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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Part 156 恐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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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薙明月把脸深深埋进毛巾里,舒服地擦着脸。
痛快冲过澡后,寝室淋浴间里弥漫着一股暖润的香气,那是他用的薄荷沐浴露的味道。
他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只是在享受全身心浸入毛巾擦脸的暂时黑暗,然后抬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心跳微微加速。
打开的盥洗室玻璃门外,寝室内外都有隐约温暖的人声传来。走廊上正响起着音量恰到好处的晚间舒缓音乐,流水一般轻轻流过每个人的心头。
草薙明月抬起眼睛的时候,一抹金色的影子正从盥洗室门前经过。
橘吉平揉了揉金色的寸头,随意放下的手臂松垮垮地虚搭在腰间,另一只手握着手机。
“这样啊。”他轻轻一耸肩,说着没有任何刺激与起伏的、属于平淡人世的温和话语,“说不定,杏,你会觉得有点寂寞呢。还说源同学赶得及回来参加才艺大会的话,你们会合作弄些好玩的节目。”
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草薙明月并不专门分出注意力去探听那边的兄妹对话,只是从容利落地整理着盥洗池上的用品台子。
想来,橘杏的心情与声色,已经不像之前富江魔气笼罩着U—17时,遭受到扭曲命运的无形感染,而充满独属于少女的隐秘伤痛了。
草薙明月把毛巾折成整齐方块,微微探身挂到盥洗池上方的金属横栏上。
就在这时,橘吉平的声音也含着微微延长的、深呼吸的气音,“她请假回家乡去,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处理吧。即使没能和好朋友一起参加才艺大会,确实有点遗憾,也不好把这种遗憾传达过去,让她烦心。”
听到源千鹤相关的事情,又感受到橘吉平兄妹那温柔如水的善意,草薙明月微垂目光,只管将毛巾抻拉平整,唇角微微抿起笑容。
他走出盥洗室。门打开一大半通着风,并随时欢迎其他宿舍的少年们串门笑语。不时有三三两两轻快矫健的身影走过,飘来含笑的言语片段。
“最近心情都豁然开朗了一点。前段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应该是基地训练太严酷了吧?大家都很烦恼,造成了奇怪的低气压。”
草薙明月微微弯腰,将折叠床上的被子拎起来,简单折了几下,大致弄成清爽整洁的样子。
橘吉平正挂掉手机,朝少年的方向笑道,“女孩子煲起电话来真的很厉害。”
草薙明月顺势看向他。那种幽静神秘却又永远含着倾听与抚慰含义的气质,总是毫无动摇。
橘吉平迎着草薙明月微笑的目光,点点头笑道,“是小杏和源同学。据说她们打过很亲密的长途电话。”
“有很多话想要倾诉吧。”草薙明月直起身子,眼神看向虚空,稍微心算了一下,“千鹤回家也有一阵子了。”
“看来才艺大会确实赶不回来了。”橘吉平说道。他转过身,一手把住轻轻摇摆的门边,一手指点滑过门面上贴着的近期日程表,“嗯……”
草薙明月听到前辈轻声沉吟,只是歪歪头,没有马上出声询问。
“是有一点不太……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橘吉平感慨道,“感觉刚刚经历了集体情绪低气压之后,还是要马不停蹄投入尽全力运转的现实生活中。”
草薙明月点点头,向后稍微倾身,轻靠在桌边。
看了一大半的《江户川乱步异人馆》正摊开放在桌面上,草薙明月余光扫到,顺手拿起来,取出夹在其中的书签。
《非人之恋》这篇小说,他正看到描述男主与人偶娃娃殉情的那段最为诡谲凄美的部分,漆黑的古体文字映入眼帘。
他听到橘吉平继续说道,“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割裂感。还要举办才艺大会什么的……”
草薙明月倾听着。他翻过一页,注视着那些血淋淋又充满超越人性与正常精神世界的爱的描述。
“不好意思,草薙君。”橘吉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在发牢骚呢。”
草薙明月不语不动,只有面庞稍微抬起,向橘吉平安慰地一笑,“橘前辈说得对。生活的运转总是一刻不停。或许刚经历过奇怪的集体紧张,又要投入完全轻松快乐的才艺大会,是有点稍微转变不过来。”
橘吉平挠头的手放下来。他莫名纠结起来的心情,在草薙明月雪泉般的话语下融化了。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尽情放松一下心情吧。”草薙明月笑道。
“是啊。”橘吉平释然地一笑,弯腰从自己的床铺上抱起一个大袋子,里面花花绿绿地装着许多舞台彩带之类的东西。
他看着怀里的东西出神片刻。这时,神尾明握着门边探进小半个身子来,“橘部长!”
