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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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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形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摆脱那老女人的。实际连如何回的军营,他也没有半点印象。能想起的只有路边人嗡嗡的、时大时小的说话声,马蜂一般地围绕他打转。
他坐在一段田埂上,抱着三十年式步|枪。空气飘荡着凉嗖嗖的霉味。雨水沤烂的麦根还没有被挖干净。乌鸦在地头昂首阔步地叫,用镰刀形状的喙叨取青绿的穗粒。午休过后,负责这块地的屯田兵便会回来做工。留给他独处的时间不多。他并不急着离开,却也不是非要在此地久留。只是找不到别的去处。他想呆在一个见不到任何人的地方。谁也不见。
不过,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看一眼她的。正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才会想见她一面。不说话也没关系。只要她坐在他的身边,眯起眼笑一笑,怎样都会比现在好过十倍。
然而她不在他身边,也不会对他笑。或许再也不会了。
要是他没去捡那些该死的花、绑上那条该死的印着森川家纹的丝带,指不定还有点希望。如今他全懂了,关于她拿到花时的神态,那些含沙夹刺的话——还是他误解了?兴许她身上发生了其他事?不。旭川就那么些人。他和她的圈子总共就那么点大。还能有哪些交集呢。
还有那个吻。发烧一样的嘴唇,毫无征兆地贴在他的嘴唇上。沾染的红色都被他一丝不落地擦去了,但她的体温还留在上面。甚至有些疼痛了。他时时见那两片汪着红的东西打开又闭合,就像包裹着鲜嫩软肉的蚌。他习以为常了,便以为彼此会一直相安无事。但是他错了。错得离谱。迟早有一天要发生的,他不该抱有和平的侥幸。他在额外期待什么吗?肯定不是的。从过去到现在,他对她只会有一种期待。
可她又为什么要吻他呢?
是要诱惑他,抑或是与他做什么交易?但最后那句“抱歉”算什么?算不打自招?除非她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否则这么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知道了又如何?诱惑他没好处。和他做交易更加没好处。她连去四国的船票都买不起,能和他交换什么呢?她的吻是没有价值的吻。没有答案的吻。于是就连他给不出答案,也变得理所当然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是不想听她说“抱歉”的。
“那尾形先生想听我说什么呢?”
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以窃窃私语的调子吹着他的耳朵。
“我怎么知道……”他摘下帽子,用手撑着额头,“什么都可以说,或者什么都不说……就像那个时候……”
他停住了,眼前浮现出沐着月光的女人。受惊的白鸟一样的女人。简直蠢透了。
乌鸦仍嗄嗄叫个不休。尾形将子弹按进弹仓,拉栓,对着麦田开了一|枪。群鸦被吓得飞起。他没有停手。一|枪|接|一|枪,一只不落全打了下来。
“尾形上等兵?”
有人在喊他,是谷垣源次郎和他的同伴。原来负责这块麦地的人是他们。
敬过礼后,谷垣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在这里做什么?”
“如你所见,”他用冒烟的|枪|口指了指地上的死鸦,“打鸟。”
谷垣没有回话。没有士兵敢回话。人人都盯着他的|枪|口,仿佛下一个要被他拿|枪|对准的是自己。
而他只是盯着绿麦上压着的黑沉沉的|尸|体,一言不发。
随后,他忽然露出了恍然的神色,喃喃道:“对。我要去打鸟。”
这样说着,他往山那边去了。谷垣在背后喊着什么,好像是关于进山的一些话。他听不大清。上山打鸟能出什么事?也未免太小瞧他了。他虽不似谷垣一般出身猎户,却也在郊外打过多次鸟兽——在他端着外公的旧猎|枪|到处猎鸟的时候,那小源次郎怕不是还缩在大树公公后面,“吸溜吸溜”地抽鼻子呢。
他其实说不上有多喜欢打鸟。用|枪|去打下什么东西是一种习惯,也是他最擅长的习惯。还是小孩的时候,他拥有的乐趣不多,能掌握的事物更是少之又少。如果说他有什么能够真真正正由自己做主的,或许只有拿|枪|把什么东西打下来了。只要手里有|枪,他便有了做决定的权力:决定一件物品是完好还是破损,决定一条生命是存续还是断绝。只要手里有|枪,一切都取决于他。他仿佛拥有了一切。
