别上一枝山桃花吧。
西琳
带着笑,顾险峰看完了这封信,接着,生怕错过什么细节似的,又读了两遍,反反复复地看,一开始是看,后来,是小声地读,最后,他大声地朗诵,慷慨激昂地,就像是在背诵岳飞的《满江红》一样。末了,他脸上挂着泪,在抽噎中昏沉睡去。
醒来时,顾险峰心想:西琳一定还没有死,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他,他得去找她。他掏出手机,给张玉良打了个电话,“遥遥天国的光明已经降临人间,普照受苦的众生,我便是这人世间应被悲悯的人啊,带我走吧,去往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那里有琉璃样色彩斑斓的阳光,痛苦全都被遗忘,四季都是春天,野杏花开满山坡,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西琳便是在那里等我。”张玉良揣测应当是顾险峰发病了,赶忙给赵玉颜和陈向东打电话,大家赶忙赶到顾险峰住的小区,七手八脚把他拉到医院。
入院两个月,顾险峰的状态渐有好转。这段时间,他也看了不少书,在汤山精神病院的图书室的故纸堆里,他看到了一批与改革开放同龄的图书,如《当代》、《十月》、《收获》、《花城》、《少年文艺》等等,还有线装版的《聊斋志异》,书中的书生大多运气极好,遇上了那些性格极好的女子,什么妖呀狐呀什么的也比那些飞扬跋扈的凡人女子要好,可是这些故事却是与他不相干的,西琳是在哪里呢?这个让他魂牵梦萦发誓要带到江南的女子此时会是在哪里呢?会不会变成一只乌鸦从遥远的西北飞到这儿来瞧瞧他呢?应当会的呀,西琳这么有本领,当然会的。在冬日淡薄而又昏黄的阳光下,他一坐就是一下午,他就是盯着院子中那株叶子已经落尽巨大银杏树,看看有没有从远方飞来的乌鸦。乌鸦倒是有的,他也试图与它们说话,但它们在枝头百无聊奈地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顾险峰的父母倒是常常一起来看他,他们彼此靠近却又故作矜持,像初恋的少男少女一般。也许十多年的天涯相隔与无数个黑夜里辗转反侧的怨尤都让他们一时无法不带抱怨、风清云淡地看待彼此,他们在对往事的追溯中发现往日恩爱的种种证据,又在对这些证据的分析中,发现他们不光难分难舍,而且还心意相通。最后,他们不得不一声喟叹——当年的分手是多么的草率而又无情,尽管他们都实现了用分手来最无情地伤害对方的目的,但他们也都受了很重的伤,而这一伤便是十年。他们决定,在他们的夕阳晚境里,不能再彼此牵挂而又彼此伤害,不能再空留遗憾了,他们要在一起,义无反顾。
从医院回到家中后不久,顾险峰就去旅游了。他先去了云南,因为他听说有些去云南过冬的大雁,会在春天时返回新疆,他想让这些大雁带个口信给西琳:他随后就到。大雁的口信有没有带到,尚且不知,但顾险峰肯定是比大雁先到的新疆,他一到新疆便失踪了,音信全无,生死不明。
顾险峰走后,本来四个人的聚会只剩下张玉良与陈向东了,两人下班后会相约去那家小饭馆喝一杯。
“玉良,今天有点儿伤感,莫名的伤感,人生何其苦短,还没有真正的年青过,便已经老了。你比我好啊,上的是名牌大学,还结了婚,有了个可爱的女儿,还买了房,离了婚,你还是魅力不减啊,赵玉颜这个漂亮的富家女还看上了你,这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你呀,是我们高中同学当中混得好的了,别不知足,整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哪像我呀,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堂堂的向东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居然是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人,甚至连司法考试都没有通过,我以前每天都在担心——生怕别人问我司法考试过了没有,我现在不担心了——若有人问,我就直接回答‘过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含辛茹苦撑着这家小所,现在,连兄弟你也要离开我了,唉……”
“谁说我要走了?我不走了,你在我最困难的情况下收留了我,我一春风得意,就要抛弃兄弟,这不是君子所为。我不走了,我们一起好好干,不过,向东所的名字我看要变更一下。”
“听你的,玉良,只要你不走,律师事务所的运作你说了算,况且我也觉得‘向东律师事务所’的名字与我们的全球化视野有些格格不入。你和玉颜好事将近了吧?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
“喝不到了。我们分手了,就在昨天,而此刻,她正坐在飞往英国伦敦的国际航班上,透过舷窗,她看到东方地平线上的最后一抹夕阳正沉入万籁俱寂的黑暗,一如她已告别过的昨天。”
“啧,说得真诗意,到底是真的假的?”
“真的。昨天她亲口和我说的,她说要和我分手,我说我们也没有在一起过啊,她说这个不重要,因为在她心里她认为我们曾经在一起过了。女人嘛,由着她说好了,她说她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现在就要到剑桥大学参加‘企业家国际视野训练营’,一年半载是不会回来的。听听,她肯定是在说谎嘛,前几天,赵淮南才与我谈过,说只要我们愿意在一起,他是没有意见的。女人总是善变的,她无非是看我没有钱,与她们家门不当户不对的,而且我还离过婚,带着一个小孩,我的条件一直是这样的,她也知道,为什么她爸爸关在牢里、她妈妈失踪时,她不说,现在才说?罢了,这也是这个薄凉世界的应有意思吧,唉……”张玉良猛喝了一口酒,咳嗽起来,直咳得泪光点点。
“别忧愁,兄弟替你分忧。来,干一个。”喝完之后,陈向东又问,“你家楚月谁在照料?”
“她妈妈呀。沈家秀和王一刀生了个娃,她说想楚月,想和楚月生活一段时间,我怕她产后抑郁,只能答应。那个王一刀啊……”
“我在律师协会开会时,听他们说呀,王一刀这个案子太过血腥与恐怖,所以,其中的很多细节都没法披露,怕引起群众的恐慌。”喝了一口酒后,陈向东说:“说件高兴的事儿吧。”
“洗耳恭听。”
“张芳华离了婚了!”他见张玉良面色微微有些不悦,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张芳华离婚,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当时她带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男孩,她问我若有机会,是否考虑再续前缘,我说前缘已尽,往事不可谏,来者也不追。她便低着头抱起小孩走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惆怅良久。”
“唉,这个世界我也看不懂,但显然,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但我却只能生在这个我并不想要的世界,人生最大之无奈也莫过于此吧。张芳华就是带个小孩,你也未尝不可考虑啊,当然,你还没有结过婚,一时半会也难接受,但是,我认为一个女人离没离过婚、带不带小孩并不重要,关键是两人在一起时是不是情投意合,和她在一起时,是否会得到心安。”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是在思念着她。”陈向东睫毛上沾着泪珠。
“来者犹可追,如果可以,就珍惜吧,张芳华也是一个不错的女子。”张玉良举了举酒杯,“我们还活着,不知道险峰他身在何处?”
“是啊,险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人生总是这样的朝云暮雨,世事也是这样的反复无常。他们茫茫然端起酒杯,竟然都不知道生活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