那种阳光跳脱的性格还是没变。橘吉平吓了一小跳,转身笑着虚推神尾明出去,“有没有借好排练室?”
“有!”神尾明用手指抵着额角,飞快地做了个敬礼的动作,“这次我们把彩带都布置上去,整体看看表演效果好了!”
草薙明月仿佛从人世之上投来宁静的目光,看着那两个毫无芥蒂的人。
施加在神尾明身上的、富江那扭曲一切的魅惑,看来没留下后遗症。
他把所有曾陷入魔物错乱漩涡的身边之人,都纳入自己的灵力感应中,好好探视了一遍,完全确定富江的残片已经彻底灰飞烟灭。
在橘吉平回过头,带笑示意自己有事出去时,草薙明月点了点头,心中正掠过源千鹤简讯风暴的开端。
源千鹤在富江事件后,几乎无缝衔接地弄好请假回家的事情。她带着封印着富江本体的灵力幻球,恨不能飞回到自家神社中去,用神器草薙剑镇压住。
“如果是你的话,我根本没什么不放心的。”草薙明月送她上专程摆渡车时,戴着粉色鸭舌帽的风风火火的少女,转过身来向他耳语,“但最好还是仔细感应,确保没有魔物的残余感染。”
“没问题。”草薙明月不必使用锋利的眼神或强硬的语气,甚至是含着微笑的、有点打趣意味的颔首应答,就已经胜过任何磐石般可靠的回应。
不过,源千鹤人还在回家的车上,就已经发来了第一条简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需要掩盖的东西,你同意这一点吧?那么我问你,明月,为什么不是由你们高天神社来镇压富江?”
草薙明月一个人待在寝室里,柔和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在他背后,玻璃窗外是漫漫夜色,那暗夜像是要挤破窗口,像冰冷的黑色海水一样蔓延进来。
但少年的身姿只是静静地靠坐在那里,就将这隐藏着无名躁动的夜色,挡在了窗外。
“确实。”草薙明月回想起,自己那时的第一想法,也是要尽快回到北海道的自家神社去,将魔物封印在八咫镜的祭坛下。
祖母罕见地传来了简讯,而不是写信。
“家族的集体灵能也有所感应。明月,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祖母爱子的措辞简洁古雅,就像在耳畔温和地诉说着,但是倾诉的内容、以及那些与鬼神相关的幽深秘密所代表的意义,是未经任何修饰避讳,而直接说给草薙明月听的。
“我们请求博雅神社承担这次封印。你先不要回家。”祖母的声音,在草薙明月心中轻轻流淌着。
“让我‘不要回家’。”这四个字,仿佛和草薙明月当下正在看的这篇恐怖无比的小说一起,融化成黑漆漆的幻影,波动解体,将他的思想也压入不能呼吸的深海中。
草薙明月深吸一口气,合上了书。
在书页文字的末尾,影印着江户川乱步手稿原文的那段小说结局处的文字,在他眼前幽幽消散。
“那是不属于人世的恋情。”
“不属于人世。”草薙明月喃喃重复,“既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地狱。”
那个魔物——蜗牛般柔软而无处不在的影之男——它体内所展现出的本质,不正是符合这个形容吗?
