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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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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沉沦几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伤心细数当时事,同种何人雪耻仇?俺家中华灭后二百余年,一个亡国民是也。”
记住这些文字,记住书写了它们的湖南人陈天华,也记住他在日本东京大森海湾愤而蹈海殉国的壮举。当蒋中正号召大家暂时作“亡国奴”时,春燕不由得想到这首童谣。汉族的,苗寨的,只要是怀化那一片长大的细伢子们基本都会唱。大家玩公兵捉强盗,一组扮公兵,一组扮强盗。扮强盗的人藏起来,扮公兵的人则四处搜捕,以能抓获多少强盗来决定胜负。如果强盗被抓到了,公兵要押着他们上刑场,而强盗们会表示“宁死不屈”,而后摇头晃脑唱这首童谣。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春燕长大了,她也终于明白这不是童谣,却是陈天华写的《猛回头》;“公兵捉强盗”也不是天真的孩童游戏,而是帝国主义连同北洋军阀处决革命党的刑场。那时王一刀带着一众兄弟哥们从土匪寨子走,说是要“为天下抱不平”去了,她还不清楚自己的爹就是“强盗”,还在和其他细伢子唱这首歌,但未想到再来已是死讯。
“生的霸蛮,死的霸蛮,王一刀脖子上一道碗口大的疤,只望后世好汉继得霸蛮。”
这是王一刀的遗言。走一处,闹一处,天下残忍的不平没有平息,兄弟哥们接二连三死了,最后就轮到了王一刀——其实王一刀本是可以活的,只要他交代出其他土匪兄弟的下落,然而他没有,所以就被汤军阀吊死在了长沙城门上。
霸蛮是什么?吃得苦,耐得烦,流得血。生生死死,没什么比“霸蛮”一词更能形容王一刀和其他那些敢闹的湖南人了。左宗棠当年敢抬着棺材收复新疆,王一刀也敢抬着棺材带农民去起义。王一刀这个土匪头曾是湖南农民,后来被逼为寇,又由寇起义,可谓近代中国一小部分缩影——他幻想可以通过类似“太平天国”的武装政治手段与北洋军阀对抗,但又被其局限性反噬,被历史无情地抛弃。但尽管如此,王一刀这样的“湘匪”所造就的影响力依旧是现象级的,他直接证明了中国农民阶级所有的“潜能”——区区土匪头能带着这么多农民抄起种地的家伙反抗北洋政府,把军阀逼到在长沙城带军开炮,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草根”的坚韧性?
这是王一刀,这是湖南人王一刀。王一刀死了,四面八方的土匪都赶过来号丧。一山隔着一山,一乡落着一乡,这些号丧的口音相差甚远,但这些湖南人的泪是毫无差别的。它们落成湘江、资江、沅江、澧水,最后齐齐汇入洞庭湖,渗进她的心里,眼睛里。发誓,哭嚎,这些人悲痛完就散了,接过王一刀的遗嘱又去赴死了,留下春燕和她的母亲,这一对生活在土匪寨子里的孤女寡母。王一刀对兄弟是恳切的,但却对他的妻女没有丝毫留念,其理由不外乎一个中国传统男人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兄弟如手足,妻女如衣服”。所以在王一刀离开,乃至他死的时候,他都没给自己的妻女留一分钱财。
“你爹是个英雄好汉,而他顾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他顾不得念我们……”
纸钱灰子飘呀飘,母亲一句句念叨。她那时候本来是不想哭的,但是所有人都在哭,她感到无依无靠,便也哭了。哭着哭着,她引来了一个剃头挑子。那剃头挑子经常给土匪们理发,剪辫子,但也会收头发。当时剃头挑子给王一刀烧完纸钱,恰好看到了跪在火盆前散发哭的春燕——
这小细伢子头发真绝了,又黑又直,简直和慈禧太后用的绸缎似的!剃头挑子看得直瞪眼,巴不得赶紧拿了剪子一把将那绸缎取了。号丧完了,剃头挑子赶忙趁着人多悄悄把她拉过去道:
“春燕,你说,你爹死了,也没给你们娘俩留下些什么盘缠。你们想必是缺钱,而我恰好收头发。你要不把你头发换给我,我帮衬帮衬你们,如何?”
