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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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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日光景都在煎熬中渡过,我足不出户,天天闷在房里,但是却又忍不住去从小秋口中打探府中的动静。然而府中一切如常,没有丝毫异动,四阿哥仍是每日上朝,下朝、会客、看书;马总管也依旧陪在他身边伺候。
在忐忑中又熬过三天,来顺离府已七日有余,如果一切无误,他应该已经出京了!我紧绷的神经也濒临崩溃的边缘,这天下午,我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当下决定出去看看!简单梳洗过后,我走出屋子,在院门口停下,对着天空深吸了口气,伸手拉开门,正要迈步,却看见总管手下的一个仆人急匆匆地朝这边过来。
“雨霏姑娘,幸好你没出门!”他喘着气道,“爷在偏厅,传你过去呢!”
我心中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
府中的正厅通常用于招待生客,书房接待熟客与密友,偏厅却是极少用的,我进府这么久,也只是在外面看过一次,印象中是个冷僻的场所,四周围青松环抱,自成一体,与其他建筑并不相接。选在这里见我,什么用意?
我在胡思乱想中走到了偏厅门口。门紧闭着,无人把守。乍一看去,仿佛内里并没有人似的。我的嗓子因为紧张而发紧,我用舌尖润润发干的嘴唇,故作镇定的提声说道:“贝勒爷,我是谢雨霏!”
“进来!”清冷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
我下意识的用双手捂了捂胸口,推门进去。
申时过半,日渐西斜,失去亮度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纸照在锃亮的青石地面上,泛着斑斑驳驳的凉意。四阿哥端坐在正手位,定定的看着我进屋,关门,俯身行礼,立直,目光冷淡而散漫。
“贝勒爷有什么事要吩咐?”静立片刻,我首先打破沉默。
他上下扫了几眼,最后将目光索在我脸上,以一种听来很随意的口吻发话了:“七日之前府里出了件蹊跷事,全府上下主子奴才一百多号,却没一个人知道缘由。不过——”他轻笑一声,“我想了想,觉得你该知道。”
他的笑比之前的淡漠更为阴冷,我身上立时有种被冻住的感觉。干咽了好几下,勉强从喉咙中吐出几个字。
“什么蹊跷事啊?”
“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只怕我开口之后,你就再没机会说了!”脸上仍是淡淡的轻笑,语气却已有了摄人的锋利。
他显然已经查清一切,我把心一横,直直的跪下:“雨霏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请贝勒爷责罚!”
“什么过错?”轻飘飘的声音由远处传入耳中。
我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低声说道:“是我帮来顺逃出府的。”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语调中已隐有暴怒之气。
“是我帮来顺逃出府的。”我提高音量。
他‘啪’的一声拍岸而起,跨步过来,俯身扳起我的下巴,盯住我的眼睛,恶狠狠的斥道:“谢雨霏,我早知道是你!等了你七日,你竟不曾来认罪!你是真以为我如此愚傻,还是真的以为我不敢办你?”
我几乎被他拉离地面,双手慌乱的攀住他的胳膊,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他眸子里的怒气逼得我无法直视,手上逐渐加重的力度,也让我无法承受。我只觉得自己的下颌快要被捏碎了,疼到极致时,再也挺不住了,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叹息!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霎时冲淡了原本的戾气,在我精疲力竭地发出第二声叹息的时候,他松开了钳住我的手,我立刻失去平衡,向后仰去,重重的跌在地上。
疼痛,恐惧,羞耻,夹杂在一起,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却是冰冷冷的!这冰火交加的难受滋味压得我说不出话来,我趴在地上,重重的喘着粗气,缓了半晌,含糊地低语:“不是!”
他铁青着脸盯住我,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最后,在我头顶上发出闷闷地一声:“哼!若非来顺,我今日定绕不了你!”
我怔住,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来顺,他怎么了?”我捕捉到了他话中的隐意。
四阿哥从我身前错开两步,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侧头俯视我,缓缓地说出一句话。
“两天之前,来顺已经净身入宫了。”
“什么?”我猛的晃晃头,‘不可能!’三个字冲口而出。
他盯着我的眼睛,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转瞬又化为阴冷的神情:“在我四贝勒府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心中一颤,终是前功尽弃了。
“爷是在哪抓到来顺的?”我心有不甘地问,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错在哪一步了!
