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49、宿因 10

　　兵已练成，只待时机。

　　然而推翻夏王朝，说到底，终归有违天道。令人咂舌的是，内乱成一团的天道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居然分出了那么一两分精力来管人间事。

　　这第一棒子，打的就是胆敢犯上作乱的商。

　　熬过了整个严冬的商军，还没来得及进攻韦，就迎来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旱。商地白地千里，颗粒无收。

　　这分明是天道对不听话之人的警告，却被早已将天下人装在胸怀里的成汤当做了提前出击的号角。

　　天下这么多土地，总不能让自己的子民饿肚子。

　　成汤集全国之力练兵，计划于春祭之时出征，既是剪除夏王的羽翼，又是一次进一步的试探。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待春祭。

　　没成想，天道这一棒子挥的太狠，捎带着把站在商国旁边的有缗国给撂了个趔趄。

　　有缗国旱情之严重，比起商而言，有过之而不及。

　　这有缗国君也是个有胆气的，赶在春祭之前公开叛乱，不仅拒纳朝贡，还一口气吞了临近的三个小方国。

　　这一把火，可算是烧到了夏桀的逆鳞。

　　因为末喜之事，夏桀憋了一肚子的暗火。可惜那昆吾国一心拥护夏朝，除了要杀妖妃为幼子报仇之外，再挑不出半点儿错处。毕竟是坐拥天下的王，夏桀再昏聩，也对昆吾这种国力强盛的方国存着七分戒备。

　　夏桀本计划借今年春祭，好好拉拢一些诸如商之类的蝼蚁之国为己所用，再借机打压以昆吾为首的几个实力雄厚的诸侯王，让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做事别太过分。

　　可惜，天道没给这位残暴冷血的天下之主什么好脸色。有缗国穷途末路之下发起的反击，在他看来却是小小方国目无王纲的不自量力。

　　夏桀诏令天下，共同出兵讨伐有缗。

　　王命诏令既出，九夷诸侯国尽数出动，跟随王旗，直取有缗。

　　在全天下兵力面前，再铁血不屈的军队，也扛不了几日。按照时下的战场规则，打不过，认输即可。认输之后是割地还是赔款，双方再进行商议。

　　有这样的规则，那有缗国也不死战，见势不妙，果断认输。有缗国君甚至做好了补缴朝贡的准备。经过这段时间的战斗，有缗臣民最起码不用再饿肚子了，无论那夏王提出怎样的要求，他们也有了余力去应对。

　　可惜，喜怒无常的夏桀把他们当做了儆猴的鸡，不杀不足以平自己胸中的暗火，不杀不足以震慑心怀不轨的其余方国。

　　这是一场让到场诸侯国纷纷色变的屠杀。有缗国境内民众，无论男女老少、氏族平民、贵人奴隶，全部斩杀。

　　一夜之间，有缗国灭。久未下雨而干涸的土地，被有缗国人的鲜血浇灌，开出了如同烈焰一般的花。

　　夏桀犹觉不足，将前段时间战败，不得不依附于有缗国的三个小方国也屠了个干净。死在王军刀下的冤魂哀鸿遍野，含血的哭泣震的天都变了色。

　　一道惊雷落下，带着血腥气的雨水灌了九夷诸侯国七天七夜。

　　夏桀失智般的举动，让堪堪发兵的成汤收回了指令。商国如今的国力，只比有缗国强一点，根本无力对抗整个王师。他不能拿整个商国冒险。

　　成汤命人准备原本拒缴的春祭朝贡，连夜送往夏都。

　　补救不可谓不及时，但余怒未消的夏桀还是从这晚到的朝贡里，嗅到了几分不臣的气息。他派出使臣诏成汤入朝会谈。

　　夏桀掌权之后，甚少亲自会见诸侯王。国之大祭和盛典，各诸侯国派使臣入王都即可。就算诏令天下进行会盟，那也是所有诸侯王都去，还从未有过单独召见某一诸侯王的先例。诸侯王再小，也是天道承认的王。夏桀懒于应对会见小王需要准备的繁杂礼节，惯来是能不见就不见。

　　这罕见的主动诏令，让阿衡攥紧了拳头。

　　“子履，你不能去！”仲虺也咬牙切齿：“那夏桀明显没安什么好心！”

　　在刚灭了有缗国的当口，被揪住了不臣的小辫子，按照夏王那性子，此行必定有去无回。

　　成汤不是不知道入朝的后果，但他不能不去：“现在夏王还只是怀疑我们不臣，若是收到诏令还不去，那便是把‘不臣’的利刃亲手递予桀。”

　　给了夏王把柄，那夏桀出兵伐商就只是时间问题，他们冒不起这个险。

　　仲虺胡子快炸上了天，他瞪圆了眼睛看静立在成汤身后的阿衡：“你不是鬼主意多吗。快，拿个主意！”

　　这是万难破除的死局，起内讧逼问阿衡没有意义。

　　成汤挪了半步挡在阿衡身前，果断做了决定：“明日我便随使臣入王都。商国自此交予你二人，凡事以阿衡的决策为准。”

