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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   当人在吃人的时候,他们在吃什么?
      没有年代的历史,歪歪斜斜的‘仁义道德’,不算字,但令人看了半夜横竖睡不着。《狂人日记》所指的“吃人”,大抵是一种集权社会中的从众比喻。人群里但凡有一个吃人,剩下的也就跟着吃人,如此以往,“不吃人便不能活”便逐渐成为一项被公认的铁规。但抛去比喻,当人在吃人的时候,他们在吃什么?
      吃人,一般先要把人各个部分拆开来。一些组织集中直观的器官是最先拆分的,比如眼、耳、鼻、舌等感觉器官,再如心、肝、肺、胃、肾等内脏器官。把它们先去除了,剩下的骨骼肌肉才好拿出。头颅一般是不容易吃的,所以要整个割下来放着,但躯干肌和四肢的肌肉一般都是好食用的,可以自食,也可以售卖。人肉烹饪时与鸡肉的纤维相似,煮烂有类似鸡肉与牛肉混合的味道。
      这是帕斯捷尔医生于远东草场地区调查“人吃人”得出的结论。
      人为什么要吃人?战乱压迫与薄弱的生产力都会让人吃人,例如沙俄时期有大量的农奴吃人——他们为了存活会像牲畜一样售卖自己的儿女,也会食用自己的儿女。所以为了在短时间内提高生产力,苏联展开了轰轰烈烈的“一五计划”。“一五计划”是宏伟的,苏联在工业建设方面取得了堪称“人间奇迹”的成就,比如1929年苏联已完成世界上最大水电站“第聂伯河水电站”的建设,而到1932年时苏联的工业产值已经达到1913年的234.5%。
      生产力如此飞速发展,怎么还会出现人吃人?柳德米拉困惑,她问帕斯捷尔医生,帕斯捷尔医生叹气摇头。
      “柳芭,你想听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了!”
      “我现在说的话要招惹杀身之祸——依我看来,我们国家成长速度前所未有,但也不正常。作为一个农业大国,苏联的策略是“产生额外的谷粮以供外销,从而赚取更多强势货币以资助工业化”,用通俗的话讲就是“用小麦换枪炮”。重工轻农确实能换取更多的枪炮,但是一五计划将农民强行划归集体农场效率生产,食物就成意识形态的工具了。”
      “我不明白,帕斯捷尔医生,食物怎么能成为意识形态的工具?”
      “唉,柳芭,剩余的话我就不能明说了,都交给伊万诺夫同志定夺吧。他是个明白人,他知道的。”
      帕斯捷尔医生说伊万诺夫是个明白人,而伊万诺夫确实是个明白人。他当然知道食物可以成为意识形态工具,如果政府强行用低于市场价格收购粮食,那农民宁愿把粮食用火烧掉也不愿意“白白交给政府”,所以政府又会进一步镇压农民藏粮。以远东为例,自苏联强行征服该地土生游牧民后,牧民们的牲畜被国家强行征用,生存方式也从千百年间习以为常的“放牧”转为“农耕”。这些游牧民属于“苏联新公民”,地区管理混乱,而中央政府实行“一刀切”的政策任命管理者。很多牧民被临时吸纳进基层党组织进行“集体农场”培训管理,但他们根本没有相关专业知识经验。“前一夜大字不识,后一夜农场书记”的荒唐任命时常发生。这些农场书记乱管,滥管,时常带着收粮大队暴力征粮,规定“家里私藏一簇稻穗判十年有期徒刑”,使得“民产粮而无粮可食”,甚至连家里私藏一碗饭都要被拉去枪毙。
      这些都是修筑远东大防线初期大力整改过的事。
      除却人为因素,远东有些地区多草原荒漠,缺水且天气恶劣,自然环境并不适合农耕,更是加剧了“政治过分干预市场经济”的悲剧。大片大片的草场被焚烧用以开垦田地,为数不多的草原河流、湖泊过度引水灌溉,这直接破坏了草原生态环境。水没有了,植被烧光了,本就脆弱的草原变为干涸开裂的土地,人种不出小麦只能活活饿死。大片大片的村庄消失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屋与帐篷;成排成排的尸体像柴火似的摆在路边无人处理,腐烂后又成为了病毒细菌的温床,斑疹、伤寒、天花和霍乱等疾病肆虐,又是雪上加霜。
      这些也都是修筑远东大防线初期大力整改过的事。
      鸟儿扑棱棱在屋顶上乱闹腾,帕斯捷尔医生很期待伊万诺夫可以像明智的圣人一样当即给个回复,可是那垂斜的太阳像一把巨剑悬在伊万诺夫头顶。巨剑挥舞着劈砍他,可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呈现出一副极度神经衰弱的样子。柳德米拉急了,她把伊万诺夫当圣人和救世主一样推搡着,催促着:
      “伊万诺夫同志,怎么办?说话呀!我们怎么办?”
