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65、柱石（二）

　　从吴王宫出来，陆议安排好军队驻营，回到了他在武昌的府邸。
　　孙戎已经先行一月带着陆抗回了武昌。此时正带着陆抗在小院里给小树浇水，看到陆议回来，便走了过去。
　　“西陵那边不要紧吗？二叔突然把我们召回来……是出了什么事吗？”孙戎对于陆议的行程一向十分敏感，戍边的将军突然被召回，多数是有大事要发生。
　　“无事。西陵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这次回来有些事情要和主上相商。”陆议放下行囊说道。
　　“阿翁，阿翁……”正在小院里玩耍的陆抗，看到陆议回来，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他已经三岁了，粉嫩的小脸，明亮的眼睛，十分活泼好动。头上梳着两根羊角小辫更显得乖巧可亲，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孩子。
　　陆议一把抱起了陆抗，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脸：“阿翁不在家里，有没有听阿娘的话？有没有按时习字读书？”
　　陆抗撒娇地箍着陆议的脖颈，脑袋搭在陆议的肩上，嘟着小嘴说：“抗儿很乖。抗儿学了好多字。”
　　孙戎笑着摸了摸陆抗的头，问道，“我们这次会在武昌待多久？”
　　“这次会待得久些。之后可能会有些别的差事。这两天还会和主上商量。”
　　“那你陪着抗儿吧。你一个多月都没在家里，抗儿总是问阿翁又去哪里带兵了。”孙戎望了一眼陆抗。陆抗正望着陆议开心地笑着，“抗儿待会儿要背诗给阿翁听好不好，让阿翁检查功课。”
　　陆抗用力地点点头，十分认真地应着孙戎。
　　“抗儿真乖。如果这次一切顺利的话，等事情完结，我们就可以回一趟华亭。”陆议摇着陆抗的小手，说道，“抗儿想不想跟阿翁回家乡看一看？那里有山有水，还有很多仙鹤。阿翁还能带你去抓鱼。阿翁和抗儿的家人都在那里。”
　　陆抗歪着小脑袋，开心地点了点头。陆抗在武昌出生，此后又一直和孙戎随陆议居住在西陵城里，尚未回过吴郡吴县的故乡。
　　孙戎似乎感受到一丝不同的气氛，低声问道，“这次的事情，看来关系很大？”
　　陆议点了点头，“不过戎儿不用太担心，我会处理好。”
　　“嗯。那我在这里便等你办完差事，就准备回乡的物件。”孙戎笑着望着陆议。她知道他的底气和自信，她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全琮和朱桓几日后也赶到了武昌。孙权即刻召见了三人。
　　“孤之前同伯言已经商量了，将魏军诱至皖城，再行决战。子璜、休穆，你们的意思呢？”君臣四人围在地图前，详细勘查。
　　朱桓和全琮仔细听了孙权的转述后，对望了一眼，说：“臣等无异议。陆将军和周太守所选地点甚是妥帖。”
　　孙权笑道：“如此甚好。伯言还进言，以其军居中，牵制曹休主力，你二人就从左右侧翼一起夹击。”
　　全琮听罢便说道：“臣遵命。”
　　朱桓却并未应时出声。他立在那里，似是欲言又止，有些犹豫。
　　孙权瞥见朱桓的反应，主动问起：“休穆啊，是否觉得此安排有何不妥？”
　　“是……臣对陆将军所说的夹攻之法并无异议。只是除了这夹攻曹休之外，臣尚有些拙见。”朱桓答道。
　　孙权走到朱桓身边，扶住他的肩说道：“休穆但说无妨。有何见解，我们君臣还能商量。”
　　“是。臣有一拙计，还望主上和陆将军可以详参。曹休是曹氏宗亲，自少时便被曹操收养，视如亲子。其勇猛有余，然性格骄纵自大，此番他如此轻易便相信周太守的请降，足见其毫无防备。我军此番诱敌，曹休必堕。此役我军必胜，而休必败，已成定势。休败而自皖城退至合肥，只有夹石、挂车之路可行。臣请领一万兵勇，率先行军，伏兵于夹石、挂车两地，以断曹休后路。主上可另择他人代臣为右翼。待包夹之势一成，我军四面围攻，便可全歼曹魏大军，生俘曹休，之后再合军乘胜追击，攻占寿春。若幸得苍天护佑，我军便可乘势据淮南，以图许昌、洛阳而望中原。”朱桓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然后激昂地说道,“臣以为，此乃我吴国千载难逢之机，万世之业在此一举。望主上鉴纳。”
