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十年·沉如故》窥谷忘反

54、陈前玉

　　北风萧素，将行人衣袍飞卷，如幻似影。

　　马车被人抛弃在城外，陈前玉一行换了寻常衣衫，几日前病恹恹的美人不复踪影，墨色鬓边依旧簪了一朵绢花牡丹。

　　冬夜浮起朦胧的雾气，城墙烛火下一人站在城门外候立，陈前玉回身对两位同伴嘱咐：“你们先去找坊主联络，护送之事，有劳两位姐妹。”

　　三人对视一笑：“我便说主子肯定舍不得罚你。前玉，你可得在主人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陈前玉施礼：“自然。”

　　城门呜咽着被人打开，有人将二人引入城去，一直候着的那抹身影方幽幽上前。

　　“陈姑娘，我来接你。”武照权一袭玄色便服，很是低调，“如何？”

　　陈前玉敛了神色，淡淡道：“他没来，我们在上洛山等了一日，不曾有可疑的人出入。”

　　两人说着闲话，入了城，城门再次闭合。

　　她走得慢，虽说毒是解了，但身体的折磨也是真的，身上有些旧伤，恢复得只算六七成。武照权备了马车，她提议走走。

　　“我的家人都还好吗？”

　　武照权走在她前面：“一切都好，你今年回来得早，也许有机会去看看他们。”

　　洛平正是寂静的时刻，除了巡逻的卫兵，路上只有他们二人，无人敢阻，也自觉绕道避开。

　　里坊深处反而亮堂些，楼宇绮艳，香氛弥漫，红灯高招，咿咿呀呀还有几声婉转含情的长调。这是洛平城的特例，是权贵们的特权，天子脚下，也只有默许的份儿。

　　吴歌戏场是舞坊的第一间，大门被木条钉死，五光十色中有些像阴司的入口。她怔怔看了两眼。

　　“武大人，你等我片刻，我想回戏坊看看。”

　　“我陪你一起去。”

　　陈前玉低头，作出示弱的姿态：“我只是有些想家，不用多久。”

　　武照权打量她片刻，背过身去，朝巷道另一头走出几步，仍是安静候着。

　　她缓步向前，檐下无灯，他倚着朱红廊柱，大半身子躲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眸子发亮，落在她的方向。

　　“陈前玉。”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是向前。

　　木板上布满积尘，她的身份是真，这吴歌戏场是她的心血也是真。

　　“薛公子，你不该来。武大人正在追查内部泄密之事，你的出现只会给别人带来厄运。”

　　两人的交谈声都很低，隔着几步，听不真切。

　　“你还活着，我很……开心。”

　　“可是你还活着，对我来说，就是厄运。”陈前玉摸了摸铜色铺首，“薛公子，如果你还不走，我便叫人了。”

　　他的语气听着有些伤感：“我来看看你，吴歌戏场的前玉姑娘，这戏场还开吗？”

　　没等到对方的回答，远处武照权朗声叫道：“陈姑娘，我们该走了。”

　　她如一阵风来，又如一阵风走：“我马上来。”

　　薛珈瞧着，觉得她身量又单薄许多，他听说过会稽王府整治人的手段，整个洛平，但凡有点地位的大家族无一不有私人地牢，滥用私刑，朝廷屡禁不止。虽然早就料到是她，却不曾想过她回洛平后去的第一个地方会是吴歌戏场，他本来只是无意中逛到此处。

　　这是和她的第三次见面，意外的，平和的，似故人归来，大半年光景，已是将芙蓉城的血腥冲洗得彻底，他恨不起来。却有更艰难的东西横亘在彼此之间，那是他连问都不敢问的东西。她已经不避讳什么，身侧的武照权是司马沛的臂膀，她是司马沛的人。

　　·

　　公主府门口停了一辆宝盖马车，金色幔帷，用的皇家制度。

　　“大人在车内。”

　　“有劳武大人。”

　　青驄马，缀彩珠，金丝绣，美人图，琉璃盖上月华拂。说的是福仪长公主的宝驾，据说当年她出嫁乘坐的便是这架宝车。

　　陈前玉不知这流传的真假，鼻尖萦绕着兰草香，那是福仪长公主喜欢的香料，车内壁涂漆时特意加了一味香料，十多年了依旧芳香馥郁，布置如新。

　　车内空间极大，甚至用了珠帘隔开一层，她上车后马车缓缓驶动，四壁上的烛台骤然亮起，设计极是巧夺天工。

　　司马沛枕在软椅上假寐。

　　“前玉，一路辛苦。”

　　陈前玉匍匐跪拜：“殿下，属下失职。”

　　“查到了吗？”

　　“是，满州乌氏与塞外勾结，暗中收购了大批米粮支援塞外，克雅单于允诺支持乌氏称帝。”

　　“地点呢？”

　　“满州境内诸山皆设仓储，除了当地人，还雇佣了放债人看守。米粮之数，不下千万。”

　　司马沛的眼皮跳了跳。

　　“南方怕是有人支持他。本王领兵在外，许久未回淮安，那些人呐便蠢蠢欲动了。”

　　“属下从芙蓉城一路北上，途径十三州，按照殿下叮嘱，暗探了各坊情况，仍未得知消息泄露之处。属下失职。”

　　“抬云的销魂针算是惩罚，你起来吧。”司马沛也坐直了身子，“薛家少郎和那个放债人的事，你仔细说说。”

　　虽然如此，前玉只是挺直身子，依旧跪在原地。

　　“薛家公子出现在满州看起来只是巧合，或许消息不是从内部泄露，而是有人也在关注满州或者殿下的情况，所以得知。”