      “我会处理的。”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伊万诺夫还是伊万诺夫,伊万诺夫不愧是伊万诺夫!柳德米拉和帕斯捷尔医生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现在,现在!成为“远东司令”就意味着永远和“现在”作搏斗,永远没有缓和的时间。就在帕斯捷尔医生来没过多久,哈萨克□□爆发,而后伊万诺夫收到了一条由苏俄驻新疆伊犁府分区司令雅戈尔·别林斯基发的一条电报:

      当下‘一五计划’进入后阶段,进展喜人,态势蓬勃。然而中部哈萨克地区动荡混乱,产粮低于年均基准线,并出现了饥荒与病患。诸多苏联籍的哈萨克游牧民成为盗匪,越过国境强入中国,逃窜往蒙满,东北三省各地。由中央政府统一下令,凡逮捕者,判二十年劳改至死刑不等,具体要求事项已经发往苏俄哈尔滨政务办。望您所管辖的远东各个基层军队点给予配合。

      这电报一眼扫去似乎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毕竟游牧民自古以来“逐水草丰美处而迁徙”,流动本是常态;中部东部的发展程度也不比西部,偶有饥荒和病患是正常的,中央政府很快就能处理;盗匪四处逃窜,各地军队配合镇压以维持社会秩序也是正常的。然而,这份电报引起了伊万诺夫的怀疑。收到这份电报后,伊万诺夫没有急于下令督办,而是回了别林斯基一份电报,里面包含了以下几个问题:
      一、为何不适于发展农耕的哈萨克地区的年均产粮基准线如此高,甚至高于气候温和的西部的东欧平原?
      二、游牧民依靠游牧而存活,为何没有提及集体农场“牲畜”的存亡情况?
      三、饥荒和病患的程度是多少,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率先有初势的?
      四、为何这些游牧民不先选择“西行”至其他发达的工业城市,而要行至远东,甚至要沦为盗匪冒死跨越国境线?
      别林斯基很快就回电报了,但他没有正面回答这几个问题,而是说了好些官话,表达的意思不外于“他也不知道,但中央政府不会有错”。伊万诺夫见了,当即把电报发给了莫斯科的中央政务办,并且附了一句“无这些问题的详细解答不调远东兵,若要调兵,需斯大林亲自下令”。等了快半个月,一份电报来了,里面又说了好些官话,但表达的意思只有三条:
      一、这事他无须插手,已经全盘压给了伊犁府总督别林斯基。
      二、为了他的官帽着想,奉劝他不要冒犯中央。
      三、当下日本在搅远东的泥潭,请做好本职工作。
      先不说别的,就第三条,中央的电报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的。远东,自关东军大规模驻扎东三省和朝鲜半岛后就成了“出名的泥潭”。那时苏联已经预计日本要占了东三省,但还没下一致决定是否要与日本在此开战。党里分了“激进派”与“保守派”,前者极力支持开辟中国战场,后者以各种理由竭力反对。这两派每日都在争论未来东三省战局,从白天到黑夜,一轮又一轮的会议不停歇。
      “不出一年日本就要把东三省整个占了。到时朝鲜半岛,东三省一同成为日本后方军队补给地,而他们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攻打苏联。我们必须重新在远东和日本开战。”
      “但是当下苏联还在进行‘一五计划’,重点在‘建设’,尤其是‘西部发达工业城市建设’。如若把兵线进一步扩大,势必会影响进程。”
      “苏联要是接替日本控了东三省,把它作为像哈萨克一样的地区纳入苏维埃联邦里,就可以对它进行资源征用——或者至少像中国西北部伊犁府那样,虽然名义上不是苏联的,但实际已经是了。我们可以把这些东北的中国人变成苏联人,就像我们曾经把中亚的蒙古人与哈萨克人变成苏联人那般。届时劳工也有了,粮食也有了,铁路也有了,海港也有了。”
      弱国无外交,弱国无正义。禽兽世界适者生存的国际原则其体现莫过于此。所以说“苏联是否要于中国发动战争”其实并不是问题关键,关键在于“苏联是否要于中国与日本发动战争”。日本一直狼子野心,要是真“一不留神”把东北一整个占了,那苏联可就不能只炸它一个大使馆了事。这矿产、铁路、港口、森林,一旦攥到手里,谁都垂涎,谁都觊觎。有甜头好商量,谁都是干“战争”这门生意事的,哪能让日本把好处都占了?