春燕本意是不肯的,然而想到当下一无所有的处境,春燕还是同意了,只可惜那时候她太小,轻易就被剃头挑子耍了,所以那么好的一把头发只换了五文钱。五文钱算买了个教训,头发没了还会再长出来,但与剃头挑子的交易却直接改变了春燕对这个世界的观念。王一刀总爱对她说“做人要直厚”,但泼皮的她却发现“交换”时而令人能走捷径。比如在家里不剩一文钱的时候,春燕就会去找那剃头挑子,说“若是能暂时借她们娘俩些钱,等她头发长了就削下来送他”。
“光是头发可抵不了账,你得换些更大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自己。”
十三岁家徒四壁,账欠得太多还不上,剃头挑子就给春燕出了个主意,由此也有了她的第二次“交换”。那年春燕主动去找了媒人说亲,媒人按照她的意思找了个家财颇丰的地主,她和她的母亲没怎么商定便同意了。
不就是嫁人么?相夫教子,给一个男人做丫鬟,也比在外面讨饭饿死强吧?然而当春燕被大红轿子抬送进挂满红灯笼的高院时,她发现自己被骗了。她要嫁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死了两年的男子。这户人家花大价钱“买”她来是为了给他们儿子配阴魂的,而她嫁进来就相当于承诺“要守一辈子寡”。跪在红庙堂前,盖头一掀,一看,旁边新郎官是个纸扎的假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而她在三年内必须给这户人家生一个儿子。
人死了,要她守一辈子寡,还要她生出这个死人的孩子,岂不荒唐?
“高师在此作法,少爷今晚魂魄就附着在这纸人身上了。一来二去,你必定有孕,而且你尚且年轻,才十三,怎有生不出孩子的道理?”
烈女节妇即是合理,贞节牌坊是不管荒唐的。门一锁,红蜡烛一熄,房内一片昏暗。纸扎人散发出丧葬的油墨气息,黑漆漆的眼下面是赤哄哄的唇,脸上还涂着给尸体化妆的胭脂;那绣着鸳鸯的丝绸被子盖在他们身上,像棺材上盖的锦面,似乎下一步就是盖坟土了。年少的春燕被吓得不轻,哀求外面的下人“别让她和纸扎人睡一个被窝”,除此之外做什么都行。下人对她起了歹意,推脱说“老爷吩咐一定要看紧新娘子,这要求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她又哀求,下人终于挑明了意思。
“你也没钱,要不这样吧。你把你自己换我一晚,我就放你出来,如何?”
这就是“第三次交换”。那下人摸了她,她便从婚房里走了出来。大婚七日,纸扎人被烧了,她也就过上了“富足寡妇”的生活。然而虽然吃得精贵,也不愁穿衣,但富足寡妇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每天她都战战兢兢,如履寒冰,小心翼翼伺候着地主老爷和地主太太,端茶倒水稍加不慎就会被打骂,而她还得想方设法“怀一个孩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剥削,而春燕骨子里那股霸蛮也彻底爆发了。她打算反抗,她打算逃出去,但她一个人又是不足够的,遂找到那下人道。
“你要是能带我跑出去,我哪里都给你摸,让你抱进树林里摸个爽快。”
春燕对下人作出如此允诺,就像当年她向那剃头挑子借钱似的。下人像条狗似的垂涎不已,连夜就带着她跑。可奈那夜飘了雪。因为雪滑,她一不小心摔了,动静太大,结果把地主家的家丁招惹来了。“奸夫□□”被抓了个正着,地主觉得春燕给自己丢了老脸,气急败坏要处死他们。
“竟敢做如此败坏伦理纲常之事,真是不耻!男的当即杖毙,女的浸猪笼至死!”
