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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所谓博弈(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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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黎还不至于天真地以为齐王府能密不透风,但他也没有料到堂堂听风阁阁主会找上门来。
冷叔衡亲自到访,此行目的显而易见。
侍童来传信的时候,那显而易见的目的——听风阁的大小姐正在楚旭房里看自己师父同太师父下棋。
中原少雪,像北漠这般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更是少见。先前冷雨潇还总拉着许言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可再新奇的东西看了两三个月也腻了。所以这些日子上官黎跟着楚旭学棋,她就在一旁观战。她其实看不懂棋,她更喜欢看的是师父输给太师父时候的表情。那精彩,可是棋局能比?
上官黎输掉一局,冷雨潇正喝倒彩,侍童一句话就叫她沉了脸。
上官黎闻言蹙眉思索片刻,对同在一旁的许言道:“我这个时候不方便露面。阿六,你陪她去。”
许言正要答应,又听楚旭道:“何必如此麻烦?冷叔衡能找到齐王府来还能不知道你在此处?”他一双冷眸从棋盘上飘到冷雨潇脸上,“大不了杀人灭口,又不是打不过。”
听风阁行走江湖靠的不是功夫。虽然冷叔衡身为一门之首身手亦是了得,但比起群英榜上的郭桀等人,若是真动手他怕是抢不到什么便宜。冷雨潇一听,小脸立即变了色。
“你逗她作甚?”上官黎对着楚旭埋怨了一句,继而又转头对冷雨潇道,“你爹必然是知道我在齐王府,亲见与否或许于你我没有关系,但对齐王殿下而言还是有些区别的。去吧,与其在这儿愁眉苦脸还不如去听听你爹要说什么。”说完他又给了许言一个眼神。
许言会意。
冷雨潇却道:“我不用谁陪,我自己去!”说罢便往屋外走。
上官黎叹了口气,追到廊下将她叫住:“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冷雨潇停下,黑着一张脸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上官黎戳了一下她垂着的脑袋,笑着打趣:“鞋子好看吗?”
见冷雨潇不答话,便将从房里拿出来的狐裘替她披上,“从这儿到外厅还得走上一段,别又冻着。一会儿见着你爹好好说话。这大雪天的,大老远跑这儿来也不容易,别因为我和你太师父就跟你爹置气。”他一边帮着系好狐裘,一边轻声道,“但是你也记住了,只要你不想走,谁也带不走你。别说你爹,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冷雨潇这才抬起头来,眼里显然闪烁着些许晶莹。
上官黎俯身坏笑着凑过去盯着对方的脸,一副看戏模样,“哟,我们潇潇不会是被你师父我感动哭了吧?”
冷雨潇心中燃起的些许温暖被自家没个正经的师父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丢下一句:“谁要哭了,我去去就来!”说罢气鼓鼓转身走了。
上官黎回到屋里,对着炭盆一边搓手一边抱怨:“这丫头!自家亲爹,总搞得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他抬头看向许言,“你怎么还愣在这儿,不知道跟过去?”
许言一脸委屈:“可她刚才说不要人陪。”
上官黎暖好了手又回棋案旁坐下,开始摆弄棋盘上的棋子,“又没让你去见你岳父,你就在门外守着。要是那丫头受了委屈出来想哭,你就送个肩膀。要是听见里头打起来了,好歹进去拉个架。”
许言早就想去,现下有了理由,“哦”了一声就没了影。
“你倒是对那丫头好。”楚旭淡然道。
“可不是?”上官黎挑眉看过去,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别有意味,“跟有些人不一样,我可是个疼徒弟的好师父。”
楚旭没有回话,房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棋子碰到棋盘的声音。
半晌,楚旭冷不丁又开了口:“那丫头在这个时候跟冷叔衡回去,未必是件坏事。”
上官黎没抬头,残局已经快摆好了,“我知道。”
楚旭沉默片刻,又道:“她跟着我们,没什么好处。”
上官黎颔首:“我知道。”
楚旭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你为何刚才不劝她?”
上官黎笑了一下,“你怎知我没劝她?”
“你劝了吗?”楚旭问。
“没有。”上官黎答。
“所以,你为何不劝?”
上官黎摆好最后一颗棋子,将其余的分黑白放进棋娄,抬起眸来迎上对方的目光,“我为何要劝?这是她的一辈子,想做什么,想同谁在一起,都需由她自己决定。别人可以说是为了她好,但只要她自己不觉得,就都是狗屁。”
楚旭目光落在棋盘中央,若有所思。
上官黎没听见回应,又道:“那丫头自己心里有数,我们只管下棋,要不这次你先走?”
楚旭闻言抬眸,看向他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新奇,“这副残局先手占优,你确定?”
上官黎还真就不服气了,“怎么不确定!还不让人偶尔挑战一下自我了?”
楚旭抿唇一笑。
半盏茶后,上官黎的自我就碎成了渣渣。
人年少的时候总以为气势就是一切。自认已能独当一面的冷大小姐来势汹汹,一进大堂见到外厅中央熟悉背影的那一刻便将师父嘱咐的“有话好好说”抛诸了脑后,连个招呼都未打就豪不客气地质问:“我们在北漠的消息,你都卖给谁了?”
冷叔衡一怔,却又很快掩住微变的神色,拱手对一旁的齐王致歉:“小女失礼,还请齐王殿下见谅。”
冷雨潇这才发现齐王也在,顿时表情有些尴尬。
齐王淡然一笑,“冷阁主不必介怀。本王还有事,便不奉陪了。”说罢同聂千舒出了大堂,将地方留给父女二人。
冷叔衡浓眉微蹙,不怒自威,“半年不见,你见到自己父亲就只想问这件事吗?”
