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第 34 章 ...
-
春天的时候,一切都安稳下来。正义飞扬律师事务所的牌子已经挂起来了,市司法局与市律师协会领导都来参加挂牌仪式,律师事务所的租金虽然昂贵,但是位置好,毗连市中院,前来咨询的人络绎不绝。赵玉颜的病也基本好了,剑桥大学附属医院的技术还是高超,自她从英国回来之后,她的病便没有复发过,头发也长出来了,不用再戴假发了,她与张玉良也约定好了,他们秋天时就结婚。陈向东与张芳华结婚不久,张芳华便怀孕了,陈向东一下班便回家,张玉良也没有机会与他喝酒了。
正义飞扬律师事务所召开了管理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会议给各合伙人及提成律师都定下了明确的年创收目标,张玉良今年的创收目标是300万,这让他颇有压力,他算算:江南春集团一年的法律顾问费50万,加上咨询类、诉讼类收费一年也就100万,其他的三家法律顾问单位一年的法律顾问费只有30万,加上杂七杂八的收费,最多只有50,如果返给这些单位领导的一些提成,满打满算也只有30万,总共也130万,还有170万他要去挣,虽说他也有一些名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名气也会渐渐褪色,他之前代理李明柔案与江南春集团案所积累的一点名气也逐渐被人们淡忘了,一些更年青的律师利用网络或是媒体的宣传,早就走在他的前面了。到哪里去挣这170万,张玉良不禁愁上心头。
现在,张玉良去哪里挣这170万的律师费呢?他有些怨怪陈向东,本来他是计划创收180万的,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压力,但陈向东说,300万吗,你一个创始合伙人,300万都没有,怎么给其他的合伙人派任务,300万也就是那么一说,真的创收不到300万,律师事务所还能把了不成?他想:既然已经定下了300万,还是尽量达成吧,否则,其他合伙人也如法炮制,那正义飞扬律师事务所还有前途吗?于是,他决定,律师费少于10万的案子一概拒之门外。
这是3月的某天,周末。阳光从阳台直照进来,落在张玉良的床下。春天的阳光是橙黄色,是暖暖的、深深的色调,一旦晴朗起来,简直没完没了。春天的阳光无休无止、不知倦怠,让一切生灵万物都生机勃勃,他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窗外那株上了岁数、很是粗大的构树上的鸟鸣声,很多鸟叫声他都无法识别,但是燕子的叫声,他是听得出来的。在昭关老家,燕子们每年的这个时节都会到他家筑巢,有时旧巢迎归燕,也不用再筑了。那时,他还年幼,年幼的孩子总是很残忍,可以毫不悲悯地杀死所见的昆虫或是跳得慢的小青蛙,他那时极喜欢恶作剧,想象着把那些浑身没有毛、叽叽喳喳得令人讨厌的小燕子捣下来摔在地上该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他真的那么做了,多年以后,在他有了孩子之后,他便体会到那天晚上,那两只在他家老屋下纷飞的老燕子那凄凉的叫声是多么令人心碎。
除了原谅自己年少时的残忍,张玉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构树长出了嫩绿的新叶,已经有小孩的手掌那么大了,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如翡翠般碧绿。构树是一种野生树,还没有听说有人种植的,构树一般有两种叶子,一种叶子和普通的树叶一样(树叶中间并无裂隙),另一种叶子从中间裂开,像是一种叫戟的兵器,据说是怕昆虫在上面产卵,没有想到,连植物都进化得这样聪明了。构树也并非全无用场,到了8、9月份,它将奉献一树的浆果以满足各个阶层的飞禽走兽对于维生素的追求。这棵茎干粗壮虬劲、枝繁叶茂的构树如一个阴凉的庇护所,每当他经过时便会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棵构树,酸甜的果子,翻飞的雀鸟。
回忆在任何时候都是行之有效的安慰剂——让你觉得自己还是回忆中的少年,现在的一切不如意只是那时一种误入歧途的幻觉,一切都还可以修改,一切都还来得及。
等坐在桌子边吃早饭时,张玉良设置的起床闹钟才响——这是生活中常见的形同虚设。他一个人住在这套租来的老式两居室里,张楚月还住在沈家秀那里,不肯回来,本来,他不想楚月长久与沈家秀住在一起是因为他不想沈家秀因此而获得楚月的抚养权,他也不想就此与沈家秀过多交往而让其有了与他复合的心念,但现在看来,他的担忧纯属多余。这房子到处沧桑历史的遗存,来自于改革开放年代的古老出身也让它成为这个社区为数不多的老建筑之一,结自上个世纪的蛛网也算是这房子历史遗迹之一了,房东是一个老太太,只管收钱,对这些历史遗迹统统视而不见,张玉良也懒得打扫了,他认为保持原样也是房东心照不宣的意思之一。
