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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烟火天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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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焰站着,与先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肩颈处横插着一把骇人的屠刀。
周围人注目着她,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就连方才强横的陈屠户,都远远退开,惊恐地看着落焰。
好好的一个姑娘,被一把锋利的屠刀狠狠击中,却面色端安地站在这里,甚至不见一滴鲜血。
直到一个妇人声音颤抖地出声:“妖怪啊……”
这直接叫人群如潮水一般退散,霎时间,陈家院子里已经只剩下落焰和那头半死不活的猪。
落焰费力地将屠刀从自己肩颈处拔下,丢到那猪身前:“我救了你一命。”
从此,这条街上,再也没有人见过落焰,就连李光棍,也不知她的去向。
那年深冬,湖中一架小舟,悠悠载着一个身着轻罗夏衣的姑娘往湖心小亭去。
那姑娘面庞清秀姣好,肌肤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如白玉般通透。
她上了亭。
亭里披着鹤氅貂裘的少年正独自抚琴。这是落焰来做无声听众的第十天。
“今天下雪了。”琴音未消,少年轻轻按住琴弦,清清朗朗地开口,“雪落的声音很轻,比你上亭的声音还要轻。”
这是这十天来,这湖心亭中第一句人声。
落焰看着路白晨,回答道:“是,亏你听得见。”
“因为是个瞎子。”路白晨摸索着站起身,却不慎被衣氅绊住,身形摇晃了一下。被落焰稳稳扶住。
他搭着落焰的手:“姐姐,你的手好凉。”没等落焰抽开手,他便将落焰的手握入掌心。
少年双目无神,却霎时间面红耳赤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姐姐可是,李落焰?”
“你还记得?”落焰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大约瞎子对这些感触要记得深刻些。”路白晨道,片刻才讪讪红着脸放开了落焰。
落焰看着他:“你弹琴很好听。”
路白晨无神却澄明的眼睛望向落焰,他无比郑重地说道:“姐姐,明年夏天我便成人了。我娘准许我去镇里的烟火集会,那时,我能见见你吗?”
落焰颤抖着眼睫,她不知道心头此刻涌上的万般感触叫做什么。像一片雪花落在胸口,却化成了温热的水。
“好。我答应你。”落焰掏出一个香囊,递到路白晨手上,“这是我自己绣的。你不嫌弃的话,就拿着吧。”
鹅黄色的粗布上绣着两只鸳鸯,图样和绣工一样粗糙平庸,香囊中也不过是放着市面上最常见的香料。
路白晨用他那弹琴的如玉砌般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微微硌手的触感——像极了那个女子棱角明晰,不拘于俗世平滑的性格。想着想着他便忍不住浮起笑来。
指尖微凉,风乍起。
“少爷,快回屋坐着吧,这会子掉雨点了,当心一会下大了。”婢女的催促在路白晨耳边响起。
“这雨晚上能停吗?”
“能停,正好下了雨天气晴好,少爷好去看……好去烟火集会玩玩。”
一直以来,他困于高墙,被婢女家奴团团环绕。
孑然一身,茕茕独立。
记忆里只有那一双夏日里也冰凉得出奇的手抚摸过自己面颊的触感。在一切黑色的流年时光里,如同一只扑闪着的流萤,划出一道明亮闪烁的轨迹。
于他而言,就是能接住那流萤抖落的几缕微光,也足够欢喜一生了。
将近日暮,小镇渐渐人声鼎沸起来,男女老少都涌上街头,团聚在那湖边,等待着一年一度的烟火集会。在这个以制造烟火出名的镇子上,这集会自古以来就被镇上的人民重视,看做是带来福报的活动。
路白晨由家丁送到湖心亭上,落焰已经在那里等了。
“姐姐!”路白晨疾步上前,险些走不稳,落得个踉跄。
“你来啦。”落焰自然地扶住他的手。
“今日能够与姐姐相见,我真的……真的高兴到不能自已。”路白晨道,“姐姐能来,真是我受老天爷的福泽。”
看着路白晨唇齿翕动,双手微微颤抖,面颊微红——
“你是偶然之成,若非那白狐舍不得自己的修为,你也无法立成人型。”
“白晨……一直挂念姐姐,怕姐姐事务繁忙,无暇抽身。”
“那白狐太过心急,将死之际,只顾着将修为渡于你,未曾教会你修行的方法。”
“姐姐不嫌弃白晨叨扰,赏脸一会,我实在不知如何感激。”
“说到底,你只是个盛着百年修为的灵物,算不得妖也算不得人。”
“姐姐,日夜思念,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一旦丢失了修为,你也只能恢复原形,一切如初。人间所识,就算做一场梦吧。”
晚风习习,周遭热闹,夜幕之下是一片欢声笑语,灯火闪烁。湖面映着灯影人影,波光粼粼。
“姐姐,白晨有一事相告……”
“白晨!”