　　陆议在一旁边认真听着朱桓的策略，边盯着地图在脑海里推演。他不能否认，朱桓的策略勇烈非常，是奇兵之计，也有可行之处。可是朱桓考虑的是最好的情况，一切都需要非常顺利的前提下，他的计策才能最终落实。而陆议作为统军九万的主帅却必须考虑最差的情况，并且要尽最大可能避免最坏的情况。在曹休拥兵十万而吴军仅九万的情势下，贸然分出一支万余人的偏军，会削弱左右翼夹击的力度。同时，一万人的伏兵规模过大，深入敌军身后，距离舒城、合肥咫尺之遥，一旦走漏风声，朱桓便将孤军应对两面夹击。而皖城附近山道狭窄，即便到时陆议想要营救，也无能为力。若是主力军数万人深陷夹石挂车战场，陆议身后坐镇皖口的孙权就会有危险。战事若是继续拖延，长江沿岸各重镇的防务也都会受到影响，而按曹魏一贯会策反吴国本地山越的手段，到时候各地越匪也会趁势反叛，多方受敌，将对吴国非常不利。想到这里，陆议已经不经意地蹙起了眉。
　　可一旁的孙权却似乎被朱桓说中了心意，表情有些让人难以捉摸。淮南、寿春、许昌和洛阳，这些地方一直以来只能出现在孙权北望中原的念想里。而朱桓的提议，则将它们切切实实地放在了孙权的眼前，并且告诉孙权，北图中原，乃至一统九州，就在此刻。孙权的思绪在此刻，仿佛已经看到淮南寿春的工事和许都洛阳的魏国王城。
　　默不作声的全琮此刻正用余光观察着面前的三个人。他的资历是三位将军中最浅的，这些年因为不断建功，得到了孙权的垂青，还和孙鲁班定了亲。以他的性子，倒是十分想要支持朱桓的计策，开疆扩土，立下战功，能在如此大规模的国战之中表现一番比围剿十年的山越还要划算。然而看到孙权若有所思的表情和陆议皱起的眉头，他又把话吞了回去。
　　大殿中，四个人一下子都陷入了沉思，各自怀着心思。耳畔只能听到穿堂而过的风声。
　　片刻后，孙权似乎从自己的臆想中回过神来，脸色严肃，却又带着些微期待的神色，转头询问陆议：“伯言，休穆的计策……你以为如何？”
　　陆议望了一眼朱桓，又望了一眼孙权，低头沉默了片刻，用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臣愚以为不可。”
　　朱桓听罢，即刻变了脸色。他的手背在身后，紧紧抓着腰间的玉带，再用力些那些玉牌怕就要被捏成齑粉。他立时想要反驳陆议，但看到孙权似乎还有话说，便先忍了下来。
　　“唔……”孙权眼里那一丝期待的光亮随着陆议的话音，瞬间黯淡了下去，他稍微侧过身去，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问道，“……为何啊？”
　　陆议知道，自己此话一出，孙权会感到失望，朱桓和全琮大概也会不忿。但是作为孙权委任的主帅，他还是有必要将战争最坏的情况清楚告知主君。
　　“臣以为，休穆的计谋在兵法上，确属诡道，可出奇制胜。但是，以我军现在所掌握的曹魏兵情来看，实在是过于冒险。一旦翻覆，牵一发而动全身。挂车、夹石两地距合肥太近，万余人的军队经此地埋伏，哪怕是轻骑，也极有可能过早暴露行迹，而伏军如果人数过少，又无法落实战术，此为其一。休穆所言夹石挂车确为险阻之地，对于我军和魏军皆如此，一旦伏兵不利，极难脱身，我军主力在此狭长地带也很难救援偏军，此为其二。曹休此出，拥兵十万。其后合肥定有后备。魏军在江陵一带亦蠢蠢欲动。而我军只有九万，军力本就不足。故暂不宜多股分兵，当集中兵力并进，宜速战速决，以策万全，此为其三。”
　　陆议发言之时，孙权始终在低头看地图，似乎在沉思。而朱桓的脸色随着陆议的话变得越发难看。朱桓的才能，陆议是十分认可的。作为吴郡四姓之中最为尚武的家族，朱家早在孙权刚刚接手孙策基业之时，便入仕孙家，年资远在陆议之上。陆议也一直以长辈之礼对朱桓。朱桓这些年南征北战，战果颇丰。孙权还已经将小女儿鲁育许婚给了朱桓的族弟朱据，孙朱两家也是姻亲。然而，这次的战争实在是关系甚巨，陆议必须以取得全胜为前提，稳扎稳打后才能去追求更大的战果。朱桓之计战果虽诱人，但是失败的结果却无人可以承受。
　　议事厅里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
　　正当朱桓准备打破这沉默反驳陆议的时候，孙权却先开了口：“这样吧，你们先回去。这件事，容孤再想想。休穆和子璜一路奔波也累了，先回府休息。国之大事在戎，孤也要慎重而行。”
　　朱桓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孙权却已经转身向内廷走去，他也只能作罢。
　　三人向孙权告辞，一起退出了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