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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女儿 ...

  •   后来,在我妈与家属院里的三姑六婆们的闲话中我才知晓,佘文宇借钱炒虚拟币赔光了底裤,老婆吵着要离婚分家,气得常阿姨捶胸顿足,叫嚷着寻死觅活。娟姐姐被全家人架在火上烤,谁都想从她肉上割一刀,娟姐姐除了尽责尽孝,别无它选。

      那天晚上,她坐在我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摇头叹息了数声,才问我:“月儿,你还记得,我们上一回见面,是什么时候吗?”我摇头说:“好久了。”她说:“假期太少,短的要加班,长的想旅游……一直都说没有时间。其实我只是找借口不想回家。结婚之后借口就更多,他们想见我我就让他们来,我自己不想回家。我妈到上海来一趟,每次都会精神不少,就是你妈妈要遭点罪。”她笑着看了我一眼,“不过我自己是轻松了很多。花钱尽孝是件便宜事,只要不用回家,给多少钱我都是开心的。”

      我看着她,才觉得众生皆苦。她是整个家属院里的“人生楷模”,依然只能在意识脱离现实的时候,才有片刻的欢愉,一旦回到家中,痛苦就无处遁形。

      电话打了三次,她终于接起来,听语气可能是她前夫。他们说来说去都是钱的话题,似乎并不十分愉快,娟姐姐很快就将电话挂断了。

      她问我说:“你应该听说了,佘文宇又闯了祸。”我“嗯”道:“听他们说,他欠了60万的债。”

      娟姐姐忿懑地摇了摇头:“60万只是从我前夫那里借的钱,其他的他们不敢告诉爸妈,怕一夜把两位送走。他一开始也不敢告诉我,是她老婆着急疯了才跟我说,他的总债其实有三百万。”

      三百万不是小数目,即使是我这种对金钱缺少概念的人也知道,一时间很难凑齐这么多的现金。我问她:“你要帮他还吗?怎么还呢?”

      娟姐姐说:“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可能真的是我上辈子欠他的,上上辈子也欠他的,这辈子才要受这种折磨。”她眼神飘忽地对着衣柜门,说,“以前,我以为只要我用功读书,考名校、进名企,我就能安生自在地过我的生活。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痴心妄想,我的命运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好了,我再努力都是徒劳,永远摆脱不了,除非……我爸妈哪天死了。”

      就算她是说气话,我听进耳里也很难受。除了替她委屈,我也心悸,对于赖在家里蹭吃蹭住的我,我爸妈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感受——要是我死了就好。

      我问:“他的债会利滚利吗?短期内必须要还清吗?”

      娟姐姐点头说:“要尽快还,家里不是还有一个闹离婚的吗?”她又叹了口气,“也怪我离婚离得不是时候,应该等他们离完了再离,怎么非要离在前面。”

      我问什么意思,娟姐姐苦笑着说:“我妈说了,我们家离婚名额只有一个,我现在不经家庭允许擅自把名额占用了,以后就要对全家人的婚姻负责,否则就是我要把她逼死。她回回都拿死来要挟我,从来就没考虑过,她这样做会不会把我逼死。”

      她又回过头来看我,殷切地说:“麒麟的事,我中途想过放手,但是我没有办法,月儿,你不要气我。”我连连摇头,她欣慰地点了点头,感概万千般说:“我妈要是当初生的是个妹妹,该有多好。”

      我俩相顾莞尔,她接着说:“这三百万已经还掉了60,我手上已经没有现钱了,还要卖一些股票套现。如果麒麟能够顺利签约,我能立马拿到一笔佣金,零零碎碎地再凑一点,还有我妈的一些存款,应该能给他还清。”

      我想起电话里的60万,道:“他刚刚电话里的意思是不是叫你不用着急还他钱?你为什么不把其他的先还了再说。”

      娟姐姐摆首,十分坚决地说:“他的钱必须先还。佘文宇能跟他借钱,用的是我的信誉,其实就是我跟他借钱,我不想跟他算不清楚。”

      我说:“你那天不是说能利用男人地方就一定要利用,反正他们不会吃亏的吗?”

