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合适 ...
-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总觉得心慌,睡不着就提前起了床。她在床上玩手机,背对着我说道:“把你床单换下来,我要洗。”
换好床单,我照计划开始找工作。投了十几份简历,收藏了五六个职位。接着戴上耳机听日语新闻。投完简历一般会带来三天乐观时效,这段时间人会像进入了休眠罩,时间会静止,焦虑会暂停,除了休闲没有需要做的事。我把它称作成年后的暑假。
一个小时后,我依然沉浸在边听边写的语言世界里,欣喜于新闻播报里一半的内容,我现在都能听明白。突然,我的耳线被人一把扯断,桌上的书本被粗鲁地退散到四处,一张气急败坏的脸从头顶压过来。慌乱在我身体里迅速膨胀开来,堵得胸腔有些喘不过气。
她穿着围裙,左手叉腰,右手握着把扫帚,像一个立体的“大”字矗立在我跟前:“说,你好久走?给我订个具体时间,几月几号,我好有个盼头。不然你休想好过。”
我一气之下,只好说:“你把我东西扔出去,我马上就可以走。”
她将扫帚朝后一扔,向我扑了过来,双手掐住我脖子,一下一下往椅背上撞。
旋转椅两边是扶手,椅背抵在书桌上,她双腿抵在我腿中间,我无法脱身,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滑。她突然松开手,揪住我衣领:“日你妈,我问你哪天滚?”
我眼神空洞地平视着前方,全是雾气,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见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皮质椅面上的声音。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叫人窒息,再不站起来我就要死了。她却掐进我肩膀,将我重新按回椅子里。我再抓住扶手撑起来,她再用身体罩住我,将我往里按,如此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直到我没有了力气,从椅子滑落到地板上。她往后退了两步,说:“日你妈,我喊你说句话。”
我才看清她捡起扫帚立在我面前。
我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她却不让,她拿起扫帚像扫灰尘一般,在我脸上,嘴上各处扫。我气涌上胸,一掌向她挥去。
我不知道打中了她哪里,只感觉到有一股力从上空袭击过来。直到腿上挨了一棍,我才知道她是将扫帚换了一头。
“你还要打!还敢动手!打!打!打!我日你妈!”仿佛地上是一只老鼠,她棍子扫到哪里就往哪里用力。旋转椅被一棍扇得转了半个圈,椅子角一下刺到我眼角,我紧咬下唇,承受着这场不知何时会结束的风暴。
“不知好歹的东西,简直混账!”书房太窄,不够她发挥。扔了扫帚,她直接拿脚踩我双腿,“不是人的东西,光吃不吐的貔貅,自私自利,简直他妈的猪狗不如!”
她大声呵叱道:“日你妈,一天装模作样在这胎起,活你妈屁的人。日妈这么活,你来世上捞屁。硬是恼求火,日你妈,你活不该死了算了!你才像是妈生的,我是我妈捡来的。我在这做得满头大汗,你就在这胎起耍手机,你像觉得我该给你做一样。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都不晓得你那是张脸,还是张皮,活你妈啥子人嘛。日妈做这样恼火,做那样恼火,日妈哪样不恼火,除非不求活人。老子想怪头怪脑骂人,日妈到底是个啥子玩意儿,这么气人。”
我侧身蜷缩在地上,除开踢了两脚肚子,她一直指着我左腿踩。我两条腿上下并拢在一起,她每踩一脚,我都能感受到骨头和骨头的摩擦。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我,一开始我都忘记了要去躲。
几分钟后,她停了下来。彼时我还有一丝自尊,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我端正好椅子,重新坐好,捋顺粘在脸上的头发,抹掉满脸的泪,若无其事地盯着笔记本。
贴面镜里能照出她的样子,我却连眼角余光都不朝她看一眼。
“一个人活得一点骨气都没求得,活啥子活。哪都需要用钱,你是简直不操心,莫非你在屋头坐着,钱就从天上掉下来了吗?这房子老了,什么都要换新的,今天烂这个,明天烂那个。那边的房子又要等着装修,原本是想等你赚钱给装修费,现在是想都不用想了。你反正是要把我们气死……把我们气死我看你怎么活。点儿大的娃儿人家都晓得惭愧,你看手机视频里,三岁的小孩都晓得要赚钱报答父母。我真的是不晓得你原来在外面到底有没有上班?”她推我椅子,强迫我看她,“我问你,你在外面那几年,到底上班没上班?”