然而很多东西是无法用|枪|决定的。譬如母亲的冬日菜单,永远是同一道的鮟鱇鱼锅,冒着热腾腾的不变的肥腻香味。譬如父亲的眼神,即使面对面相见也未曾拿正眼瞧过他一回,尽管他们的眉眼酷似到令外人侧目。譬如他和花泽勇作一生下来便注定了的天差地别,注定得不到无爱的父母垂怜和注定被相爱的双亲捧在手心疼惜一世的差别。譬如今晚是森川家的老爷爬上她的床,用生了褐斑的发皱的手压着她苍白的颈项,像咬水果一样咬着她在白日|吻|过他的鲜艳的唇。
尾形拉动枪栓,打下一只乌鸫。
鸫鸟的下坠慢到异常,好像被日光用力挤压过一般。印象中这种鸟的肉相当难吃,既干柴又有股腥臊味。真是奇妙。他并不打算吃它,却在猎下之后率先想到了它的味道。
“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别打鸫鸟、别打鸫鸟……打了也别往家里拿。”处理他打下来的乌鸫的时候,外婆总会唠叨这么一两句,再甩一只湿淋淋、布满青筋的手到他跟前,“你闻这骚味,你闻!烫都烫不掉。”
话虽如此,她每次都会将整只鸫细细地拔干净毛,摘除内脏,里里外外抹一层厚厚的粗盐。就像对待那些肥美的山鸡和野鸭,十分地一视同仁。
“腌制百之助打来的鸟”是外婆的提议。在她出手干涉前,家门口陈列的死鸟已达到一个能在三九天招来觅食野狗的可怕地步。彼时尾形只能拼命往鸟身上堆雪,试图以徒劳的努力掩盖越发浓重的腐肉气味。
“不是我说你啊百之助,你打那么多有什么用?”往菜场走的路上,她提着腌好的鸟肉絮絮叨叨,将他冻僵的小手揣进棉服衣兜,“我知道你吃腻了鮟鱇鱼锅,我跟你外公也吃腻了。可你妈妈她……唉,那没良心的花泽,又不是不知道她住哪儿……哪怕过来看她一眼也好……哎,我说的这些别告诉你外公,听见没有?听见了就吱声!别总学你外公……”
“外婆见过我父亲吗?”他记得自己这样问过。
“我哪见过。”她答得相当干脆,好像还“哼”了一声,“好大官威的军老爷,递封信都要人在后门等上老半天。”
后半句说的应当是母亲临走前托人给父亲带信的事,他从前听外婆对外公提起过。除此以外的话,她似乎一点也不想多提。有时尾形会想,倘若他当时没有不知不觉慢下步子、抽去缩在她兜里的手,或许外婆压根就不会对他说后面那些话了。
“百之助,你别瞎想,”她费劲地在他面前蹲下身,骨关节像磨光的竹压板似的吱嘎作响,“你是你爸的儿子。爷俩流一样的血,他想赖都赖不掉。”
说着,她拍拍他的脸,指甲缝存着一股没洗净的鸟臊味,“你妈不也常说吗,‘百之助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算他这辈子都不来找你们娘俩,凭这张脸,你也能找到他算账。你可是他儿子啊。”
百之助是花泽幸次郎的儿子。她把这话说了两遍。仿佛多说几遍,就能从话里长出手,将花泽幸次郎扭到尾形面前一般。
他偶尔会有类似的幻想。幻想从血里飞出翅膀,从眼里生出爪子。飞得远远的,飞到东京去。把那个据说与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亲活生生抓到母亲眼前,要他看一看母亲。看一看她枯水似的眼睛,是如何因他的到来焕发出熠熠光采的。
没有翅膀,也没有爪子。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过。只有母亲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眼,用注视着爱人的含情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刺透了尾形,直扎进他血脉深处的一个影。那是仅有母亲能看见的影。他从未见过,也无从得见——大约是父亲的模样。却仅仅是个摸不着的虚幻,比镜中人更遥远的幻影。
母亲已很久没在他的眼里看到过他了。他一直都知道。
然而在某些时候,比如她温柔地叫他名字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地想:或许是自己搞错了。
“过来啊,百之助。”
她拍拍面前的榻榻米,用轻柔的声音唤他,好像唱歌一样。她的衣服带着一股香味,是那种略微发霉的、老式熏香的气味。
“让我好好看看你……”
其后她所做的举动,无非还是摸摸他的脸,看看他的眼睛,再哼一两首歌——和歌、汉诗、歌舞伎段子什么的,有时杂了些茨城的老民谣。以前他睡不着,她便唱那些歌哄他入睡。她从不唱寻常母亲的摇篮曲。做艺伎时没学过,不会唱。等他长大一些,她就没在他睡觉时唱过歌了,只倚着窗喃喃地念,或者傍着灶台哼上一会儿。要当面听她唱给自己,恐怕也只有这时候了。
这其实与不唤他名字时大同小异。但有那一声呼唤,还有那些幼时听惯了的歌,难免会激起他心底的一些希望。关于母亲的眼里,其实是有看到他自己而不仅是父亲的,微小的希望。
倘若母亲能见到父亲本人,想必就不会透过他的眼睛去凝视那个由血缘伪造的幻影。当她再度将目光投向自己,眼中所见的应该是一个纯粹的百之助。
如此一来,若是父亲哪天真的来看母亲,是否也可以相当于那双平常只注视着父亲幻影的眼睛,也曾在某个时刻看到过幻影之外、只属于尾形自己的身影呢?
