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宿因 11 ...
-
三人依计行事。
仲虺回国筹备钱粮,成汤、阿衡随使者入王都。一路上,阿衡准备了许多应付夏桀的话术,计划好好陈一番情。谁成想,两人连夏桀的面都没见到。
夏朝王都阿衡旧宅,两人刚刚安顿好,回宫复命的使者就再次上门。这位使者是末喜旧识,之前借着末喜的关系,与阿衡喝过几次酒,因此始终待成汤一行礼数周到。
穿着官服的使者难掩无奈:“王上有令,将商王直接囚于夏台。领命的兵士们都在外头候着呢,您二位有何对策要商议的,还请尽快。”
成汤不紧不慢:“多谢使者。”
夏台是夏王朝的监狱,以酷刑闻名于世。里面关押着整个王朝罪大恶极之人,一旦进入夏台,那便是万死难生。
此番商国的朝贡虽晚到了几日,有藐视王权之嫌,但也仅仅是“嫌”,远不到下夏台的程度。更遑论成汤一位堂堂诸侯王,远赴千里入王都,夏桀连见面的陈情的机会都不给,这实在是很过分了。
使者虽熟知夏王脾性,仍是觉得无奈。他替成汤二人掩上门,亲自到院外守着,有他在,那些兵士不会莽撞冒犯。
静室内,阿衡迅速掐了个手诀,想要探看一番此事走向。夏桀突如其来的这道王命,打的他措手不及,那些他自以为周全的对策,如今全数化为泡影,没戳就破了个彻底。
他第一次后悔,放着师父教的本事不用,自认为能凭一己之力助成汤如愿。可现实狠狠打了他一棒槌,让他自大,做决定之前从不卜算。这下可好,他要亲手将成汤送到炼狱去了。
他必须看一眼,如若他们已经走上了死路,那他也要尽可能拿回主动权,给兄长搏一线生机。毕竟有黑泽在,大不了就先带成汤离夏,至于后续要如何一统天下,那到时候再算。
阿衡手脚发凉,后悔这次没有听仲虺的。
留得青山在,才有柴火烧。他必须得想办法保住他们的青山。
手诀成型,阿衡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便被成汤打断了。温润儒雅的君王握住阿衡的双手,不许他再探看,警告的语气如同昆仑山顶终年覆雪的青岩,冷的人心颤。
“阿衡,你知道窥探天命的下场。”
“不差这一次。”阿衡觉着自己从内到外都冷透了,声音不自觉的发着抖:“大家都看,不差我这一眼。”
阿衡用了些力气,仍是没将双手从成汤手里挣出来。后者眉头隆起了不悦的沟壑,沉声道:“听话。”
“兄长。”发抖的声音里带了祈求意味:“就让我看一眼,我保证,只看这一次。”
成汤不为所动:“就算看到了,又能如何?若是吉,那便无探看的必要。若是凶,便按照出发之前议定好的行事,更无探看的必要。”
“不一样!”阿衡又挣了几下,被成汤半点不肯松懈的力道激出火来:“你以为那夏台是什么好地方?!”
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语气。好似场景重现。
千年之后,阿衡有位叫做顾贞观的后辈,也曾对着另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低吼:“你以为那宁古塔是什么好地方”。
这一刻,命运轮转不息的巨大轮回,在程念这缕游魂面前露出几分水火不浸的真容。刻在每个人命格里,那巨大到让人无力挣脱的注定,几乎要压垮了他。
这崩坏的情绪过于剧烈,带着灵窍的主人也心神一震。成汤深吸了两口气,压下心头的鼓擂。耳畔,阿衡声音又带上了祈求:“兄长,我不能失去你。”
“只是入夏台,还远没到绝境。阿衡,商国不能失去你。”成汤缓了语气:“跟了元一尊长那么多年,还看不透吗?”
凡人各安天命,莫生无谓执念。
都说窥天命之人命途多舛,不得好死。故而这些年,从元一到成汤,都管着他,从不让他用卜术。好在阿衡对自己的本事从来自信,也安安分分的听话服管,反正于他而言,无论吉凶祸吉,他总有应对之法。
可如今眼看着成汤就要踏入死地,再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都说”,就束缚着他的手脚,不让他窥探一眼,就不是看得透看不透的问题了。哪怕他因为这一眼,将来不得好死,那也是将来,总好过现在就亲手送成汤去死。
“师父既然教我此法,那便是给了我使用它的权利。”阿衡发了狠:“再说,商国与我何干?”