鹦鹉飘飘说着梦话、打着呼噜,自从它失去沈家秀这座靠山后又依赖自己的逻辑判断找回了往日的理性,当时,他们离婚时,沈家秀有心要带走飘飘,但张玉良不肯,理由是:飘飘是陈向东送给他的,具有特定的人身属性,而且是婚前财产。见他这么说,沈家秀也没有办法,只得作罢。
自从跟着张玉良,飘飘便过上了颠沛流离的苦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就不必说了,言论自由也被张玉良给取缔了,以前它那么油腔滑调、在沈家秀的授意下讥讽挖苦张玉良的话再也不敢说了,否则,就会被张玉良拿着鸡毛掸子追得满屋子飞。这样无趣的日子差点让飘飘得了抑郁症,但好在张玉良从来也不限制它的鸟身自由,自他们离婚之后,它便没有在笼子里住过。就是在这样无趣而又阴郁的日子里,飘飘依靠自己的本能找到了生活的乐趣——爱情,在一次外出的飞行中,飘飘发现了一户人家挂在阳台上的鸟笼,它只是看了一眼,便断定那只鹦鹉便有着与它一样来自亚马孙热带雨林的高贵出身,而且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鹦鹉美少女。飘飘心醉了,决定要带着意中鸟一起冲出樊篱、奔向自由,它成功了,在一个早晨,它用嘴巴帮情人啄开鸟笼,两只鸟便远走高飞了。自此,飘飘便从张玉良的生活中消失了。
170万的创收,无疑是个压力。其实,做一个大的案子就有可能挣到170万,但问题是你不在那样的圈子,是没有可能接触到律师费有170万的大案子,这一点,张玉良在江南律师事务所的6年已然证明了,当时,尽管从外人看来,孙国维是很信任他的,但是孙国维从来也不会带他加入孙国维的圈子。现在,在他名气的烟云将要散尽之际,他又有要沦落到与在江南律师事务所一样只能做点糊口的小案子的地步,想到这,他感到莫名的烦躁与焦虑。
电话铃声响了,张玉良拿起手机一看,是赵玉颜的电话。
“玉颜。”
“你起来了吗?待会儿到桃源里来吃午饭,我爸妈都在。”
“我起来了,我能不去吗?”
“不行,你这样说,我不高兴了。”
“别不高兴啊,我去还不行么,大小姐。”
“嗯,一会见。”
在桃源里的一楼厨房,张玉良见到正在指挥厨师的王吟瑜,她用手指指二楼向他示意。在二楼的会客厅,张玉良见到了正在看报纸的赵淮南,赵淮南把报纸放下,起身给张玉良倒了杯茶,从叶片的形状上来判断,应当是六安瓜片,果然,茶叶的香气也印证了这一点。
“玉良,你说,这个办得好好的《江南晚报》明年也要停刊了,说是只留下网络版,这个网络信息时代对我们这些老年人太不友好了。”
“是啊。”尽管不知道说些什么,但张玉良还是随口附和道,“现在的智能手机啊,很多老年人都不会用,买个车票都不方便。”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我和玉颜妈妈都老了,这个世界是你们年青人的。玉良,上次玉颜的事情,我错怪你的,你不会介意吧?”他见张玉良摇摇头,接着说,“喝喝这个六安瓜片茶,味道还不错,清香透亮,别人送的,你带几盒去喝吧。”
“谢谢赵总。”
“玉良,这我就该说你了,到现在,你还叫我‘赵总’,总归是不大好的,至少也得叫我‘叔叔’吧。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听玉颜说,你们打算在秋天办婚礼是吧,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叔叔,这是玉颜和我的初步决定,她说是要取得你们的同意后才成的。”
“好吧,这个就不说了,秋天就秋天吧,最好是中秋节,这样就更喜庆了。到时,把市中心的一套复式房子收拾一下,就作为你们的婚房,你看行吗?”
张玉良点点头。
“玉良,玉颜去英国治疗白血病,虽说是好了,但是我还是担心她的体质,还有这病会不会复发,以后,玉颜就交给你啦,你可得把她照顾好了。”
“叔叔放心,我一定会把她照顾好了。”
赵淮南满意地点点头,“玉良,还有件事情,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叫黄清芳,她被警方关了起来,说是涉嫌故意杀人,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远房姑妈过来,要我帮她请律师,你就说说吧,这个律师费要多少。”
“这个……”张玉良迟疑道。
“你看,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一谈到钱,就羞于开口,好吧,我就自做主张了,律师费100万,打个6折,也就是60万,我替她出,你看成吗?”