下人当场就被打死了,而春燕像被捆绑的野兽塞进了一个狭窄的猪笼。她求救,她辩解,她祈求,终于把她母亲唤来了。透过那竹篾子编织成的格子,春燕望见了自己的母亲,内心欣喜,觉得自己要得救了,但却见母亲羞愧含泪,说她“都做了旁人媳妇还不守妇德,被浸猪笼是应该的”。
“娘,不是这样的……是他们骗我,他们没告诉我要和一个死人成婚!是他们逼着我给一个死人生孩子——”
“住嘴!是你被骗了要紧,还是妇德要紧?你真是给你爹丢脸!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了,下辈子好好投胎,别来我们家受苦了...”
母亲抹泪走了,而水流声越来越大。当春燕被丢进水里时,她的心死了——她看见了岸上的那些禽兽,那些懦弱的家牲,而在这些动物里,没有谁是人面相,包括她的母亲。寒冬腊月泡在刺骨的水里,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土匪的女儿,是个被人嫌弃的贱骨头……
“这小娘们真霸蛮,天这么冷,都没死在猪笼里。”
陆续几天,人们来来往往,包括驻扎在湘西的士兵们。他们把春燕当作了一处奇观,而她决心抓住这个机会。大约是一个黑夜,一个兵来巡逻了,她像妖媚的水鬼般拦住他祈求道:
“好心的兵哥儿,可怜可怜奴家,带我离开湘西,离开湖南。若你答应,我把自己白换给你当媳妇。”
“小娘子,你都是被浸猪笼的人,早不干净了。”
“名分上不干净,身子可是干净的。我嫁的是个死人,事到如今还干净呢。”
“那也好,但带你走是有风险的,我得和我的兄弟们商量一下。”
春燕不是个天生丽质的女人,但这些兵是惯在外面打仗的,缺女人许久,遂一致同意把她藏到他们的营房里。走的时候,她没忘记掰一块猪笼的竹篾子片——她要把这东西像伤疤似的留着,提醒那些耻辱,提醒她不择手段活下去……
于是春燕被带走了。这些兵们像分发物资似的安顿好了每个人享用她的时间,每晚都有人,每晚都有所谓的“征服”,而这些令人反胃的场景构成了春燕对于男女之事的初识。她精细地讨好着每一个兵,抓住他们作为男人的缺点,最后成功了。一个兵说要带着她逃出去,还要娶她为妻,但她那时已经对“成为某人妻子”这件事抵触厌倦。
“我的爷,我现在已经不干净了,配不得你。你可以把我送到戏班子,再娶一个清白姑娘,到时若想了,便来找我,也不坏了爷的名分。”
那兵同意了,他幻想同时占有一个贤淑太太和放荡情人的美梦,由此对春燕百依百顺。他按照她的要求找了一个正规些的戏班子,打听明白了它的来路,但却没想到他的情人进去后便翻脸不认人,还对班主告状说“她被兵氓骚扰了”。
“我们兴庆班的戏子也敢碰?我们可是和大帅张作霖有联系的,隔三岔五就要出关去奉天表演。若是再来骚扰春燕,我干脆叫人打断你的腿!”
于是,春燕在兴庆班暂时安顿了下来。她学刀剑很快,在土匪寨子里本来就有些底子,来了戏班子又能吃苦,很快就成了最厉害的“刀马旦”。大约过了两三年,适逢张作霖大寿,兴庆班便一整个带着家伙什出关去了奉天,而她也在那里遇到了樱小姐。
樱小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春燕夺取男人心的本事越来越熟练。她是情场的常胜将军,但凡是被她盯上的男人无一个不是神魂颠倒,然而这些痛苦的秘密却越来越灼热,一直连同那块竹篾子片保留着,直至樱小姐死都未曾揭开。
“请原谅我,我骗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对你撒谎,我是一个糟糕至极,肮脏至极的女人……”
哈尔滨的圣索菲亚教堂,浓妆艳抹的春燕跪在圣玛利亚像前面祈祷——自从避难的中共们从苏俄领事馆出来后,她又一次捡起了“老本行”,然而现在她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买醉的玉堂红了。如今春燕利用“玉堂红”的身份作地下革命工作。她发誓要做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自从樱小姐死后,她又开始希望“迷信”的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当她跪在某些不知名的神像面前忏悔时,诉说时,她真希望樱小姐可以听到。而在晚上,她希望樱小姐的鬼魂可以出现,潜入她的梦里,像以往一样安慰她,拥抱她……
什么都没有,只有黑夜。
“大地沉沦几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伤心细数当时事,同种何人雪耻仇?俺家中华灭后二百余年,一个亡国民是也。”
隔了将近三十年,这不似童谣的童谣又在东北的土地上回响起了。出了圣索菲亚教堂,春燕裹紧衣服走在哈尔滨街上,而那些报童们在她身旁大声歌唱《猛回头》的曲调换取路人们的注意,唱罢还要再拖上长长的腔调:
“号外号外,东北总司令张学良前些日子于奉天同蒋委员长达成一致协议,下令对日本采取不抵抗政策——!号外号外,日本兵陈上海,淞沪大战一触即发,蒋光鼐、蔡廷锴、戴戟带头‘叛蒋’,率第十九路军与日本对峙——!”