“在我书斋门口!”他淡声道,见我满脸不解,又是一笑,“他逃走之后的第三天就自己回来了,在我书房跪了一夜,说自己诚心入宫,求我恕罪!”
又是一阵猛烈的振颤,惊得我无法自持。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
“来顺……”我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他为何如此?”
“你不明白吗?”他冷冷的看着我。
我颓然的摇头。
他冷笑一声,探过身子,在我耳畔说道:“来顺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也是我一手提携的,他的性情,我了若指掌,否则府里这么多下人,我也不会偏偏选他入宫!”顿了顿,他又道“他知恩重义,即不愿辜负我,更不忍连累你,所以才会中途折回!”
我呆滞在原地,青石砖的冰冷透过掌心一直传入心头。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听了我的建议才选来顺的,也一厢情愿的认为没有人会为了尽忠而甘心做太监。我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四阿哥了,从始至终,自作聪明的人是我,只有我!
思绪在这一刻打结郁积,我一时想哭,一时想笑,挣扎良久,却既没哭也没笑,只是愣着,发呆!
“现在你明白了吗?”不知过了多久,四阿哥的声音冷冷响起。
我强撑着爬起来,跪正了身子,直声道:“明白了。这府中果然没有贝勒爷办不到的事!一切都是我错了!”
他起身,在我面前停了一下,
“这次因未酿成大错,又兼来顺求情,我不罚你,但是若有下次,我绝不能姑息。纵使你未卖身入我府中,在我府中一日,也当守我规矩。你若背叛于我,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言罢他错身离开,衣角带起一阵轻风,扫乱了我鬓边的碎发……
微弱的日光已从窗格处消失,整个房间陷入黑暗,我默默地在冰冷的地砖上坐了许久,才缓缓爬起,朝外走去。
我失魂落魄的走在回廊中,四阿哥并未责罚我,我本该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可一颗心却不知好歹的愤恨起来。我在恨什么?恨来顺的愚忠?恨自己的自作聪明?还是恨四阿哥那句绝决的‘你就真的以为我不敢办你’?我扪心自问,却得不到一句回应,心中被不甘、屈辱和愤怒所驱使,只觉得被一股气息顶着,找不到释放的出口,混乱之际,感觉自己要疯了,我禁不住飞跑起来……
回廊,池塘,竹林,水榭,我飞快地跑过这些场景,寒风凛冽,呼吸急促,双腿酥麻,喉咙中泛着淡淡的血腥味,长久不运动的身体已明显不支,可心却愈发轻快!我笑想着,自己活了二十一年,还从不知身体上的苦痛也可带来这般的享受和刺激!当下一咬牙,更硬撑着加快了步子,只想把一切烦恼抛掷身后!
可上天连这小小的放纵都不愿给我,就在我劲头十足绕过假山的一瞬,我毫无防备的撞上了一个迎面走来的人!
既是没有防备,脚下的速度自然是一点儿也没减,所以,这一撞非常突然!
“哎哟!”那人应声倒地,我更是连喊都没喊出一声,便被弹了回去,仰面摔在地上。落地的一瞬没感觉有多疼,心里倒悻悻地嘟囔了一句:这清朝果真郁闷,连跑步都不让别人跑痛快了!
半躺在地上,我恍恍惚惚地朝对面扫了一眼,那个被我撞倒,摇晃着爬起来的人正是多日未见的十三阿哥!
他显然是被这一撞惊着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立稳脚跟,顾不得掸落身上的尘土,他径直上前两步,怒气冲冲地喝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
话说一半,看见地上的人是我,他立时怔住。
“你……你不是雨霏……我四哥的乐师吗?”
我双手支地,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腿太软了,根本动不了,开口想说话,喉咙却也沙哑地发不出声。只得撑在原地,一边倒气,一边点头。
他见我这样,退了怒色,向前一步,倾着身子问:“你怎么了?”