落焰突然出声,路白晨一怔,停了下来,等着落焰下文。
“白晨,你有什么愿望吗?”
路白晨看不见,微弱灯火映衬下的落焰眼中仿若有光,或者说那便是真实的光,正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溢出。是如幽幽月华一般的白光。
那句但愿长相厮守,共赴白头路白晨说不出,他不敢奢望。
“白晨,想见姐姐一面。”
“白晨,你靠近来,我有话对你说。”路白晨猛地被落焰拉近,她的吐息便近在耳边。这使得向来听觉敏锐的路白晨浑身颤了颤。
“白晨,我……”
突然一声仿佛脆鞭鸣响,一道耀眼的金光钻破天幕,一路抖落火花,在最高处震声炸开来,沉寂的夜幕刹那间开出一朵层层旋绽,霹雳般的金色花。
震耳欲聋,路白晨只觉得耳边有微弱的风吹过。
金色花怒放到极致便如风吹一般骤然飘散开,变成漫天细碎的金色雨滴,流星一般下坠。湖面映着,仿佛倒映了星辰宇宙,天上地下,一时哑然无声,恍若白昼。
落焰的话,他没能听清。
紧接着,又是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路白晨觉得眼睛刺痛,眼前突然空白明亮,眼眶撕裂一般。他有种眩晕的感觉,是雪吗?还是什么?
天幕上是一朵巨大的,鲜红色的烟花,恣意洒脱,仿佛要盘踞整个天空,有一股令路白晨所熟悉的桀骜气度。
所有人皆屏息凝神,惊异至极,他们从未见过赤红色的烟花。
像血,像温度,像一个人赤诚而温柔的心。
路白晨倒映了满眼的光芒,他终于不用在黑暗里禹禹独行,追逐微弱的光芒了。
那赤色烟花终究是散了,如天空倾倒,纷纷坠落,映得湖面仿佛变成一片赤色花海。泛起一层一层的波浪。
路白晨睁着眼,眼泪滚烫,争着涌出眼眶。
赤色花海中央,倒映着他独自一人的身影。
“那是我毕生所见,最美的景象。”一朵赤色的花旋转着飘落在路白晨掌心。
鲜艳娇嫩,明丽芬芳。
“吱呀”一声,是端翘合上了窗户。
“掌柜的,是石榴花落了。”端翘道。
“石榴花浓丽如焰,此刻却飘落了。”华景道如此,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落焰姑娘与阁下定下约定后,独自游历四方,找寻各种仙人道门,拜访过许多人和妖——为了阁下的眼睛。”
“姐姐。原来,是你啊。”路白晨注视着掌心的赤色小花,如见故人一般浮起了无比温柔的微笑。
如果我那日说出的是心底的奢望呢?
路白晨抬眼,不知何时,华景和两位姑娘不见了身影。
窗子被重新打开,有花飘进屋内,一地零落花瓣中,站着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冲着路白晨淡淡笑着,笑靥如花,灿烂鲜亮,眼角眉梢带着骄阳般的桀骜。
她逆着光,向路白晨伸出手。
目送那有些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翠衾才开口:“掌柜的知道那落焰姑娘的模样?”
“我经历她的故事,却不知她的样貌。”华景温声,“但那些都不重要。爱人,见与不见,都不重要。”
正如路白晨不见而爱,落焰选择爱而不见。
“掌柜的。石榴花开败后,便轮到桂花了。”翠衾抬眼瞧着华景,小心翼翼地道。
华景理解她的小心翼翼,便温柔地冲她一笑,道:“确实是呢。也不知道今年的桂花开得如何。你且叫各位准备着吧,辛苦了。”
“哪里的话,大家都盼着跟掌柜的上山去呢。”翠衾忙低下头道。
“走了,回去吧,仔细在外面吹风着了凉。”华景轻轻拍了拍翠衾的肩膀。翠衾乖顺地回身,而华景遥遥地望着后山上一片葱葱桂树,似欲渐起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