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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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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平日寅时上朝,卯时下朝,辰时即可回府,接下来便是处理公文,讨论政事,巳时之后大致可以闲下来了,如果可能的话,那么这段时间便是四阿哥整个上午最休闲安逸的两个小时了,翌日上午,我挑了这个空档出门,直奔书房。
走到书房门口,我定了定心神,又默背了一遍夜间准备好的词,才缓步过去与马总管打招呼,让他通报一声。我顺便打听到,刚才朝上的事不多,贝勒爷心情不错。
“谢姑娘,爷让你进去!”总管从房里出来,对我说道。
“有劳总管了,午膳前爷可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我低声问。
他摇摇头,道:“今日没有访客,想来也没什么要事处理!”
我点点头,推门进屋。
书房内与往常无异,窗明几净,温度适宜,一切书籍物件也都码放得井井有条。
贝勒爷坐在书架一侧的茶几旁,悠闲的品着茶。
我过去请了个安,起身之后,他问道:“来找我,有事吗?”
我点点头,正要开口,他又指指旁边的竹凳,“坐吧!”
我坐在一旁,从怀中拿出之前已经解好的题目,递到他书案上。
他拿过去仔细看了,露出笑意。
“不错。很快!”
我见他脸色温和,也无心多言,便直奔主题。
“爷,来顺病了!”
“哦?什么病?”他视线仍在我的答题上,另一只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问道,语调很平直,听不出起伏。
“我昨儿去看过他了,表面上看是受寒发热,但实际上,依萧烈诊判之见。”我略一停顿,“是心病。”
他放下茶杯,转过头来看我:“怎么讲?”
“听说贝勒爷打算安排来顺进宫?”我直接了当的说。
“不错。”他毫不避讳,也不吃惊。
“我自知自己是个下人,本不该对贝勒爷的举动妄加议论,但这次,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他轻笑一声;“你总有不得不说之言!”
我询问的看了他一眼,并不记得自己何时还有过不得不说的话。
“如此看来,你不同意把来顺送入宫?”过了一会,他问道。
“是。”我点头。
“原因呢?”他扬声问。
我抿抿嘴,一口气说出备好的词:“来顺的病,不是偶感风寒,而是积郁成疾。由此可见他内心极不情愿入宫为奴,之所以会应了这事,许是心存尽忠之念,不忍辜负爷对他的提携,又许是因卖身入府,迫于您的威严,而不敢不从。无论是出于哪种考虑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对于贝勒爷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我停下来,抬眼看看他。
他扫了我一眼,示意我继续说。
我继续道:“我斗胆揣测,贝勒爷既安排自己的人入宫,恐怕并不只是因宫中缺个端茶送水的太监,而更应是有贝勒爷自己的考量,比如……”我顿了顿,尽量修饰着措辞,“做个得利的人脉,便于宫中行事。既是如此,此人的作用就会非常特殊,也相当关键。人事任用,既要得其才,更要得其心。现今来顺心中不乐入宫,若勉强如此做,一日两日他或可忍耐,但日子长了,于宫中复杂的人际纠葛,利益诱惑之中,倘若他无法摆正心态,必会迷失方向,更有甚者,亦会起叛逆之心。到那时,恐怕是养虎为患,追悔莫及!毕竟人离开贝勒府进了皇宫,对他的控制自然也会疏散许多。人心总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停住,又呼了一口气,这样妄论来顺,非我本意,但今日为了救他,也顾不了这么多。
他听了我的话,微皱了邹眉头:“说完了吗?”
我摇摇头:“还没有。”
“接着说?”他朝我挥挥手。
“方才是从来顺的心思猜测的,未来的事没有定数,猜得是否准确也未可知。但眼下,从来顺的性子看,他却不能算是入宫的最佳人选。他今年十三岁,还不能算是个大人,虽说于同龄孩子相比,他机敏,妥贴。但若论心计,他还差得不少。单说爷派他入宫这事,我只是昨日去探望了他一次,他就对我和盘托出,纵使我们平日关系走得近,毕竟也是人心隔肚皮,他不该全无戒心的!贝勒爷,派这样一个欠缺历练的孩子入宫,恐有思虑不全之祸!”说完最后一句话,我闭着嘴低头静等了一会,才缓缓抬起头去看他。
在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表情淡然却又透着几分古怪,眼神飘忽不定,让人猜不透。
“说完了?”目光相交的一瞬,他挑眉问道。
“说完了!”我淡声答道,认真地分析着他的语调。
“好!”他起身,绕过茶几到我面前,“你若能答得出我的三个问题,我便准你所求。”
我闻言,连忙要起身,可他却按着我坐回原处。
“听好了!第一,对于那些尚可温饱的人来说,有谁是心甘情愿入宫为奴的?