      娟姐姐说:“可是他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我的前夫,这种情况下那句话就不再适用了。我不想占他任何便宜。”

      我没有分手体验,所以很难预判到她的心境,但是宁愿跟同事借钱,也不愿麻烦亲戚的情况我却能懂。我想这两者之间,应该有相似的难言之隐。

      第二天,常阿姨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慈母样子,把娟姐姐送走了。常阿姨应该也是真心心疼女儿,只是“姐姐帮弟弟是天经地义”这类认知,在她心里也是根深蒂固。麒麟是和娟姐姐一路走的,他说暂时会住在娟姐姐家里,等她一步步安排。因为我妈不准,所以我没能去给他送行。娟姐姐出门的时候特意向我保证,她绝对会照顾好麒麟,叫我安心。

      晚上我妈时隔多日又来找我聊天。

      她说:“你怎么没跟佘文娟一块儿走呢?你跟她出门耍了这么几天,我还以为她给你找到工作了?没找工作,那你们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我说:“什么都没做。”

      她说:“什么都没做就光耍?她是啥子人,你是啥子人,你还跟她比到耍?你脑壳头到底在想啥子?时间不等人,转眼你就三十了,三十岁的人又没有工作,又没有房子,你是一无所有啊,你就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吗?”

      她全是问句,问得我头就快爆炸了。

      “你要是铁了心不想工作,那你就去找个人嫁了。我不想逼你,我也逼不动,还累,回头把病急出来了,我也划不来。你就去把婚结了,看哪个人愿意养你,你就跟哪个过。两个人做个生意也好,做啥子都好,你还是不想上班当太太也好,随便你们。我反正已经尽到我最大的责任了,我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我就像一个货物,一个快烂在她手里的商品,就像击鼓传花,她只求不留在自己手上。我说:“我不会结婚,至少不会为了结婚而去结婚。”

      这话我不是头一回说,她却像是第一次听,她怒道:“你不结婚你想搞啥子,你不可能一辈子赖在我屋头吧?”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三十岁的人了,要啥没啥,你啥子都没得,总要给自己找个家吧。又不找工作又不找对象,人生只有两件事,折磨人对你来说简直是种享受……你赖在我屋头也不是个办法,我没得本事没得文化,但我还晓得给自己找个家,你又有文化又有本事,总不可能活得比我还差吧,你又不是丑到嫁不出去。我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你心里还是应该有个数,我不可能一直让你呆在我家里。”

      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原来这并不是我的家。

      她完全看不见我的情绪,继续道:“我现在已经没有追求了,我也不求你给我赚多少钱,我就希望你让我少亏一点,这个要求不过分吧。这一个月又是一堆的礼,你爸爸的小学同学嫁女儿,都给他发了请帖,请客请得有多过分。你看现在的人,哪个不是为了钱,几十年没有交集的人,都盯着你的钱,只有你,一天不把钱当回事。这一下就要送几千块钱出去,你说这个日子该怎么过?你一天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们看着心里头真是焦心啊。你既然在这个家里,就要体现你的作用,你不能光吃不拉。你要不想赚钱,你就把婚结了,一来你有个家,二来我们可以把这些年送出去的礼钱收些回来。”

      我什么也不想顾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你的愿望就要落空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我不会结婚,你记不住的话我就再跟你说一遍。我不会结婚,就算结婚我也不会办酒席,就算办酒席我也不会请那些不想干的人。所以那些不相干的人请你,你也不用去,反正你说的大家以后也不会有交集。”

      她又蹬圆了眼,凶神恶煞地看着我:“完了,你怎么活人活成这样,基本的社交活动都不晓得该怎么做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请你你不去,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我道:“你爱面子你就去,你也别来跟我抱怨请客的人不要脸,我听够了。去不去都是你自愿的,也怪不了别人。反正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些钱你收不回来,都是打水飘,你爱拿去买面子,你就去买。”