报童们吆喝着,路边买了报纸的人们摇头感慨:
“亡国了,亡国了,中国没救了,我们趁早投靠日本,都做日本的二等民吧!”
真悲哀,三十年了,亡国一点都没变,而呼唤着中国人去做奴隶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春燕心火越烧越旺,她买了一份报纸,浏览一番后决定再去日使馆一趟。九一八事变的发动者,关东军参谋部俄国组组长桥本宪如今从奉天调到了哈尔滨,而她这几日已经把这男人拿捏得差不多了。她知道桥本宪的大男子主义很重,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会干一些昏头事,万一他真能为了她“烽火戏诸侯”呢?万一他真被“爱情”冲昏了头呢?
春燕决心抓住桥本宪,遂挺胸抬头走进日使馆,像进自家门一样推开了桥本宪办公室的门。门开了,桥本宪似乎在等人,但见她却诧异。
“玉堂红,你怎么来了?”
“怎么了,爷,我不是和您约了时间,怎么就不能来了?”
“哎呀,瞧我这糊涂!我都忘了你,光顾着——”
“我不管,爷,您答应我的就要兑现,我今天一整天都要和您黏在一起。”
玉堂红环住桥本宪的脖子大耍娇憨,桥本宪急得满头冒汗,推开她说“稍等会有人来”,但还未二人分离,门童的呼唤声就响了。
“王先生求见!”
门开了,拿着公文包的濠镜进屋见玉堂红与桥本,心领神会笑了下,而后就自顾自找了沙发坐,似乎已经对此状司空见惯。
“吓死了,原来不是我老婆,是王先生……太失礼了,旁人都来了,你还——快回去,在外面等我!”桥本宪一把推开玉堂红,对濠镜尬笑:“王先生来得好生快,从奉天到哈尔滨还是有些距离的,想必路途颠簸了吧。”
“不劳烦桥本先生挂念,王某我反倒是要先恭喜桥本先生又得一美人,只是我现在想到了些中国的诗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哈哈,桥本先生,亡国好啊,亡国就飞黄腾达了。”
“王先生说笑,什么美人,就是一个歌女罢了……哎呀,你站在这干什么,快走呀!去会客厅等我!”
桥本宪跟玉堂红甩了冷脸子,硬把她赶出了门。玉堂红吃了闭门羹,又变回了春燕。愤恨那个一心想着靠日本飞黄腾达的汉奸王濠镜坏了她和桥本宪的好事。可是还能怎么办呢?她是个歌女,为了不招致桥本宪怀疑,她一定要伏低,一定要顺从。春燕沉下性子在会客厅等着,还没等一会,那门童的呼唤声又响了:
“苏俄远东司令求见!”
伊万诺夫阔步进了日使馆,一接待人员毕恭毕敬端上了茶喝点心,引他进了会客厅。春燕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碰到伊万诺夫,而伊万诺夫也愣了一下。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坐在她对面。
“你怎么会在这?”