“成。”张玉良点点头。
午饭的时候,赵淮南似乎特别的高兴,他拿了一瓶茅台和一瓶葡萄酒,给每个人都倒上酒,他与张玉良喝茅台,赵玉颜和她妈妈喝葡萄酒。
“今天我很是高兴,因为我女儿的婚事定下来了,我很满意。”赵淮南用手揩了揩眼角,“虽然我蒙冤坐了牢,但我要说的是,我还是感激,感激全世界,让我女儿的病好了,让她妈妈也回来了,行,我先敬一杯。”
王吟瑜也眯着眼睛,满意地打量着张玉良,“玉良,像家里一样,吃菜啊,今天我们请的可是徽菜大师啊。”说罢,给他夹了一块卷筒粉蒸肉。
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愁,张玉良喝得竟然有些多了。不过,赵淮南似乎特别开心,酒也喝得多了些,当他摇摇晃晃被赵玉颜搀扶着上楼休息时,张玉良也打算离席了,但王吟瑜却端着笑吟吟地站起身。
“玉良,我们也喝一杯吧。”
张玉良慌忙起身,两人碰了一下杯子,他一饮而尽。
“玉良好酒量,不妨多喝几杯。我们也顺便聊聊天。”
张玉良喝了口茶,点点头。
“玉良,你是不是觉得玉颜有病,有些介怀?”
倏地被人戳中心事,张玉良不觉吃了一惊,“不是的,阿姨,我是很喜欢玉颜的,只是怕玉颜跟着我会受苦。”
“你能这样想,便是好了,玉颜的病已经好了。”
要好好着手准备杨慧珠涉嫌杀人案了,张玉良决定带陈向东一起做这个案子,因为他刚与张芳华结婚,而且张芳华还怀孕了,压力不了。
二手奥迪已经转让了,只卖了一万块,张玉良看着买主驾着冒着一团黑烟的车远去时,不禁苦涩地笑笑,终于,让他还能想起孙国维的物件是一件也不剩下了。张玉良买了辆新的奥迪,新车就如新娘,轻快而让人怜惜。
在路上,他接上了陈向东。上了车,陈向东苦笑着说:“玉良,我还是个实习律师,能不能作为辩护人,也不好说啊。”这事情张玉良早就想过了,去看守所会见犯罪嫌疑人、去检察院阅卷时也都遇到这样的问题,但都一一解决了,尽管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仍然满是信心地说:“不碍事,法官大致也是面熟的,好歹我们也算得上是有些名气的律师,法官总得买个面子吧。”
九点的庭,八时三十分法警才开始安检。也不知道因何而起,现在的法院安检堪比机场,连水也不准带入法庭,当然律师例外,律师走的是律师通道,又快又趾高气扬,这是做律师为数不多、硕果仅存的精神福利之一。
九时。京华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一庭。随着身着法官袍的审判长迈着笃定的步伐走向审判长席,一度嘈杂的旁听席与记者采访席顿时鸦雀无声。审判长打着响亮的饱嗝、心满意足地落座后,扫视了一周,问法警:“是谁让记者进来的?”然后他对法警说:“这案子涉及到未成年人的隐私,快请记者们出去。”记者们不大情愿地、慢腾腾地挪着摄像机悻悻而出。
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这是四月的橙日光,暖暖的,深深的。玉兰花大概是完全落尽了吧,不然玉兰树是不会长出这么多椭圆又隽秀的叶子。先开花再长叶子的,还有紫荆,有次和赵玉颜看到细瘦的紫荆树干上开满淡红微紫、细密的、小小的花朵,张玉良说:“这是骨头里开出的花朵。”赵玉颜蓦地转过头来,春风拂起她如丝幕般的头发,她的小巧的润玉一般的耳垂发出琥珀一样的光泽,而她如秋水的眸子里荡漾的便是这四月的橙日光。
张玉良和陈向东都身着西装,天气稍稍的有些闷,两人都松了松勒紧在脖子上的领带,以防庭还没开完便被自己一丝不苟的领带弄得窒息。张玉良干脆把领带放到包里,但紧张的情绪并没有得到缓解,孙国维曾经说过“适度的紧张,对刑事辩护律师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兴奋剂。”必须承认,孙国维有时也会说些经典的语录,他也会从这些经典的语录中获得立命安身所必须的营养。
张玉良深呼吸了几次以平复心情,他看了看陈向东,陈向东在四月的大清早居然昏沉欲睡。趁着法官们在秘密私语,“向东,就按我们修改后的辩论方案吧。”陈向东点点头。
张玉良看了看坐在被告人席上的黄清芳,她低垂着头,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隐约是在饮泣,橘黄的囚服因低泣而微微颤动。对辩护人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被告,她有悔过情节,比死不认罪与自私冷漠更容易打动法官那颗饱经风霜、被杀人越货、男盗女娼这样的案件浸淫得坚硬如铁的心。
审判长环视一周后朗声说,“京华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被告人黄清芳涉嫌故意杀人一案……”
审判长:被告人姓名,年龄,民族,职业,居住地?
黄清芳:黄清芳,51岁,汉族,在田汉明家做保姆,居住在本市江南新区。
审判长:黄清芳,你在公安机关立案侦查时,以及检察院审查起诉时都曾声称自己是叫黄慧珠的,有没有这回事?
黄清芳(小声地):有。
审判长:公诉人,请宣读起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