第二,你怎知我送来顺不是为了要他当一个端茶倒水的普通太监?
第三,退一步讲,若真如你所说,我想让他成为重要的人脉。那当他起了叛逆之心时,你怎知我就办不了他?我好歹是个阿哥,自幼在宫中长大,难道除了来顺我就不识其他人了吗?”
我仰头看着他,着实的怔住了,去掉第一条不说,这二三两条我是无论如何也答不上来的,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宫里还有多少眼线!
“怎么样,可有对答?”他的玩味的声音居高而下,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出声。
他轻笑了两声,侧过身子,不依不饶的说:“刚才你说用人之道,不仅要得其才,更要得其心。那么我且问你,今日你来替来顺求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得?”
“我……一方面是为贝勒爷您着想。”
“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我确有私心,我进得府来,第一个认识的便是来顺,这些日子,又多次蒙他照顾,我们已然成为忘年之交,我不忍看他就此入宫,断送一生,思量再三,才来大胆恳求贝勒爷的!”
他又轻笑了几声:“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来这里到底是私心作祟!”
我看着他的表情,听着他略带讥讽的语气,心一点点往下沉,情绪开始不受控制的躁动起来,我从竹凳旁跻身而过,转到他身前,正对着他,说道:“贝勒爷,在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可我不明白的是,私心有什么错!若无逐利的私心,商人不会开店经商,货物便不会丰富,南北商品不会通达,市场不会繁荣,利税也不会充盈,国无税又如何能兴?若无立功请赏的私心,战场上士兵不会奋勇杀敌,不会舍生忘死,敌寇便无法驱除,失土便无法收回,试问边疆不定,国又如何能强?适度的私心不是过错,相反还是前进的动力!今日我与来顺同样都有私心,可这私心却无碍于贝勒爷您,我今日所说的话既是为我自己为来顺也是为贝勒爷着想,若贝勒爷可免去来顺入宫之役,他必心存感激,日后也必加倍效命与贝勒爷。这不是双赢么?”
对于我饱含愤慨的长篇大论,他面上并无丝毫情绪,我立时感到沮丧极了,没想到他是如此不通情达理!
待我说完,他道:“来顺是我府中卖身之奴,自幼养于马总管处,他是食府中米粮长大的,生死皆由我贝勒府掌管,与他自己无尤。奴为主用,更古不变,我如何用他,皆是我的权力。何况,入宫为内侍官,若得了好的差事,不仅有月俸赏银,更可加官擢升,若然极致御前侍奉,便是我等皇子,也要尊称一声公公,未尝不可光耀门楣。这差事并非是你所说的‘入宫之役’。雨霏,并非所有人都可像你一样恣情任性,你今日来求我,本就是越权。我念你出身世外,不懂规矩,不怪罪于你,但你也不要再多言了。你今日所说的话于情于理或许并无欠妥之处……但是对于这件事,我的回答是——不行,我不准!”
我的心立刻沉入谷底,我欲再追问,他却并不给我机会,提步便要离开书房。
我下意识抓了他的袖子阻拦他离去,他一侧目,怒道:“雨霏!”
我一愣,当即心想算了,就此罢手吧,何必惹怒他呢?可耳旁却突然响起来顺凄楚的声音:‘雨霏姐,当了太监就再也不是男人了,是吗?’我于是咬了牙,硬是扑到四阿哥身前,拉着他的手扑嗵一声跪下:“贝勒爷,就当我求你,来顺是万万不能进宫的啊?”
他被我的举动惊住,低头看我,脸色越来越差,半晌,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愣愣的看着他,恍悟原来自己在他心里,到底还是个下人,一时间,只觉得心如刀绞!虽自知来顺的事在他这儿已毫无希望,却仍不甘心的死拽着他。
他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再要去挣时,我的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下来了!他浑身一僵,停住手上的动作,低头凝视着我,眼神仍是怒气冲冲,却已不似刚才那般严厉。
“你这又何苦。”他弯腰将我扶起,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这件事无论如何不会变的,你回去吧!”
我自他院中离开,未干的脸颊在早春的寒风中硬生生的疼,我用力抹掉残余的泪水,直接去了总管的院子找来顺,心里再没多想,只有一个念头:既然第一个计划宣告失败,那么第二个计划就要立刻实施——今晚就送来顺出府!
“雨霏姐!”我一进院子,来顺便迎上来,怯怯地叫道,期许和担忧在脸上交错闪过。
我扭身关了门,嘟囔着问了一句:“院里还有别人吗?”