我猛喘了几口气,嗽嗽嗓子,断续着挤出几个字:“站……站不起来了……”
他看着仰在地上的我,哭笑不得的‘哈’了一声,摇摇头,伸过手来。
借着他,我踉跄着爬起来,立正之后,只觉得两条腿已不像是自己的了,勉强走了几步,扶着一块半米高的石头,费力地坐下。
十三阿哥既没阻拦也没帮扶,立在我身前,颇为不解的瞅着我。
我缓了半天,呼吸渐畅,我张口赔罪:“十三阿哥,对不住,方才我……”正说着,手腕上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我低头去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右手腕上,从手背到手踝,好大的一片擦伤,皮几乎全被蹭掉了,伤口和着沙子,渗着血。
我下意识地发出‘咝’地一声,再也无暇顾及其他,从怀中抽出帕子,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慌张地包扎。一只手本就不利落,再加上帕子磨擦刺痛伤口,我‘咝咝呀呀’的又叹了几声,一不留神,松了手,手帕掉在地上。
十三阿哥拧着眉头看了我哆哆嗦嗦的举动,无奈地撇撇嘴,弯腰捡起帕子,在我身边坐下,不耐烦道:“算了,算了,我来吧!”
我忍着疼,径直把手伸给他,他抖抖帕子上的土,三两下帮我包好了伤口。
我抽回手,小心的抚了抚,又上上下下的看看自己还有哪受了伤,待确定一切无恙之后,我才记起自己还没道谢,忙侧头对他道:“多谢十三爷。”
他看着我,却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似的,乐呵呵的笑起来。
“我知道你会吹笛子,讲故事,倒不知你一个弱女子,力气还挺大,居然能把我撞倒!”
我想起他刚才的狼狈模样,也觉得有趣,就附和着笑。可才笑了几声,又觉察到自己太放肆了,赶紧闭了嘴,低声道:“刚才我太不小心,冲撞了十三爷,还请十三爷恕罪。”
他摆摆手:“你也摔得不轻,还挂了彩。罢了,罢了。”笑了笑,又道,“你跑得那么快,要干什么去?”
我低了头:“我……刚才……办完差事,正要回去。”想到偏厅,心情忽又沉重起来。
“看着不像。”他撇嘴道。
我不想做更多解释,只是道:“十三爷若没事,我就先回了!”
“嗯,行,你走吧!”十三阿哥仰头看看我,也随着站起来。
我行了个礼,捂着擦伤的手转身离开。
“哎——”才走几步,他又叫住我。
“你家爷呢?”
我顿了顿,道:“刚才在偏厅,现下不知去哪了,大概在书房吧。”
他点点头,扭身道:“嗯,我去找找,你回吧,那个手……还是需要上点药的!”说罢,他也不等我回话,只轻快地走了。
我目视着他沾满灰尘的后身消失在假山一侧。心中怅然若失,二阿哥,史载性格怪僻暴躁,但眼下我并没从秦风身上看出任何迹象;三阿哥,专心著书,喜好文墨,此人看着也确实是一副书生模样;十三阿哥,虽参与了夺嫡之争,但他率性随意,看起来并非有心机之人。康熙的儿子,虽各有不足,眼下看却也并非虎狼之辈。偏只这四阿哥,最是个冷淡、多疑,更兼阴险的人,可我却偏偏需要助他才可有回家的希望,而我心中又偏偏为此人所迷惑。我忍不住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我要克制自己,要远离他,不能放纵这样畸形的情感在心里滋生。
晚上,烛台前,小秋帮我上着药,嘴里小声数落着:“雨霏姐,你最近怪得很,要么就好多天不出门也不言语,要么就突然出去瞎跑,撞了十三爷不说,还把自己剐伤了,你这都唱得是哪出啊!”
我愣愣的盯着根燃了一半的蜡烛,喃喃道:“呵呵,我也不知道自己唱得是哪出!”小秋停下手上的动作,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道:“唉,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最近心情不好,萧大夫也是这样,每回来去都闷不吭声的。你们俩准是遇上什么恼人的事了!我一个小丫头,不方便多打听,但今日见你终于肯出门了,我这心也安生了不少,现在我只问一句,雨霏姐,这烦心事可是都过去了?”
我抬眼看她,笑着说:“小丫头,跟着我几个月,可是越来越机灵了!”停了一下,我又淡淡地说,“事都过去了,现下雨过天晴了!”
我嘴上虽如此说,脑中却闪现出来顺的样子,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不断地萦绕在我脑子里,有好几个夜晚我都独自跑到假山后的围墙边坐着,想着他告别时说的话,和跳下墙头时的轻快样子,那时的他应该是义无反顾,充满向往的吧,可为什么三天后,他又缩回原来的样子,向命运妥协了呢?我想不通他的反复和矛盾,也不能理解他对贝勒府和四阿哥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