      她强行连人带椅将我转过来,正对着她,怒目凶光地瞪着我看:“你现在听不进去人话,也说不出来人话了?你是得了抑郁症还是怎么了,起码的人际交往你都看不惯了?有病你就去看医生,你没有钱我给你找医生看,有病就早点治,别把我耽误了。太不像话了,读书都学了些啥,连人话都不会说了。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你不出门我们还要出门。”

      “我们现在出门都生怕别人问起你,别人问‘你们女儿还在家啊?’‘准备好久出去上班哇?’‘准不准备结婚哇,结婚记得要请我,我好回礼哦。’我真的不晓得怎么回答,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你说你让我们这张老脸往哪搁?院子里全是你爸爸的同事,他还是焦心啊,他嘴巴又笨,别人问起你来他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我现在都不晓得到底是我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我……”

      她又哭了起来,无助又怨恨地瞪着我:“你还是让我们有点想头,我生你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来啃老,你脑壳头到底有没有想过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你就是这么来报答我们的吗?我没得本事,只读了个初中毕业,我就想生个娃儿,好好教育,长大了也可以给国家做点贡献,我没想过要生你这种东西啊。不是我想生你这种玩意儿,是你个人要跑得我肚皮头来的啊。当初我要离婚,结果你要跑到我肚皮头来,你爸说生了就离。生了过后又说等到断了奶,结果就一直等到现在。我要早知道你这是这种折磨人的玩意儿,当初绝对不会把你生下来,我这一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干了缺德事,才生出你这种玩意儿的话,我也认了。

      但我还是不甘心啊,明明这辈子没做过坏事,在外面也遵纪守法,没害过人,对你婆婆爷爷也算够意思了,我凭啥子还要遭这种罪?你还是莫自私狠了,该结婚还是要结,该生娃儿还是要生,还是要负点责任。”

      她的每一句话我都想推翻,但我仍旧在忍,嗤笑道:“我不生就是对他负责任。”

      她道:“你不可能不生娃儿,这是每个人的责任。”我问她道:“生孩子是对谁负责任?”

      她理直气壮地道:“这是做人最起码的责任,谁都逃脱不了!我没得本事,教育不好你,你有本事你就自己去生,看看你能生出个什么。你这种祸害,教育专家来了都没办法教好,只能怪我命贱,不会生娃儿。算命的说我有五个儿一个女,哪个儿不好生,偏偏生了你这么个不是东西的玩意儿。”

      “养儿方知父母恩,生个你这种烂脾气的,我看看你该怎么教,怎么把她教得好,你才晓得我一天天日子过得有多恼火。你一定要生娃儿,不可能你一个人特殊,生了娃儿你才晓得,你这种玩意儿有多可恶,有多折磨人。”

      她如此执着地让我结婚生子,只是因为她看不惯我不往火坑里跳。到底谁自私?到底谁又不自私?她痛恨自己的人生被母亲的角色所绑架,她把一切罪孽归根于我。我又做错了什么?只有她能选择生与不生,不是我。

      我已经分辨不清她这样的话叫不叫可恨。不可恨吗,她已经完全把我当成了工具;可恨吗,她报复我的方式只是希望我可以重蹈一遍她的人生。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我觉得她好可悲,每次她哭起来,我都觉得好可悲。她一生的追求都在别人眼中,希望成为别人眼中的贤良淑德,希望在别人眼中被鉴定为生活幸福。你把主宰命运的砝码交到别人手里,凭什么奢望快乐的天平还会朝你倾斜呢?

      她一副下最后通牒的语气:“你要么出去工作,要么留在屋头,留在屋头就要归我管。反正你喜欢耍,你就去考个公务员,报名费我给你补助,你以后要还就还,不还就算了。有人给你介绍对象的话,你就去认识看看,要求不要太高,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合适就结婚,拖不起了。婚礼你要办我们还是会帮你办,我也不会亏待你。反正过完年你就从这个家里出去,还有几个月时间留给你做打算,到时候别说我没提前通知你。”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我卧室,重重地将房门给我关上。

      我问天光:“你说你没有家了,是什么意思?”

      天光说:“我对家的定义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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