他盯着我,快速地摇摇头。
他满心期待着我的答案,但我却没有任何好消息可以给他。
“爷不同意,是吧。”见我半天不说话,来顺明白了,他垂下了头,双手死死的拽着衣角,闷闷地说出这句话。
我沉默着,只听他道:“雨霏姐,算了,我还是入宫吧,谢谢雨霏姐。”
我蹲下身子,掰开他死扯着衣角的手,扶住他的双肩,坚定地道:“来顺,我知道,贝勒爷对你有知遇之恩,马总管于你有提携之谊。但是抛开这些不谈,你真的愿意入宫吗,真的愿意从此做个身体残缺,时时刻刻自称奴才的太监吗?”
说到‘太监’这个词时他身子明显一震,他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涌上泪水!
他答道:“我不愿意进宫,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打断他:“我有法子。我帮你离开贝勒府,离开京城。”
他面上一怔,向后退了半步。
“来顺,你别怕。你只说自己是否想走?敢不敢走?”
他思量了半晌,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坚定。
“我敢。”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点点头。
“好,今晚子时,你来找我,换身平日不穿的衣裳,穿上轻便的冬靴,除了钱以外别带任何东西。记住,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雨霏姐,我听你的!”
子时——
院门掩着,我立在门内,小秋两个时辰前就躺下了,现在睡得正熟。我搓着冻僵的手,心中有些许忐忑,子时已至,来顺怎么还不到?
正想着,就见一道身影由远及近的来了,步履急促却也轻快,没错,是来顺!
“雨——”他走进,刚要叫,被我挥手制止。
我把他侧身拉进来,尽量不去碰响那门。
“东西都带好了吗?”我引他来到院子一角,低声问道。
“嗯,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拿。”他点头。
“鞋呢,轻便吗?”
“是今年做的,没问题。”
“好,把这个拿上!”我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塞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是干粮,一件棉袍,几个火褶子,还有些银两。”
“这,雨霏姐,银两我不能收。”他把包袱推给我。
我一把推回去,斥道:“别婆婆妈妈的,收下!”
他一怔,不再推让,直直的望着我,眼中亮闪闪的:“雨霏姐……”
我心中也涌起一阵酸楚,但那只是一瞬的感触,很快便被我压下去了。
“来顺,别哭。听仔细了,下面我要说最重要的了。你出了贝勒府,径直往西走,去香山的路你认识吧——”
“嗯,认识。”他抹了抹眼角。
“好,顺着这条路去香山,记住要走着去,不要雇车,也不要搭车,如果脚程快的话,天亮之前肯定能到。到了山根底下,别顺大路上山,走小路,绕开碧云寺,一直朝西,尽头是座低矮平坦的山,到那座山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别急着出来,至少要熬上七八天,包袱里有干粮,省着点吃。七天之后,你趁黄昏下山,就近搭个车,连夜出京,走陆路去山西,那里地势复杂,不易探察,要安全很多。山西虽不比南方繁盛,却也是商旅云集,谋生应该不成问题。”我喘了口气,又道,“这一趟下来至少要几个月,那些银子是肯定不够的,你省着花,实在不行的时候,就打打短工,挣些路费,总之一句话,无论怎么辛苦,你都得忍,千万别再回来了!”
我停住,想了想,在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把目光投向来顺。
“记下了吗?”
来顺看着我,用力‘嗯’了一声,道:“都记下了。”
我理理他的衣衫,说:“好,现在跟我走!”
我拉他摸着黑一路走到早已研究好的地点——假山后面的围墙下。
“从这儿翻出去,外面是一摞草筐,不会摔着你的!”我指指一人多高的墙,说罢,我贴着墙根儿蹲下。
“雨霏姐你这是……”
“叠罗汉!没见过吗?这墙这么高,不然怎么翻?”我示意他赶紧上来。
“不,不,这不行……”紧要关头他却犹豫起来。
我心里急,顾不得许多,伸手把他揪过来,低喝道:“别啰嗦,快点!”
他踌躇一刻,咬咬嘴唇,叹了一声,抬脚踩上我的肩膀。
他没我想像中的沉,却也着实够我一呛,我费力的直起身子,只觉得每升高一点,肩上的疼便加重一分。咬牙把他顶上墙的时候,浑身已经像是被榨干了一般,有些立不住了。
他蹲在墙头,回身看我。
“雨霏姐,还好吗?”
我扶着墙,勉强立直,佯装轻松的说:“没事儿,快走吧!”
他又向下望了望,可能是想确认一下我是否安好。
“别愣着,快走啊!”我又挥手催道。
“那……雨霏姐,我走了……你,要保重!”他断断续续说着,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再次挥挥手算是告别。
他一跃跳下,落在竹筐上,发出一阵奚嗦的声响。
我跌坐在山石上,喘着粗气,听着墙外的声音由大至小,逐渐消失,心中先是伤感,接之而来却又是一阵淋漓的畅快。四阿哥,这一次你失算了,你可以控制所有人,却控制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