这简直是在用无形的刀剑往成汤心口扎,连程念都被刺的眼前发黑。难为成汤依旧不急不缓,反手回击:“若商国覆灭,我便以身殉国。”
这记回击比起阿衡的进攻,只狠不弱。阿衡毕竟初长成,心中城府还不具备规模,情绪很容易就挂在了面上。
连程念都看出了阿衡此刻的震惊与痛苦。他忍不住开口:“何苦呢。就算要走,也不必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
在阿衡心里,成汤无疑是最重要的。成汤便干脆拿自己将阿衡的军,让阿衡输的一败涂地。
“若论心狠,还是得兄长。”阿衡彻底蔫儿了下去,他喃喃自问:“那不知在兄长心里,是商国重要,还是阿衡重要呢?”
成汤这次没有回答,逃避似的笑了一下,终于放开了阿衡的手,转身迈上了“死路”。
阿衡匆忙抬眼,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他在眼睛在摸了一把,朝暗处交代,声音带着失落的潮意:“去跟着兄长,确保他平安无虞。”
黑泽低声道:“领命。”
阿衡毕竟是天人之徒,纵然成汤没有回答,他也能看到答案。在兄长眼里,自然是商国最重要。所以,从此刻起,他必须好好保重自身,助兄长得偿所愿。没办法,谁让他阿衡心里,干干净净的,只装了一个成汤呢。
成汤既已做出选择,阿衡也很快冷静下来。他派出黑泽,只因诚如成汤所言:入夏台,并未到绝境。他需要黑泽在那人间炼狱之中,护成汤少受刑罚。
虽说自古王族不受刑,但夏桀这人连有缗王都能屠,阿衡真拿不准他能做出怎样超乎常理的决策。有黑泽在,多少能放心一些。
……
洛水之滨,收到飞鸿传书的末喜早早候在宅子门前,等待她的“恩人”同伴。黑氏两位年轻的后生尽责地守在暗处。
黑汜和黑源是与黑泽一同长大的玩伴,一个瘦小灵敏,擅长暗器刺杀,一个高大壮实,力大无穷。虽不及黑泽本事大,但也都是黑氏这一辈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在他们的守护下,末喜安然度过了最危险的日子。
如今,这位有施公主一身素雅布衣,清伶伶立在门前,哪里还有半分“惑国妖妃”的模样。这段日子,她跟着邻里婶娘学了些纺织的手艺,许是经历的事儿多,她织出的花鸟鱼虫总有别样的意蕴,让人见之心动。
靠着这样的手艺,她居然也在这乡野间挣出了安身立命的活路,养活着这宅子里十几张嘴巴。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的站在天地之间,总是让人神清气爽。
末喜常觉得自己又投了次胎,她尽可能忘却前尘,只专注手下的一梭一线。偶尔,却也能清醒片刻,知道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全靠那位笑眯眯的商国右相。
虽然对方很少来信,来信也多是问候。但末喜知道,总有一天,她得亲手还上这份“再生之恩”。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阳光初初刺破洛水之上的晨雾,末喜便遥遥看到了一匹疾驰的骏马。阿衡孤身前来,连黑泽都没有带。
初一照面,双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鲜明的惊诧。一个虽素雅,但眼神清亮,浑身满溢生机,似活跃于林间的鸟雀。一个几乎瘦脱了型,深陷的眼眶里红丝密布,似深陷牢笼的困兽。
她像极了曾经的他,他亦然。这样几乎更格换命的变化摆在眼前,俩人却连半句寒暄叙旧的时间都没有。
末喜迅速转身,带阿衡进门。无需嘱咐,黑汜与黑源已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前一后的守住了院子。
明亮的简室内,二人隔着一张书案相向而坐。书案旁的泥炉上,粗陶茶壶咕噜咕噜的响着,翻滚的茶汤清香甘甜,是阿衡最喜欢的。末喜专程给他备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却根本没了饮茶的心思。
阿衡开门见山:“我要在夏桀手里救一个人。”
在暴虐无道的夏桀手中救人,自古以来只有一个人成功过,那便是末喜。
阿衡是亲手将末喜救出王都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末喜一路走来的不易。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再亲手将人给送回去。
要从夏桀手里救人,哪有那么容易。末喜能成功,是仗着曾经夏王的偏爱,如今别说她已经为夏王所弃,就算夏王对她还怀着几分旧情,她也不一定能成功。
无论成与不成,阿衡提出要求的这一刻,末喜就明白,她的好日子结束了。
她得回去,去做那个为天下人所唾弃的“妖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