哪怕只有一次……
冷水砸在尾形后颈,冰得他一个激灵。山间林叶宿了许多隔夜的雨水,不时会落一两滴下来。他擦去颈边残存的水,重新摆好姿势。
一只雁栖在溪涧上游。脖颈伸得笔直,仿佛在企盼着什么。
尾形举起|枪,瞄准了它的右眼。
扣动|扳|机时,一阵山风猎猎刮过。树林哗啦啦地响,抖落一地雨也似的水。
有东西撞上了尾形的脚。是他刚刚打落的雁。它顺着涧水漂流而下,没有挣扎。子|弹|穿过了它的双眼,一击毙|命。
它的脖颈仍保持着伸长的样子,被涧水冲得微微摇荡。
他第一次打下鹤,也是在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不过要寒冷一些。那只白鹤立在稍远处的浅滩,时而垂下长喙,啄食泥涂里的鱼虫。它的头颈相当颀长,比他以往所见的任何一种鸟都要长。却又十分纤细,仿佛使力一拗便会从中断折。
它从容地迈着步子,在沙滩上留下闪闪发亮的、竹枝般的脚印。阳光自茸茸的红顶流泻至脊背,曳出一条雪白明快的线。当它曲过颈项,含水理弄起黑白相间的羽毛,一双蓬松的翅也随之轻颤。那舞蹈一样的姿态,就算下一秒融进光里,也丝毫不令人奇怪。
他看得入神,不禁向它踏出一步。旷野中的枯草声是格外响的,他完全忘记了。白鹤扭过头,向他望了一眼。在那个瞬间,他们的眼神是对上的。他知道它要走了。他将再也见不到它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对着那振翅的白鹤,扣下了|扳|机。
他原地呆望了那倒下的鹤许久,才蹒跚着走过去。它维持着张开翅膀的姿势,脑袋柔软地贴着水洼。血迹被羽毛下面的泥沙吸收了。从他的角度看去,它就像陷入了一场漫长的睡眠。
他忽然不知道该拿这只鹤怎么办了。家里从未烹煮过白鹤,他也很难想象眼前的鸟成为盘中餐的场景。鹤的羽毛据说是有些价值的。最近城里还出现了收购鸟类尸|体|制作标本的匠人。可一想到它会出现在别人的家里——无论是四分五裂的还是看上去完好无损的,经别人的手去抚用,他不由得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躁恶。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长鸣。极度凄怆的声音。是尾形此前从未听过的悲楚。
另一只白鹤正在浅滩上空盘旋。它约莫知道尾形手里的|枪|是什么东西,始终没有飞下来,只一声又一声地发出他刚刚听到的悲鸣。那叫声是如此哀厉,以至于正下方的尾形感到十分刺耳。他不想听下去了,于是再一次举|枪,对准了天上的第二只鹤。
有人按下了|枪|管。外公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
烈风吹过,卷起大团的干草。外公看了看地上的白鹤,问:“是你打死的?”
尾形点了点头。
天上的白鹤仍在叫个不休。外公望了望它,又看了看地上的白鹤。半晌没有说话。
尾形指着天上的白鹤,问:“那是它的伴侣吗?”
外公低头看他,微微点一下头。
尾形又问:“为什么不可以打它?”