      “所以说,同志们,到底要不要在东北和日本打?”
      争着争着,这些人就端正起衣领喝茶,然后期待地问伊万诺夫“他支持哪个派别的主义”。在他们心里,伊万诺夫是远东的主心骨,他永远不可能出错,永远都会打胜仗,然而伊万诺夫却没有给出明确回复。
      “派别,主义,无外乎利益斗争罢了。‘完全打’和‘完全不打’,我哪个都不支持,只看现实状况。七点了,下班了,明天再说。但是我要申明一点:按照惯例,明天我要查军队内的作风问题。你们都清楚的,谁收了贿,谁犯了纪律,谁把中国的劳工当作活靶子练枪,我都会查明白,然后把这些人送刑场。”
      不知怎的,一旦会上说到“是否要继续开战”,伊万诺夫办起事来就拖泥带水,然后把座谈会“准时地拖到七点下班”。这真是见了鬼。伊万诺夫就等于“风暴”,伊万诺夫就等于“高效”,再重大的事伊万诺夫也绝对能于十分钟内简单扼要讲完,真是奇了怪了,远东的圣人伊万诺夫到底怎么回事?
      “又没有谈出结果,可否是因为我们远东的同志近日思想松散?要不今天晚上开学习报告会,解决下大家的思想问题。”
      “没空,我要回家睡觉,而且坐在一起抄数万字的笔记不能解决现实问题,只会浪费我的墨水与时间。”
      回家睡觉能成为拒绝学习报告会的理由?而且什么叫做“抄数万字的笔记不能解决现实问题”?那叫自我反思,那叫学习先进思想!肃反浪潮下,换作别人这么干恐怕早被检举了,但他是伊万诺夫,是被斯大林亲自捧起的人,没人敢肃反他,只有他肃反别人。所以每次到晚上七点,大家就眼睁睁看着伊万诺夫拿起他的公文包快步离开会议室,剩下的人继续熬夜开会,抄笔记的抄笔记,讲官话的讲官话,而第二天事态依旧。
      “你们谁知道伊万诺夫同志住哪,是住那些官员专用的别墅吗?”
      “好像不是,他有自己的私人住处。”
      “那他住哪?”
      “我哪知道?没人知道!谁有胆子跟踪他?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伊万诺夫到底怎么想的?没人知道。自出现“人吃人”后,一向勤勉的伊万诺夫变成了一个拧了时间发条的幽灵,没有来处,不知去向。他每天固定在早上八点出现在办公室,又固定在晚上七点人间蒸发,一秒不多,一秒不少,但没人知道他出办公楼后去了哪,又去干了什么。
      伊万诺夫是谁?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官员们疑惑着,畏惧着,猜测着伊万诺夫身上的谜题,但百思不得其解。累啊,真累,有伊万诺夫这么一个上司真累,想犯些事都得提心吊胆的!贪几个钱,打几个中国奴隶又怎么了?大家都这么干,必定有都这么干的理由,伊万诺夫怎么就不知通融呢?然而尽管如此,大家依旧愿意留下来——这里是苏联最遥远的地方,充满“自由”与“可支配的奴隶”,中央政府再有能耐也鞭长莫及。只要懂得远东的游戏规则,人一些残忍、不符合“共产国际信仰”的欲望可以获得极大的满足。
      “想当年去远东还需要国家动员,什么‘革命理想无国界,援建远东创辉煌’,如今我却根本不想回莫斯科了。原因很简单——莫斯科没有合法的窑姐子,没有合法的奴隶。伊万诺夫是能耐,但他单打独斗,很多犄角旮旯他也管不着。”
      “我也是。之前我是真没想到日本人行贿的时候能那么大手笔。当初和我一起入党的有个蠢蛋,他嫌远东条件艰苦,硬留在莫斯科,现在正在炼钢厂当烧炭工人。他妈的,当工人?当一五计划先锋党员?他把自己烧进锅炉几岔都赚不到两千万银票。瞧瞧,来远东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大家劳累着,满足着,一天天过去了,他们依旧没有讨论出“是否要在东三省开战”。他们继续处理着那些棘手的远东事务,用老道的经验和日本人、中国人周旋,再以量化计算出苏联的国家利益与他们的个体利益。大家本来以为这些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某天伊万诺夫突然宣布要“出差”,而后就再也没在办公室出现过。