草薙明月察觉到,自己的思绪正在纷飞出去。他一手虚捏着书本,任凭它在掌间摇摇欲坠地垂着,一手轻捏着鼻梁,深深闭上了眼睛。
总之,他将祖母的告诫与请求,转达给源千鹤时,当时原本没准备回家的源千鹤,像一条闪电般行动了起来。
这就是通灵师之间的默契。当某个绝对通灵的神社不能封印魔物时——无论是因为什么,当然,源千鹤压根不相信,这会是因为高天神社“没有能力镇压富江”,她只能立刻接受更荒诞又恐怖的可能性——在这种时刻,源千鹤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但是那个更可怕的可能性,通过她的简讯风暴,已经毫不客气地传达给了草薙明月。
“八咫镜——”她在其中一条简讯上这么说道,“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草薙明月的后背狠狠地酸涩了一下,像是有腐蚀性的冰水直接渗进了骨头。
他把揉捏鼻梁的手放开,张开掌心,虚虚盖住上半边脸庞。
在无物的幽暗视界中,他感应到背包深处、隐藏在特制结界中的八咫镜分体,正在发出不祥的感应。
镜子开裂前,变得薄细脆弱的玻璃镜面,会发出隐约的碎裂声。
就是这种感应。
一条灵光闪进了草薙明月沉陷的思想世界。
他微微抬起眼睛,盖着脸庞的掌心还没有完全放下去。手掌边缘投落的阴影,将他的眉眼半遮半掩地埋进神秘的暗影间。
大半打开的宿舍门外,虽然有门板的阴影和视角的轻微死角,草薙明月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亚久津仁正沉默地站在门口。
似乎是回应草薙明月的心声,门板又被推开了些,亚久津仁的身影显露出来。
白色的长裤,暗紫色的无袖衫。没有任何华丽或出格的装饰,出色的外表和绝对独特的灵魂,不需要这些东西。
草薙明月与亚久津仁对视。那双黄玉色的鹰隼般的眼眸,没有立刻在对手的心中留下惊颤的伤痕;而那双深海般的漆黑瞳孔,也没有让桀骜的少年马上陷入神思被吸入般的短暂眩晕。
在气魄方面,这两个人完全势均力敌。
亚久津仁仍是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草薙明月。
“这个家伙……”他在心里咀嚼着那个不是敬语的称呼,却为其注入与众不同的、任凭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从他这里得到的,一种奇怪的触动。
草薙明月从桌边支起身子,侧头将手里的小说放进桌面书架中。
“亚久津前辈?”他放下书的动作仍在从容地继续,眼神和声色则转向了亚久津仁。
亚久津仁刚处理完优纪的借住事项。虽然优纪经过几轮精神诊断,确定症状暂时消失,但无论是出于医生的建议,还是亚久津仁的心情,都无法让她再次陷入独身一人的境地。
U—17在女生营地那边专门整理出一间公寓,让优纪住下来。处理好这件事后,看到亚久津仁正式又无言的鞠躬致谢,斋藤教练也露出了笑容。
“其实你是一个很温柔可靠的人啊,亚久津君。”他这样说道。
亚久津仁的眼神稍许下移,往虚无中沉了一下。随着这道回忆的声音消散,他又静静抬眼,看向草薙明月。
对方那有些酒嗓味道的轻声呼唤,正传进亚久津仁的耳朵里。
“……”亚久津仁微微颔首,“谢谢你了。”
草薙明月没有马上应答,只是稍许侧过脸,目光集中到眼角,像一片浮游着月光碎片的沉静海水。
“我知道。”亚久津仁说道。每个人都有超出理解的事情,而亚久津仁则会在直面这些从未出现在他理智中的东西时,只要确定那是真的,哪怕是魔鬼出现在眼前,他也会干脆地承认。
草薙明月则切身体会到,即使是毫无灵力的人,站在逻辑崩坏的鬼神界限面前时,也会有那样强横的意志。
就像真田弦一郎一样……
“是你帮助了我妈妈。”亚久津仁的声音,和此时草薙明月脑海中的、真田清醒着身处于魔物气场中的回忆,像被打碎的水面般,融合在了一起。
草薙明月缓缓抬了抬下颚,身形向后微倾了一下,如同直面一座倾倒下来的冰山。
“……糟透了。”他默默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