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甜酒酿》卡门思塔

3、烟火天2

　　我不知何时开始有了思想。
　　我初生之时，目光所及仅是一只将死的白狐。它身上散发出的幽幽的月华一般的白光，正源源不断地向我注入。
　　我大概是因此有了生命。
　　那白狐的眼神极其哀重，紧接着我便听见一个声音。是那白狐。
　　声音告诉我，这是修行四百年的精魂气息，她不得已要舍弃生命，却舍弃不掉这四百年的修行。
　　我谢过她，又问她，这四百年的修行能做什么。
　　她说，能助我炼成人身。
　　说罢，一切光晕都归为沉寂。我眼前只剩下一具骨瘦如柴的狐狸尸身。
　　一年后，北方小镇中做烟花生意的李光棍，有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儿。
　　李光棍的这个养女模样乖巧可人，只一点，脾气火爆。从而得了个坊间小名，街坊邻居都唤她小炮仗。
　　后来是李光棍到老秀才那里去给小炮仗取了个名字，叫落焰。
　　除了脾气秉性这一点，落焰还有着一股子别的孩子所没有的机灵劲儿，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普通孩子的那般稚嫩懵懂。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成了这条街上的孩子王。
　　直到有一日，落焰手底下几个“小弟”学着衙役模样给她押送来一个陌生的孩子。
　　“落姐姐，你瞧，这是我们刚逮住的小偷！”
　　那孩子被推搡到落焰面前，他已然哭红了双眼，抽噎着分辩：“我……我不是小偷！”
　　“你就是小偷！你在张大娘的包子铺里摸摸索索的，不就是在偷东西！”
　　小男孩扯着嗓门哭得更大声了：“我……我看不见！我没有偷东西！”
　　落焰心里一惊，看那孩子迷茫地站着，即使被送到了自己跟前，也没有目光分在自己身上。
　　“我的玉坠掉了……我想捡起来，才……才……我没有偷东西。”男孩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从他无神的眼睛里滚下来，落焰怔怔地看着。她突然觉得这男孩万分可怜。
　　这倒是让落焰惊讶，自己幻化成人形以来，头一次对人产生了从没有过的情愫。
　　“他是个真瞎子，你们别胡闹了。快把绳子解开。”落焰道。
　　孩子们虽面面相觑，却还是听了落焰的话，把绑在男孩手上的绳子解了开。
　　“你……你别哭……”落焰手忙脚乱地安慰起他，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水，“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的？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男孩微微一怔，意识到什么，落焰旋即收回了手。
　　男孩稍稍止住了哭泣，道：“我叫路白晨，住在右巷……”
　　男孩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传来一两个孩子的惊叫声。
　　只见来人是几个手里拿着真刀真枪的彪形大汉，为首的看见了路白晨便叫道：“少爷在这儿呢！找着少爷了！”
　　路白晨循着声音转过身。
　　落焰便看见一个身材臃肿的锦衣妇人冲了出来，一把把路白晨搂进怀里：“晨儿，晨儿……可找着你了，没事吧？没伤着哪里吧？”
　　路白晨在妇人的怀里懵了片刻，听见声音便猛地抓住妇人的衣襟哭起来：“娘亲！”
　　那妇人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那气势好比护崽的母鸡，吓得周围那几个孩子直往落焰身后躲。
　　“你们这帮有娘生没娘养的臭崽子！要是晨儿有什么闪失，我可要找你们算账！”妇人恶狠狠地撂下话，周围这些孩子都战战兢兢地不敢看她。
　　唯独落焰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路白晨身上。
　　“臭丫头！是你出的主意吧！你是哪家的？爸妈叫什么？”妇人对上她小兽一般探寻的眼神，只觉得是在挑衅。
　　岂料落焰丝毫不害怕，脱口便道：“我叫李落焰，我爸是李……”
　　“娘亲！”路白晨突然出声打断，妇人急忙关切地低头：“怎么了晨儿，哪里不舒服？”
　　“不怪这个姐姐……”路白晨道，“她刚刚还说要送我回家……”
　　妇人愣了片刻，脸上凶色稍减，却还是冷冰冰地看着落焰：“今天先放你这野丫头一马，别再让我看见你。”
　　落焰刚要开口理论。
　　却看见路白晨牵着妇人的手，颦蹙起眉头忧心地望向自己。那双眼睛没有焦点，更看不出情感，却叫落焰霎时间忘记了自己往日的伶牙俐齿。
　　一群孩子围簇着落焰，看着她盯着路白晨与妇人离去的背影久久无言。
　　说来落焰生长的这条街上都是些小商小贩，市井人家。路白晨来过那一次，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了。他这样大户人家的少爷，在高墙之内，与落焰的世界完完全全地隔开来。
　　春去秋来，落焰已经堪堪成人，长成一个清丽秀气的少女。
　　李光棍家姑娘长成的消息便在街头巷尾传开来，说媒的人不说踏破李家门槛，好歹也是将李光棍说得晕头转向，不知该择哪户人家。
　　落焰自知自己不如常人，便从未将媒人们的话听进耳朵，好说歹说，也都只是一句话，“落焰还想多陪爹爹几年。”
　　李光棍一生孤苦，好不容易有个女儿，媒人们一时也没有说辞，只好由着落焰将亲事一拖再拖。
　　直到李光棍亲自拉住落焰，说想让她早些嫁人。
　　这次，是街上最有钱势的陈屠户家看上了落焰。
　　陈屠户家的大儿子自小懦弱，性格乖僻，只叫爹娘惯得又有些骄纵。幼时也不常与巷子里的孩子们来往。如今亲事找上门来，旁人又没有争夺的筹码——说是要给李光棍一间临街新铺子做彩礼。
　　人们倒是同情起落焰来。
　　这天，天空飘起细雪，落焰打开房门，对着那一脸讨巧前来提亲的媒婆道：“如果陈郎君肯当着我的面独自宰杀一头猪，我便嫁给他。”
　　任谁都知道，陈家大儿子，长到如今这个年岁，也都还是看到屠刀便双腿打颤，急着找娘亲。
　　岂料陈家应下了。
　　那日，陈家宅院里被街坊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小娘子，今日这么多街坊邻居看着，你可别不认账。”陈屠户人高马大地站在落焰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落焰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木然点了点头。
　　那陈大郎生得格外瘦弱，他是裹着厚厚一层冬衣，两手拎着屠刀走到院子中央那四脚被绑起的猪跟前的。
　　人群中有人喊：“老陈！这不合理啊，这猪都半死不活了！”
　　便有同情落焰的一干妇女应和“是啊！”“换个活的来！”
　　陈屠户声如洪钟地反驳：“李姑娘只说杀猪，没说杀什么样的猪，不算违规。”罢了又斜斜睨向落焰：“对吧，李小娘子？”
　　落焰也还是木然地点点头。
　　那边陈大郎面色铁青地举起屠刀，众人也屏息凝神。似乎结局已定，只等这一刀落下。
　　却听陈大郎尖细的一道嘶声，发了狂似的，那大屠刀生生被他抡起。他又实在羸弱，那屠刀登时脱了他手，直直地朝人群飞去。
　　人在被逼急了的时候，总要做些不在意料之内的事来。
　　人群纷乱发出惊叫四散的同时，陈大郎□□洇湿一片，他便逃似的消失在众人视线。
　　“落焰！”“李姑娘！”
　　待有人定睛一看，那把大屠刀，直愣愣地砍在落焰肩颈处，深入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