冷雨潇瞥他一眼,也不顾对方还站着就兀自找地方坐下,“不然呢?现在又没有外人,何必演什么父慈女孝。”
冷叔衡眉间不悦更甚,却依旧强压下怒气,反问道:“我若已将此事告知他人,还用得着只身一人入北漠?”
见冷雨潇冷着脸不说话,他又道:“你知道听风阁的规矩,既然此事牵扯到齐王殿下,来齐王府就是我个人之举,听风阁自然不会泄露。”
听风阁有三不,不寻仇人,不窥情事,不说朝堂。冷叔衡说的是第三个。
“说得好听,听风阁现在还有什么规矩?谁有钱替谁做事,充其量就是个商贩子。”冷雨潇面露不屑地呛了回去。
”放肆!“冷叔衡终于忍无可忍。他脸色难看,语气亦多出几分严厉,”一个成天跟着魔头鬼混的人,有什么资格对听风阁评头论足!“
冷雨潇不服气地反驳:“魔头怎么了?魔头还晓得救人于水火,哪像你们这帮金玉其外的斯文败类,遇事只会隔岸观火,落井下石!”
冷叔衡:“你……”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温度仿佛比屋外头还要寒人。
可冷叔衡显然不是千里迢迢过来跟闺女吵架的。他平息下怒气,耐下性子开了口:“我不管你怎么看我,那都是听风阁自家的事情。这一年你要闹也该闹够了,跟我回家再说。”
“我不!”冷雨潇断然拒绝,“我既已及笄,便已成人。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说了算。”
“你难道还打算一辈子跟魔教牵扯不清?你有没有想过听风阁立场何在?听风阁子弟又该如何在江湖上自处?”冷书衡厉声道。
冷雨潇冷哼一声:“说到底,是为了你的面子。”所谓近墨者黑,她柳眼微斜,嘲讽的神情同某人显出几分相似来,“你总要我回千尺崖,可千尺崖又可有我容身之处?你要我顾及听风阁子弟的面子,可从小到大,他们又给过我什么?你口中的魔教,给了我一个能够安心做自己的地方。你口中的魔头,也从未在危难之时抛下过我。冷阁主,现在来打亲情牌,是不是晚了些?”
有些话比刀尖还要锋利,扎进心里,不留一分情面,却不知受伤的是说者还是听者。
冷叔衡一言不发站了许久,待到他再次开口,声音竟有几分哑涩,“好,你说你已长大成人,那今日我便当大人来问你。你觉得千尺崖师兄弟们不把你放在眼里,但你可有好好看过他们?你认为长老们轻视你不好好教你功夫,但你可曾虚心跟他们学过?你总道雨凝欺负你不把你当姐姐,但你可有一刻把他当做弟弟来看待?你问他们给过你什么,但你又可想过欲取先予的道理?”
在冷雨潇这个年纪,一旦被刺痛了,许多时候就只能用愤怒来掩饰。她站起身来扬声道:“一个狐狸精生出来的小杂种,我为什么要把他当弟弟!”
“啪”的一声,一巴掌落下。冷雨潇的左脸渐渐泛出红印。
她手指下意识蜷了起来,狠狠盯着对面的人,泪水噙在眼里倔强地不肯落下,下唇被她咬出一道红印。
冷叔衡神色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十六年,他看着她从咿呀学语到出落成伶俐少女,不管她闯下多大的祸,不管她有多恨他,他都未曾罚过她,更不用说动手了。可她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又何尝不是他放任不管的结果?
“如果不是你娘当年亲手将婧儿送入我房里,雨凝今日又怎会沦为你口中的杂种?”
那夜他还在欢喜,自从女儿出生就不愿再与自己同房的妻子竟主动说要饮酒。待他清晨酒醒,身边却是另一个女人。他的心伤和屈辱又曾向谁诉过?那人是真以为,替自己安排一个通房丫头,他对她的真心就能散了吗?
冷雨潇一愣,像是没有听懂,“你说什么……”
冷叔衡神情苦痛,再次道:“我说你二娘是你娘亲自安排的。”
“你骗人!”冷雨潇显而易见地慌了。
“我没有骗你。”冷叔衡道,“若非如此,你觉得你外公身为听风阁阁主,能知天下事却不知我在山下藏了两个人?就连给他们母子二人名分之事,都是你外公应允的。”
冷雨潇有些缓不过神来。“不可能,不可能……娘亲她明明是因为你同人厮混才气坏了身子郁郁而终……”
冷叔衡满眼苦涩,一脸自嘲,“我倒是希望她是因我郁郁而终,那这辈子我好歹也得过她半分真心。”
他爱慕了那人一辈子,她却没有认真看过他一眼。若不是父母之命,她又怎会甘愿委身下嫁。可笑的是,他看了她一辈子,却连她心里的人是谁,都不曾看透。
十几年来所有的认知顷刻崩塌,冷雨潇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冷叔衡敛去悲伤,正了神色,苦口婆心道:“跟爹回去,你还想知道什么,爹都告诉你。你若不喜欢现在的听风阁,等你长大爹传位于你,你大可将听风阁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好不好?”
冷雨潇怔住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晌,她开了口,神情却是有些木讷,“我不回去。”
冷叔衡闻言微顿,继而道:“你不必急于现在就做决定。今夜你好好想想,若你愿意回听风阁,明日午时,我在城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回去。”
“我不回去!”冷雨潇丢下一句,跑出了屋子。
冷叔衡透过大门向院外望,看见许言追着冷雨潇去了。他看着二人背影,不知在想什么。他站了许久,终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