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51、宿因 12

　　别说阿衡于她有救命之恩，就算只是曾经并肩前行过一程的同伴，在得知阿衡的需求之后，末喜都不会拒绝。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就是这么奇怪，并不会因为相识时间的长短而划定深浅。在末喜眼中，阿衡这个堪称过分的请求，她是心甘情愿去应的。

　　能被阿衡这样神通广大的人需要，也是一种难得的福气吧。

　　衣着素雅的女子为阿衡添了杯茶，唇畔盈着浅淡的笑意：“喝完这杯茶，我跟你回王都。”

　　阿衡向来只在成汤跟前任性，在外人眼里从来礼数周全。他浅浅饮了一口，甘甜的茶液滋润了他干哑的嗓音。

　　“多谢。”如果不看他的模样，只听声音，终于有了几分与末喜分离之前的清朗：“是阿衡没有说清。末喜姑娘只需告知衡救人的办法，不必随我去王都。”

　　这下轮到末喜吃惊了，原来料事如神的阿衡，居然连这么浅显的人情世故都不知晓。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有我才能说动夏桀，我不回去的话，那就当真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阿衡微微瞪圆了眼，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他沉思片刻，问道：“这样，你可有什么随身的物件，让那夏桀看一眼就能想起你的。”

　　末喜摇头：“我当初心灰意冷之下离开王都，什么都没带。”

　　阿衡垂眸看了眼轻烟袅袅的香茶：“可有什么吃食饮品能带的，让夏桀尝一口就能想到你。”

　　“这……”末喜当即认真思索起来，要说吃食饮品，那还真不少。当初她在夏王宫，闲来无事总爱弄些有的没的。夏桀宠她，无论她弄出些什么，夏王都会乐呵呵的吃几口。吃是吃过不少，要说哪一样能让夏王一口就想起她，末喜还真拿不定主意。

　　阿衡心中焦急，却也没有开口催促，给足了末喜回忆旧事的时间。

　　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勇敢的姑娘终于从尘封已久、含恨带血的往事里翻出那么一丝可能。她匆匆起身，跑去院中的杏花树下，叫奴隶来合力搬开一块青石。

　　都是从阿衡府里出来的，本就机灵。又伺候了这位好脾气的主子这么久，有眼力见儿的奴隶已经去取来了铲子。

　　那一年初来洛水，他们陪着这位消瘦的主子，在这棵树下亲手埋下了一坛酒。新主子说，尘埃落定的那一日，要与他们共饮一杯。

　　奴隶们不知道何谓尘埃落定，但他们知道，这块沉重的青石之下，有主人用各式瓜果酿制的美酒。如今要搬青石，那必然是要取酒。何况，他们的旧主人今儿也在呢。

　　果然，他们的主人匆匆抱了酒坛，冲进静室。

　　末喜的声音带着喘：“鲜果酿，夏桀最喜欢。”

　　阿衡紧绷的唇角拉出一丝笑意：“多谢。阿衡会尽力护姑娘周全。”

　　末喜原本已经做好了回归虎穴的准备，没成想，这位同伴居然一直为她兜着底。这份周到的克制，让末喜湿了眼眶。

　　她向阿衡深深行礼：“如需末喜，来信即可。末喜万死不辞。”

　　这位困兽一般的青年，终于被她这郑重其事的模样逗乐了：“你可得好好活着，不然我当初救你的劲儿岂不白费了。”

　　那个减缓时间流速的大阵，他可是画了三天三夜呢。

　　话虽如此，但末喜仍是连夜下厨，做了许多样容易保存，且方便携带的点心吃食，她不懂阿衡所说的“怀念的力量”，只想尽自己所能，助阿衡救人。

　　末喜准备了整整两大包袱，但只有这些还不够。

　　夏王都，阿衡再次找上了那帮狐朋狗友，求他们帮点儿小忙。

　　阿衡这人从来出手阔绰，虽是明面上找他们帮忙，实则暗地里给予他们的更多。在王都这群贵族眼里，阿衡就是远道而来的傻朋友，人人都喜欢。

　　这次阿衡提出的请求是有一点儿难，但在他们眼里，也仅仅是“一点儿”而已，顶多费些精力，连钱财都不用花。一夜之间，王都手眼通天的贵族们行动起来，撒出的眼线遍布九夷大小方国。

　　一切皆已筹备妥当，只待仲虺前来，一同拜会夏王。

　　自打成汤入了夏台，夏台便出了怪事。接连几日，只要上值之人迈入大门，便瞬间失去意识，再睁眼时，已到了下值时辰。

　　虽说这些值守平日里也没什么正事儿，除了新人下狱能忙活两天。为什么说“两天”呢，因为他们这儿手段多，再铁血的汉子也撑不过两天。他们很顺利就能交出上面想要的口供，差事十分好干。