　　“他从广州而来，但广州之地势力复杂，广州坊的人只说他离开前去越州见过顾家的人。”

　　“顾家？安定侯的本家？”司马沛摩挲着指尖。

　　“是，但越州顾氏……殿下应当知晓，世代盘踞越州，不愿服膺殿下，想来是他们襄助。”

　　“薛家与他们非亲非故，越州的顾家……倒是忘了，顾亭奇虽然和他们断了联系，这血脉到底连着。这件事我再做安排，你继续说。”

　　“是。”

　　“与薛家公子结伴而行之人，是放债人李芜，据说这两年才加入，但武功极高，如今已排到十一。此人行事很少受盟会约束，行动比较自由，但盟会的交易他也愿意接，定金很高。”

　　“他与薛家的关系目前不得而知，他由放债人的盟主董先生亲自介绍，生平经历极少人知道。”

　　“他伤了你？”司马沛发问，语气带点不可思议。

　　“我的箭没有他的刀快，他轻功绝世，属下遇到的对手里可称第一，使用一把银色的弯刀，质地工艺不似中原产物。”

　　“他虽然护着薛家公子，但也不愿与我们过多交手。属下问过抬云，李芜此人之前也到过芙蓉城，几位富商便是他解决的。”

　　“前玉，你是我亲自培养的，那人能伤你，这样的人才流于草莽，倒是有几分可惜。”

　　“董先生正在淮安修养，若是殿下想，等回淮安后可以探探董先生的意思。”

　　马车渐渐放缓。

　　“前玉，那薛家少郎可有去寻你？芙蓉城刺杀失败，你可有手下留情。”司马沛颇带几分打趣意味，“你来洛平也有三四年了，那薛元玉是人中龙凤，想必你早已知晓他。他若果真有那个心思，我倒也愿意成全一桩美事。你的身份我可以帮你恢复，还你自由。你的家人，我也可以让你们团聚。”

　　陈前玉跪着的身子一震。

　　她与薛元玉的事自然瞒不过司马沛的眼。对方提出的每一项条件无一不是蛊惑。

　　“前玉身负血海深仇，大仇未了；殿下对前玉有养育栽培之恩，大恩未报，不敢言私情。我与薛家公子已是死敌，再见面只想了结芙蓉城未了之事。”

　　司马沛默了片刻，起身掀开珠帘，将人扶起。

　　“你不必觉得我是试探，前玉，你和其他的雀人不同。”

　　“我有意和薛觉义言和。”

　　“言和？”陈前玉有些诧异。

　　“这也是我让你回洛平的原因。北境发生了一些事，隆城虽然收复，但要真正为我掌握很艰难。”

　　“这次两国休战，是因为北狄王猝死，吉成急于回去帮他父亲争位。”

　　“属下记得，吉成的父汗是日轮王克雅单于。”

　　“是，我与克雅有宿怨，他曾受魏军折辱，若他继位，一定会再开战端。当然，其他的新王也不会放弃隆城。”

　　“至多两年，北戎的铁蹄会再度南下。”

　　司马沛鲜少在自己面前谈及军国大事，自己是他的棋子，至多是一颗特殊的棋子，前玉知道，但看他神思沉重的表情，听着边境连连不熄的战火，不觉间也忧心忡忡起来。

　　“我计划在隆城建立一个据点，搜集各方情报。思来想去，其他人我都不放心，若是你愿意，我想安排你去。”

　　“殿下……”前玉怔然，不知这是司马沛对自己的信任，还是有意将自己“流放”。

　　“两国议和大概在明年初，这个任务很急、很重。你要在议和之前弄清北狄内情，当然我前期布置的钉子会协助你。总之，你要帮助议和使团拖延时间，时间越长，朝廷的准备才能更充分。”

　　陈前玉表情有些茫然，司马沛等着她自己想清楚。

　　“我一直以为殿下有穹宇之志，此番回京为定鼎而来。”

　　并无避讳。

　　陈前玉的记忆并不清晰，自她记事起，司马沛是自己生活的全部，识字、武功，还有自己的箭法，都由他亲身传授。直到十五岁，她成为雀人，随他来到洛平，他出征，她于京城驻守，成为他的后盾。

　　也是自她记事起，自己已经背负一桩血仇，流离失所，不知来路。

　　某种程度上，司马沛是她的根，而不是那个已经死亡的名字。

　　“定鼎之事，我志在必得，可是北狄之事，我却没有什么把握。”司马沛脸色显露疲倦，“前玉，去吧。”

　　“你一直告诉我要复仇。”

　　“是，但这与复仇不冲突。我知道你因为失忆，并不完全相信我说的话。边塞之地，还有当年流放的你父亲的部下，你若有心，可顺路去求证消息。”

　　陈前玉忽然轻笑了一声：“殿下，其实我并不热衷于复仇。”

　　“即便没有这个名目，我还是愿意留在殿下身边，成为雀人。”

　　她鬓边的牡丹花摇曳生姿，陈前玉是一等一的美人，本来她该像其他雀人一般成为某位高官显贵的妾室，可是没有。司马沛让她清清白白地活着，已是一种偏爱。

　　司马沛的容貌与中原人不同，眉眼更为深邃，比寻常男子更加英武神气。司马沛看着她的眼睛，坦荡，不算无情。

　　“前玉，我对你，念的是旧友之情，故人之子，情同父女。”

　　“我知道。殿下待我，情同父女。”

　　“我愿意去隆城。”

　　马车最后停驻在公主府门口。司马沛遣人将她送到驿馆下榻，那公主府显然不是她能涉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