“这是应该是我问的问题。”
“我?当红颜祸水呗。”
“如果你想在这里当红颜祸水,我劝你还是收手。这里太危险了,之前就处决过一个交际花。她连孩子都给桥本生了,还是被枪杀。军队诞生的孩子都是阴谋结合的孽种,母亲不幸,孩子也不幸。”
“那又如何,我的事要你管?”
“我不大想让你丢掉性命,也不想让你怀上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孽种。”
接待人员走了,大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春燕生硬地把头扭过去,而伊万诺夫继续言语:
“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恰好遇到你了,不需要特地去约你出来。为了方便掌握情况,我们之前把上海那边的中共档案都调出来了。我昨日看过了档案,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事——你肯定听过王一刀这个人。我给你带了一份小礼物,喏,这是一份公共发行的小报,没什么神秘或重大的事,每个人都能买。这小报经常会登一些坊间小故事,我觉得非常有趣。”
伊万诺夫拿出一份报纸,春燕脸色苍白了,她接过翻看了几页,全都不外乎是些“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的报道,但看了会,她在夹缝里一处豆腐大的方格上见了一则名为《湘西悍匪起死回生》的小故事。
“传闻湘西有一悍匪王一刀,数年前曾传闻死于汤屠户之手,其惨状令人叹息。然而今日民不聊生,上帝派天神下凡,又携玉皇大帝送太上老君所炼金丹令王一刀起死回生,成不死之躯,在巴蜀一带复雄起——”
黑纸白字,满纸荒唐,中西结合,全是扯淡,但这小故事让春燕看得惊心动魄——她潜意识觉得巴蜀兴许起了土匪,而且是比王一刀势力更大的土匪。谁?到底是哪个土匪敢顶着王一刀的名号兴风作浪?春燕望向伊万诺夫无声求证,伊万诺夫不看她,目光移向别处轻声笑言:
“玉堂红小姐,你是否和我一样开始质疑自己的眼睛?不得不说你爹真是厉害啊,掀开棺材板诈尸还魂,调查一番也许能令你们父女跨越生死团聚呢。”
没等春燕回答,桥本办公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濠镜从里面走出来,见伊万诺夫微笑行脱帽礼:
“许久不见,伊万诺夫先生,我还未上门答谢您当年的举荐之恩呢。”
“王秘书长,在关外还适应得好吗?”
“甚好,甚好。说起来明早我们可否见面商谈?若是能今晚就更好了,毕竟事态紧急,我也好和少帅回复。”
“今晚也许暂时无空,但明早是可以的。”
“那太好了,期待明早与您会面,王某就先行告辞了。”
伊万诺夫点头示意,濠镜离去,而那时桥本也从办公室走出来了。他一见伊万诺夫便显得怯懦,点头哈腰走上前:
“伊万诺夫先生!好久不见,您来也不通告一声!”
“何必通告呢?我这人一直是随性的,想来就来了。不过我刚刚‘刻意’和这位美人攀谈,她善于言辞,着实叫我得到了片刻的轻松。”
“这算什么美人,一个歌女罢了!”
伊万诺夫话中有话,桥本宪拍头恍然大悟,他急忙附和,而伊万诺夫似乎也称心如意,仿佛自己的计划得到了落实。
“呀,真的吗?不过我这个人喜欢吃独食,嫉妒心很重。自己有的,就不喜欢被旁人碰了。”
“我懂,我懂,男人的占有欲,我最明白啦!我赶紧叫人订包厢,您到时候进去想做什么都行,您还有什么想对玉堂红交代的吗?你想让她作什么打扮?想让她陪你跳什么舞?她会玩的,那种私密的把戏很多……咳,您懂的哈哈,懂的都懂!”
“如果可以的话,请玉堂红小姐尽量多看看小报上的那则庸俗故事吧,到时候我们两个也有的聊,不至于冷场。不会有人和我抢她吧?我对她可是很中意的。”
“怎么可能会呢?您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谁敢和您争!”