　　这份儿十分好干的差事，往日里让无数人抢破了头。这段时日，但凡有点儿门路的，都纷纷辞离夏台。

　　都说夏台闹鬼，专霸占人身、吸人精血，因此但凡上过值的人，皆不记得自己上值后的所言所行，且面色越来越差。

　　到春末夏启之时，夏台值守病倒了一大片，为此，掌管夏台的官员还特意找了同僚修道者，请他们入驻夏台，驱邪镇魔。

　　朝堂修道官员来了不少，但无论本事多大，皆与凡人值守一般，一入夏台大门就失去意识。此事因此惊动了夏王，夏桀发布王令，诏天下修道者入王都，解决夏台之事。

　　一时之间，天下修道之人云集夏都，王都气象都清朗了不少。

　　在这样清朗的日子里，薛君带着二十车财物进了王都阿衡宅院。他这一程，几乎要把商、薛两地氏族给掏空了。

　　这活儿得罪人，也不好干。薛君整个人散发着戾气，连胡子稍儿都带着刺儿。若事情顺利，财物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天知道他收到成汤被囚消息的那一刻有多崩溃。

　　阿衡这小子一意孤行，连累他翻倍收集财物还是小事，把成汤折进去才是大事。要让他余生和阿衡搭班子，那他宁可原地自尽去地下陪成汤！

　　这暗火压了一路，几乎要把薛君的五脏六腑烧化了。他在这堆烧的不成样子的肺腑里挑挑拣拣，罗列出阿衡狂妄自大八大罪状，就等着见到罪魁祸首当面质问一番。

　　罪魁祸首被他堵在了偏堂里，瘦骨嶙峋的支棱着脑袋，深陷在眼眶里的一双眸子黑的惊人。这模样，似乎已经被人审了百八十遍，伶仃的风一吹就倒，哪里还有半分混账阿衡的样子。

　　仲虺愣在原地，胡子不自觉的收了刺：“你也进了趟夏台？”

　　阿衡没心思和仲虺斗嘴，当即整理衣冠：“换官服，随我去见夏桀。”

　　若不是实在担心成汤，仲虺的白眼能翻上天。不是，咱能先喝口水不。我拉着这二十车东西昼夜赶路，气儿都没喘稳呢，咋就要去见夏桀了！话临出口，薛君大人大量的改了措辞：“稳妥起见，咱们先过一遍应对话术？”

　　“目的只有一个，用咱们手里所有的筹码换君上。”阿衡耐着性子：“届时朝堂上定然有反对的大臣，你我二人见机行事。切记，要让夏桀认为，你我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直肠子薛君愣笑了一声，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能……详细点儿吗。”

　　好歹是关乎成汤生死的大事，入宫之前不仔仔细细的演练个几遍，万一到时候事败……仲虺这心里是真没底儿。

　　不是不能详细，是详细不了。换做以前的阿衡，直白的“不能”两个字已经赤裸裸拍在了仲虺脸上。但这次是他理亏，面对千里相助的同僚，阿衡叹了口气：“那夏桀喜怒无常，只能随机应变。你若是拿捏不准，可以少开口。”

　　“成吧。”

　　夏台地牢中，黑泽低声回复：“薛君已随阿衡入宫。”

　　“嗯。”成汤端坐在厚茅草铺就的垫子上，明亮的烛火下，一派从容：“无论成与否，夏台这场戏，都到了收场的时候。”

　　自打他入夏台，黑泽便每天出手，把值守的人敲晕。本是为了省事儿，既免了刑罚，又方便与阿衡互通消息。哪成想事情演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现在每天来施法的修道者越来越多，保不准就来个有真本事的。到时候就不是简单敲晕个把人就能了事的。

　　成汤环顾四周，这方简室干净整洁，零零散散的摆着许多阿衡托黑泽带进来的小玩意儿。他这段日子虽不自由，却每日都能见到、尝到不同的东西，很是新鲜。程念也跟着享了福，每天就盼着阿衡的消息呢。

　　黑泽今儿摆在小方桌的食盒，并非是各国特产方物，而是商国的传统小食，凉糕。用豆子加蜂蜜磨成的，又甜又滑，最是解暑。不用想，肯定是仲虺带来的。

　　乡味最能解乡愁，成汤拣了一块尝，其余的都给了黑泽。端坐的君王暗自发誓，若此番事成，定要让全天下都尝到这凉糕的滋味。

　　隐匿于囚室暗处的黑泽，偷偷摸了摸怀里的方巾。除了凉糕，他还有一件末喜托阿衡带给他的救命谢礼。

　　“末喜说，让你用来擦剑。”

　　擦剑，黑泽抿唇笑了一下，我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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