      “冬日妖魔走了?该不会中央要把他肃反了吧——”
      “伊万诺夫?不太可能,但要是真肃反了,那我们就自由了。”
      “这样说有点不太好,但确实如此,说不上到时你我都是远东司令。”
      大家舒了一口气,但好景不长,一段时间后伊万诺夫便回来了,而那天到晚上七点的时候他居然没走,冷着脸拿着一沓文件就进了会议室。
      “把笔放下,别抄学习笔记了。伊犁府总督别林斯基来急报,说哈萨克地区大规模饥荒已经泛滥,我之前去了一趟那边。”
      “什么?您跑哈萨克去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战战兢兢坐在长圆桌边,而伊万诺夫把那些已经洗出来的照片甩给他们看。那都是些何等令人作呕的照片啊——脸色发黑的牧民夫妇前面放着切割好的肉,但这些肉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其中一个男孩的头颅甚至已经被切割得变了形;第二张是一群牧民围在一起分割一个女子,他们在草原上把她围堵下来的。因为饥饿,他们甚至都等不及把人杀死,就像秃鹫似的从那女子身上分割肉食用了。还有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无数张。
      “看够了吗?”
      “看够了。”
      众人嗫嚅道,伊万诺夫一把收走照片将它们装到了挂号信里,让通讯员即刻邮寄至莫斯科中央政务办。而后,他拿出会议笔记本道:
      “不谈主义,不谈派别,哈萨克□□出现‘人吃人’起因有四。一、‘一五计划’不合理的粮食收购和集体化政策。二、哈萨克地区基层党组织管理混乱。三、斩绝游牧,全盘农耕,过度开垦,破坏草场。四、中央政府指挥失误,封锁消息。简而言之,哈萨克□□乃人祸,非天灾。”
      “伊万诺夫同志,这是很危险的发言,您还是——”
      “请不要打断我,现在整个哈萨克地区已知有三十多万的牧民饿死,但这只是开始。若放任不管,这场饥荒最恶劣的情况兴许要持续十年乃至十五年。‘一五计划’还在继续,中央政府没有多余的粮食分发给他们,所以下令别林斯基征集新疆的粮食运送去哈萨克。同时,中国农民在东北产的粮,我们也要强征,而后供到苏联去。”
      “但是东北是日本的粮食基地,我们要想在东北大范围征粮,就得先和日本开战。”
      “没错,所以我们需要决策两件事。一、是否服从中央政府的征粮命令。二、是否当即于东三省与日本开战。”
      这是可能会持续十年,乃至十五年的□□,会有千百万人死去,已经到了“需要考虑用战争转移矛盾”的程度。“是否于中国与日本开战”这个曾经一拖再拖的话题,现在终于要在一个晚上解决了。国际形势,兵力分布,装备需求,势力分布……那一天晚上寂静又喧嚣,每个人都在发言,但没人谈派别和主义。
      “中央是什么意思?”
      “以战争解决饥荒矛盾,把入境中国的哈萨克牧民尽数充入远东军,而其余留在乌兹别克,吉尔吉斯,哈萨克的,都充到别林斯基的中部军。”
      “中央的意思是不好违抗的,所以把哈萨克人从西引到中国,找骁勇能战的牧民加入远东集团军和日本于东北开战是名正言顺的,也可以转移苏联内部矛盾。等到苏俄占领东三省土地,我们就把这些哈萨克人安置在这里。”
      “黑、吉、辽,三省部署兵力不同。我们率先攻打黑龙江,而后可以考虑直抄辽宁。可以率三十一步兵军和十六装甲军攻破奉天驻守的关东军,然后北上打吉林。当然,一旦开战,所考虑的事就多了。”
      夜色深重了,所有人沉默着,犹豫着,而伊万诺夫也不言语。他的眼睛扫视着每个人,像要把他们的皮肉扒开,看见他们所思所想似的。
      没人说话,没人敢回答伊万诺夫。
      “你呢?你,还有你,同志。我们国民已经到了‘人吃人’的程度,而你们还要让他们来打仗?我们这些人是刽子手吗,是名利场的装饰品吗?”