　　这是在托付后事了。

　　商国可以没有国君，但那夏桀实非天下明主，一统天下的目标必须实现。成汤相信，有阿衡和仲虺在，这个目标就不是什么妄想。

　　仲虺急的眼眶都红了：“不行！我不同意！”

　　“兄长。”阿衡拉了拉成汤的衣袖，笑弯了眼：“阿衡随你一起去。”

　　成汤难得的对阿衡冷脸：“不行。”

　　这不是人多就能解决的问题，阿衡是他留在商的底牌，万不能现在就去给他陪葬。夏桀刀下，最不缺的就是他们这种“有情有义”的亡魂。

　　商国议事殿，两位权相几乎要与自己的君主站出针锋相对的意味。室内帷幕无风自动，黑泽从横梁之上一跃而下，半挡在成汤身前，剑柄挥开了阿衡拉着成汤衣袖的手。

　　“嘶。”阿衡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佯装发怒，还冲着成汤当面告状：“过分了啊。兄长，你看看他，现在连咱们说话他都要管！还有没有天理了！”

　　成汤用了远比当年上昆仑求天人出山更大的毅力，才忍住走向阿衡的冲动。他借着黑泽高大身影的遮挡，一锤定音：“我走之后，黑泽留给阿衡。”

　　将自己的死士送人，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平生第一遭。

　　黑泽尴尬的收回警示自己新主人的眼神，浑沉的眼珠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落，只好暂时栖息在仲虺怒气横生的胡子上。

　　仲虺被这顶级剑客的眼神一刺，还真刺出点儿主意：“让黑泽一起去，若是那夏桀敢下什么混命令，就先一步取了那狗王的命！”

　　这个主意倒是十分可行。以黑泽的本事，一己之力取了夏桀的项上人头不是什么难事。当初成汤派黑泽随阿衡入夏，就是自信黑泽能护阿衡周全。

　　阿衡向来不吝于泼仲虺冷水，当即兜头而下：“这是最下策。”

　　诸国征战，以刺客取胜者不是没有，但终归不是正道。诸侯国之间行此不正当之举尚为人不耻，更何况是改天换日之战呢？

　　一旦黑泽得手，成汤将被订在历史的耻辱架上，连王位都别想坐稳。到时候推翻恶政的义举，将沦为以恶制恶的小人手段。

　　天下将无人信商，那一统天下就完全没了意义，反而会让天下陷入混战。

　　这个道理仲虺不是不懂，只是现下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非常时刻，非常时刻当用非常手段。至于民心声名什么的，等活下来再议也不迟。

　　仲虺坚持：“留得青山在，才有柴火烧。”

　　阿衡嗤笑一声：“就夏桀那德行，还用不着咱们黑泽出手。”

　　黑泽默默收回了视线，非常克制的白了阿衡一眼。眼神的意思很明显：夏桀再无德，那也是天下之主。若此计成行，他一个人得手，便是把黑氏全族拉出来示众，黑氏上下将永无宁日。所以，要亲手斩杀天下之主，还是很需要一些勇气的好吗！当然，如果成汤需要，黑氏全族当义无反顾。

　　“行了，说说你的计划。”成汤伸手拦了一下就要跳脚的仲虺，阿衡既然把黑泽出手称为“下策”，那必然是有了与之相应的“上策”。

　　阿衡收了逗弄仲虺的心思，抱臂靠在立柱上：“想不想知道，在夏桀心里，兄长价值几何？”

　　仲虺揣摩着阿衡话中之意：“你的意思，不会是想与夏王做交易吧？”

　　阿衡点头：“届时还需薛君不吝钱财，助阿衡一臂之力。”

　　“不可能。”仲虺都要被这个主意逗笑了：“你以为那夏桀是傻的吗？！就算用全商再加上全薛做筹码，都不能让夏王放虎，放君上归山！”

　　阿衡还未解释，成汤已沉吟出声：“此计可行。”

　　仲虺摸了把脑袋，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这俩人的思路：“咋就可行了？是个有脑子的人……”

　　“对啊。”阿衡打断仲虺：“你也知道得是个有脑子的人。据我所知，那夏桀根本就没脑子。”

　　仲虺：“……”

　　这话，他怎么就没胆量信呢。在阿衡这小子眼里，天下人就没有几个是有脑子的好吗。

　　阿衡：“况且，我手里有夏桀最想要的东西。”

　　夏桀坐拥天下，要什么没有。至于最想要的，仲虺没兴趣知道，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比能推翻夏王朝的成汤更重要。

　　他斟酌着开口：“我还是觉得，此计有些过于儿戏。”

　　阿衡挑着眉：“不如这样，咱俩打个赌。如果我赢了，薛君以后凡事都听我的。如果你赢了，那我亲手制三颗延年益寿丹送你，如何？”

　　天人之徒手作的延年益寿丹，那可是千金难求的灵药。

　　仲虺却不屑一顾：“活那么久做什么，无趣。我若是赢了，你以后凡事都得听我的！”

　　阿衡笑：“行啊，君上做见证啊！反正我赢定了。”

　　仲虺低低切了一声：“我倒是希望你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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