桥本宪满脸淫猥,他哈哈大笑拍手,带领着伊万诺夫进了办公室。桥本说玉堂红不过是一个“装饰品”,而官场和舞厅也不过都是名利场,尔虞我诈,利益交换,不管是谁进来都逃不过“出卖”二字——出卖灵魂,出卖□□,离所谓的“理想抱负”愈来愈远,最终奔向堕落的深渊。
“1929年中东铁路事件的时候,这些中国人怎么就这么蠢呢?他们哪来的胆子‘收回中东铁路’?那年五月,张学良派军警搜查苏联驻哈尔滨使馆、逮捕苏联驻哈总领事米哈洛维奇——”
“不是米哈洛维奇,张作霖死的时候,他也死了。”
“哦,死了啊,哦。世道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这世道的装饰品吗?”
桥本哂笑,他把一切死亡归结为“世道”,但又拒口不提这“世道”被谁握在手里。总之,这“世道”不是张学良的——“改旗易帜”的张学良追随南京国民政府的国际反苏路线,想要用武力收回中东铁路主权,然而,中国政府低估了苏联的远东军力,宣战当天,苏军步骑兵一个团随即进犯满洲里,几日后又开始向扎兰诺尔猛烈攻击。铁甲列车、飞机、大炮、坦克;齐齐哈尔、哈尔滨、海拉尔、满洲里、黑河……为了把控中东铁路主导权,苏军狂热地往中国境内轰炸,全然不顾平民难民。以东北一隅之力,对抗苏俄顷国之师,到十一月底,东北军在各条战线上的人员伤亡已经累计近万,而日本方面对东北军的调动百般阻挠,不仅不准中国武装部队经由其控制的南满铁路北运,还不断组织演习、抢修工事,准备借中苏交战之机挑起事端。
“伊万诺夫先生,当初中国的孙文先生还请教您北伐革命之道呢。然而我想中东铁路事件中苏联之举,与日本帝国也无异,所以您的革命之道,何如?”
革命之道何如?每个人,不都是这世道的装饰品吗?米哈洛维奇说得对,他空有抱负理想,但是一百万根线把他像个木偶似得捆绑起来——事到如今,这战争和权力的怪兽已经不能为他所掌控了。他不得不被这绳子牵引着往深渊走,跟着这灯红酒绿的褥热与浪笑走,最后变成一切他想反抗的“英雄人物”。
“中东铁路事件是国家决议,您作为远东司令肯定不能有异议。然而战乱里有苏军拿大马刀砍中国平民,我以为以您的慈悲严明,必会制止。”
“我制止了。”
“那为什么苏俄人还在拿大马刀砍人?您的革命之道,又在哪呢?”
他在制止些什么,死亡吗?可是死亡的意识又出现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之态。
“桥本先生,我没什么革命之道。前方看似宽广,但其实已经无路。不知何时起,我似乎来到了荒原,荒原上是无法奔跑的。我,作为我,还能售卖什么呢?”
伊万诺夫又笑了,但这笑是那么勉强,那么奇怪,直至回哈尔滨外使馆的时候,他还挂着这种怪异的笑意。他把自己锁进办公室里,办公室出现“哐哐哐”锤桌子的重响。柳德米拉试着关切他,怎么也问不出所以然。彼得鲁什卡在马厩里“咴咴”嘶鸣,也无法唤得自己的主人探头看。
“你们俩别折腾啦,让我来吧。”
柳德米拉和彼得鲁什卡齐齐回头,他们看见了帕斯捷尔医生——十年过去,帕斯捷尔医生老了。他的头发全白了,背也佝偻了,脸上沟壑像太阳晒干河流留下的龟裂。
“听说米哈洛维奇之前被炸死啦?”
“是啊。”
“唉,米哈洛维奇那个人啊,不提了。远东的老骨头,如今就剩下我和伊万诺夫咯。”
“叮叮当当”,帕斯捷尔医生骑着一匹马进了领事馆院子,他宽大的牧民皮袍里兜着香烟,草药,糍粑,白酒。他下马,把那些东西依次拿出来,而后吹了一声悠长的铁哨。铁哨尖锐,惊得屋檐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乱飞。
伊万诺夫顺着铁哨声出来了。
“帕斯捷尔医生,你怎么来了?”
“十年未见,伊万诺夫同志。我来不及和你叙旧,因为草场出现人吃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