      “别林斯基同志怎么说的?”
      “别林斯基竭力支持开战,并且打算提前实行‘同化计划’——至明年,要率先把一个地方分裂出来,而等明年,其余地区也要一同独立为一个共和国,并且加盟苏维埃联邦。”
      “确实应该如此。毕竟骑着骆驼是无法朝着社会主义迈进的。”
      “迈进去何方?我们从农奴翻身做自己的主人,现在又把别人变成农奴。我们这些当年参加过十月革命,推翻过沙皇,成天喊着‘英特纳雄尔一定要实现’的人,现在反倒变成了沙俄。我们抢走了什么?森林,煤矿,铁路,劳力,土地,粮食,现在又轮到了性命——我们抢走他国人民性命,也抢走我们人民的性命。这一路走来,我们到底在信仰些什么?”
      “但是——”
      “都出去,我需要小憩一会。”
      诸如此类的争论是没有尽头,也是没有结论的。当伊万诺夫需要做决策的时候,他会把所有人都不客气地赶出去,然后说自己要“小憩一会”。出会议室的时候,大家揣摩着伊万诺夫不耐烦的语气,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入睡了。从“中东路事件”到哈萨克□□,他好像一直清醒着,一个二十四小时又接着一个二十四小时,但是大家并没有担忧——伊万诺夫是非人的妖魔,他是不需要睡眠的。大家一边休息一边等着,到天还未亮的时候便收到了伊万诺夫发布的三项通告:
      一、拒绝于当下于东北发动日俄战争。
      二、拒绝将□□中的哈萨克牧民充入远东军。
      三、拒绝远东征粮,并上书斯大林重新审视“一五计划”的部分政策。
      伊万诺夫是远东的主心骨,他永远不可能出错,他是最了解中国和日本的苏联人,所以他作出这三项决议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伊万诺夫这次的决议和中央是相悖的。
      “我们要按照伊万诺夫说的做吗?”
      “不知道,做的话可能会威胁到我们官职。还是不要轻易附和了,先等中央回复。”
      大家等啊等,天蒙蒙亮的时候会议散了,通讯员却传来了“关东军打进奉天”的消息。“九一八事变”让远东的舆论又变了,不仅仅是远东军内部领导层大部分投票决定开战,就连中央都下令要“严加警戒做好准备”。还没几天让人喘口气,莫斯科的红头文件又下来了,而这次语气更严肃,“要求远东司令及其政府班子驻扎哈尔滨领事馆”,如有闪失将会面临“革职风险”。
      中央发言,矛盾解决,这下真要打仗了。如红头文件所言,伊万诺夫换了办公室。众人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下“开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便可。按部就班,还有什么比按部就班更好的事吗?大家照样开不痛不痒的座谈会,抄学习笔记,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还有空闲心情调侃些八卦——比如苏俄领事馆庇护中共的时候,有一个中国女人跑到伊万诺夫办公室闹,而伊万诺夫居然当着这女人的面把门拍上了。
      “无所谓,反正现在我们肯定要打仗了。伊万诺夫怎么可能对女人感兴趣呢?战场才是他的归宿。他厌恶女人,厌恶男人,厌恶人本身。”
      一封电报又一封电报,伊万诺夫一直在上书,而中央不再回应伊万诺夫了——开战已经是定局,远东所要做的就是开炮。这下伊万诺夫该消停了吧?中央都把态度摆得这么明显了,难道他还要质疑权威么?然而,在大家都放下心神的时候,伊万诺夫又传了一封电报,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当我们在吃人的时候,我们在吃什么?”