她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恶心,我赌气般横眉冷目恨向她。
她脸红筋涨地凝视着我,说:“那你班上得尚好,你跑回来搞啥子嘛!”话锋一转,她不住地叹气,“你不给我做贡献,给国家做点贡献,去结婚算了。要不然就去找你那些朋友,你不可能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人家叫化子都有两个烂朋友。没有你就每天出门,直到交到朋友再说。朋友多了路好走,你总要找条路来走。我喊你去当公务员,你又不愿意。我给你找的路你不想走,那你就自己找,找快点,莫赖着我……”
我已经懒得再去反驳她的话,连在心里想想都不行,我一回想起来她的声音,喉咙里就像被人塞满了石子一样难受。现在我甚至是期待着她的恶言相向。因为她每发泄一次,我都能得到一次短暂的平静。我需要这个时间。只是投完简历偷到的三天暑假时光,这一下已经用光了。
我可怜自己,也可怜她。
日子无声无息过了几天,这天晚饭的时候,她忽然又提起来,说:“我觉得你还是去考个公务员。反正你又不喜欢见人,就去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那天去档案局找你廖叔叔,整间办公室就他一个人,开着空调,喝杯茶,就把钱赚了。没有压力,工资也不低,反正你没有追求,公务员最合适,每个月到时间就给你打钱,又不会拖欠工资。”她是典型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说得兴奋起来,放下筷子,对着我,“你唐阿姨的儿子,人家是重庆检察院的,在我们这里办了个考公培训班,生意好得很。怎么样,你要去的话我就给你报个名,报名费你没有的话,我给你出。你唐阿姨说了报名的话要抓紧,她可以给你打折。”
我十分不耐烦,忍着怒气,尽力平和地说:“我不适合当公务员。”
不出所料,她碗往桌上一扣,怒气渐升地问:“那你适合哪样?这样也不适合你,哪样也不适合你,我看全世界都来将就你,都找不到一个合你心意的。”
她总是能将我解释的欲望堵回喉咙里,从来做不到就事论事,以点论点,动不动就是“所有”、“全世界”、“只有你”……我真的烦了。
好在我现在有了意识,知道这里不是我家,我不能太过放肆。我慢吞吞地说:“我考不上公务员。”
她不以为然,说:“你又不笨怎么会考不上?人家专科毕业的都能考上。反正你现在在屋头也是看书,你就把那些考试的书拿来看。”
我又道:“名额本来就是留给应届毕业生的,我怎么跟人家争?我都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早忘记考试该怎么考了。”
她还是固执地说:“今年考不起,你就明年再考,反正考上了为止。”
我道:“人家有专业限制,有年龄限制,不是你想考就能考的,何况我本来就没有心思要去,怎么可能考得上。”
她又皱起眉头,厌恶地瞅着我,说:“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到底要做什么?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她从头到尾都在问我到底要做什么,却不知道现在根本不是我想做什么的问题,而是我能够做什么。
她道:“你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你再受了什么刺激,这么多年也想通了。你不给我们说你想做什么,你把我们当外人,那你还守着我们做什么?你觉得我们这个日子活得开不开心?强颜欢笑,日妈老子活人都活堕落了,把大好的时间像这样浪费。你不给我添光添彩,你把自己温饱解决了呀,老子要是挣到钱,老子说话声音都不一样,你难道都不羡慕别人吗?你要是有钱了,可以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我爸说过她要是生在战争年代,绝对是投敌卖国的汉奸。
“该结婚还是去结婚,不要到老了才来后悔,又划不来。人家运气好的,二十几岁生个孩子,三四十岁就开始享福了。你早点结个婚,反正你又不工作,孩子都该上小学了,过不了几年就你可以开始享福了,前提是生个争气的。要不然你就给我没日没夜地找工作,觉也别睡。”
我径直走回了房间。
这次的求职过程比上次活泛,至少来了三通面试电话。一个不能线上面试,所以无疾而终;另两个线上面试开始都很顺利,可一聊到空窗期,对方就开始担心“总是辞职,稳不稳定”,“自由散漫惯了,能不能适应工作时间和工作强度”……聊到后面我也不想聊了,我觉得与这样的人共事也挺无趣。
许多HR有个通病——觉得自己是伯乐,有一眼区分良驹劣马的能力。他们招人总是遵循一套死标准来对照,看似有理有据,实则毫无章法,连分类识别能力也没有,更别谈个体鉴识能力,却还都自信得要命。零售管理岗位,不谈管理,一直在测试你的销售能力。基金会项目岗位,不谈组织策划和公益价值,只跟你聊组织架构和薪酬待遇。你以为从口才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写作能力吗,文豪中有相当比例可是结巴。你明明需要的是个会武的,却希望他还能写诗,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还有连环三疑问:在你以往的工作中让你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遇到过的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最后你是怎样解决的。
这种问题我一开始就能给他难堪,因为个体对“最”字的程度界定有所不同,我可以没有最难忘的经历,从而导致她最后一问都无法登场。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答案,就会显得提问的人十分愚蠢。
其实可以换种问法,譬如,你怎么看待工作中可能遇到的困难?为了项目顺利进行你通常事先会做哪些准备?棘手难题到了什么阶段你可能会选择放弃?
你需要了解的,不是他某一次幸运或糟糕的经历,而是他的危机预判能力,重压之下能否随机应变,见势不对懂不懂及时止损……你要的不应该是表象,更不是为面试量身制定的演技。想通过一次面谈、一个问题,窥一斑而见全豹,未免有些天真了。
优秀的HR才是演技非常的人,他们同时也兼职导演和编剧。能为面试者量身打造一套试题,并根据面试者逐渐浮出水面的特质,随时修改剧本。不过最重要的一点,优秀的HR知道,他没有一眼看穿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