      伊万诺夫是谁?他怎么有胆子问这个问题?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他完了,伊万诺夫完了。他说中央政府的决议“吃人”,他反驳,质疑,甚至否决了“苏联的慈父”,“苏联的化身”,“苏联绝对正确的真神”……伊万诺夫完了。
      伊万诺夫完了,而此后没人再敢谈论伊万诺夫,因为每个人都担心自己“被不正确的思想牵连”。电报发上去没几天,中央政府的人从莫斯科来到了哈尔滨,要求调查伊万诺夫,调查“不正确的思想出处”。这些人一丝不苟的带着手套将伊万诺夫的办公室搜了个遍,把文件翻得到处都是,而后他们走出办公室,盘问其他人“对伊万诺夫的评价是什么”,“伊万诺夫的私生活是怎样的”,“伊万诺夫的家庭成分是怎样的”。
      “报告:他性格有些奇怪,我们也不了解他,他一直一个人。”
      “报告:他有些逃避主义,含糊主义,我们不知道他有家庭,他不需要家庭。”
      “报告:他思想很松散,不愿意吃苦,每次到七点下班就走人,也不开座谈会,不抄学习笔记。我们对伊万诺夫的一切都无从知晓,没人可以了解伊万诺夫,没人需要了解伊万诺夫。”
      众人七嘴八舌回答着,调查组记录着。盘问了一圈后,调查组的人找到了伊万诺夫——那时已经晚上七点了,伊万诺夫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同志,请您如数汇报您今日的行程。”调查组的人拿出了记录本。
      “今早我去日本大使馆找桥本宪谈事,下午也是,其具体内容都在会议笔记本里,您但查无妨。我晚上有私事安排,如需与我会谈,请安排至明天下午。”
      “明天早上您要做什么?”
      “和张学良派来的王秘书长会谈,如有需要,可以对我们谈话内容进行监听。”
      “您晚上要去做什么?”
      “我失眠,我需要去看一名医生,会诊结束后她会把药给我。”
      “为什么您会失眠?”
      “不知道,但迄今为止已经连续七十二小时。上一次有大约两小时的睡眠时间,再往上又是一次约莫四十八小时的失眠。”
      “您是否考虑更改自己的‘三拒绝’决议?”
      “不考虑。”
      “您脸色很阴郁,伊万诺夫同志。看来您的精神状态堪忧,做的决策也有些欠考虑。”
      “决策不欠考虑。七点了,下班了,有事明天再说。不要跟踪我,你们还没有那个权限资格。”
      调查组想围,但伊万诺夫拎着公文包撞开了他们围起来的人墙,样子宛如士兵在进行一次恶劣的战场突围。他走出办公楼拐入一条小巷,又走出正街,其中没人敢跟着他。他走啊走,在一家咖啡店停住了脚步,而春燕穿着裸露的红裙子瑟瑟发抖。今晚她不需要陪桥本,所以她懒得打扮,只梳了两条麻花辫。见伊万诺夫,她迎上去叫喊道:
      “太冷了,我已经等你很久!”
      “一点琐事耽误了时间。穿这个吧,下次换我等你。”
      伊万诺夫把大衣脱下来给春燕,而后问她“今晚他们要做什么”。春燕说咖啡店暖和,可以去吃东西,于是他们去了咖啡店。春燕推开了咖啡店门,伊万诺夫拖沓地跟在她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像一个趾高气扬的女将军拉扯着一个被扣押的犯人。入座后,春燕拿起手里菜单看,尽点了些她喜欢的东西,而伊万诺夫肘着头眼神涣散,俨然已经疲惫至极。春燕感觉伊万诺夫有些不对劲,但她还是想试探着问“王一刀的消息”,毕竟她就是为了这个才大冷天穿着这条红裙子跑出来的。
      “你怎么了,为何表情这么颓丧?”
      “医生,我失眠。我可以告诉你王一刀是谁,但你要给我一粒药,就是我们当时跳舞时你给我喂的那颗药。其他的安眠药已经不管用了。”
      “怎么开始叫我医生了?叫医生也没用,我不能给你,它会害死你的。”
      “那你安静,让我睡一会。”
      “睡吧,睡吧。”
      伊万诺夫到底是谁?伊万诺夫的躯壳里,是否还住着另一个伊万诺夫?
      一切答案都是无解,伊万诺夫把纸巾团成两个小球堵住耳朵,他萎靡不振趴在咖啡店桌子上,而春燕也没有说话,但是过了一会后,她却执拗地把他拉了出去。
      “跟我走吧,我会好好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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