外公没有立刻回答。尾形猜想他正在努力寻找能够回应自己的话语。他一向承担家里那个寡言的角色,只因不善言辞过了头,到了笨拙的地步。
“它是过来见它的伴侣最后一面的。”
最终,他开了口,说出的话很像是答非所问。
“它是情深义重的鸟。因为爱着自己的伴侣,即便冒着被你|杀|死|的风险,也要飞过来送伴侣最后一程。”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尾形问,“它已经死了。”
“它会知道的。”外公缓慢地说,“尽管眼睛看不见,它的心却没有离开……还会挂念着留在世上的伴侣。”
他停顿了一下,说:“人也是一样的,百之助。”
尾形盯着地上的白鹤,久久没有回应。外公把臂弯夹着的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推了推他的背,示意他往天上看。
原本晴澈的天空,已无声无息地被灰羽般的云盖住了。
“走吧。”外公说,又一次推了他的后背。
空中的悲叫依旧盘亘不息,却并非鹤的哀唳。
尾形抬起头。一只雁正绕着树梢起起落落地飞,叫声惨厉到了极点。大约是它伴侣的那只鸟仍贴着尾形的脚,羽毛被涧水冲得哆在一旁。修长的头颈早已僵硬,枕着流水下的卵石,活像一根烧焦的荆木。
那叫声过于尖厉,仿佛要将他的耳膜撕裂一般。
尾形抓起死雁的脖子,将整只鸟掷在突起的岩上。
“下去陪你的爱侣吧……”他咒骂般地低语一句,又像在讽刺。而后头也不回地往上爬,并没有管那活雁是否真的飞下来过。
打下鹤的那年冬季,母亲过世了。被问及母亲死因的时候,无论面对的是外公外婆,还是村头的丧葬管事,尾形都只用一句话回复:
“大概母亲是误把毒老鼠用的砒|霜|当成盐了吧。”
无人疑心这句话的真实。尽管母亲刚中毒时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尽管直到母亲咽气他都平静得好似事不关己。小孩子,母亲的儿子。小孩子不会|杀|人,儿子不会|杀|害自己的母亲。这两点仿佛天经地义,常识一般的不可动摇,却也如相当一部分常识那样,是没有任何切实根据的。它们的存在基于人类最最脆弱、最最自以为是的想象:对善性的想象。
“哭出来吧,百之助。”人数寥寥的葬礼上,外婆环住他的肩膀,鼻音浓重地劝说道,“哭出来会好受些。”
她完全误会了。他的不哭,既不是由于过度的悲伤,也不是出于对死亡的迷茫。他望着棺木中被纸花簇拥的母亲的脸,望着那双紧闭的深陷于阴影下的眼,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已经不必再直面那脉脉的,注视着情郎幻影的目光了。已经不必再揣度那目光所纠缠的身影与自己究竟有几分关系了。因为她再也不会睁开眼了。因为她真正的情郎,他未曾谋面的父亲,就要从东京“迢迢”地赶过来,亲身前去看望她了。
不会有差池的。发丧的电报是他到城里亲眼看着发报员一字一字打出来、发出去的。只要父亲还爱着母亲,就算有千难万险,他也一定会排除一切阻碍,拼上全部赶来看她最后一眼。
他一定是爱着她的。一定是这样,不会有错。
“等着吧,妈妈。”
在空荡荡的、由客厅改造而成的简陋灵堂,他趴在薄薄的棺材壁上,用耳语般的声音对母亲诉说着。
“父亲会来看你的,你会见到他的。”
他会在葬礼上做出什么反应?是跪在棺木前、抚摸着她僵硬的脸痛哭流涕,还是上一柱香、一言不发地静坐一晚?抑或是假装成偶然经过的路人,在门外远远地向她的灵柩望上一眼?
他会长着怎样一副面孔?会是如母亲所凝视的那样,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吗?一对同样喜欢吃鮟鱇鱼锅的父子,没道理是不相像的……
诸如此类的问题,尾形在守灵时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有时他甚至觉得这样思考的自己简直和反刍的牛一样——不是有四个胃,而是有四颗心或者四个大脑。
他陪着母亲等呀,等呀……等了一天又一天。
告别仪式那天,父亲没有来。
遗体下葬那天,父亲也没有来。
直到头七结束,父亲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母亲的灵前。
搬走棺材后,灵堂便只剩下灵位。烧香的味道重得像干草,填满了空荡的屋子。
外婆抱了新的白梅过来,移出陶罐里枯萎的花枝。她不懂插花,收到上供的花,都是挑几枝开得饱满的剪短,直接插进罐子。尾形看着歪七扭八的梅花,想起母亲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把他捡来的花修一修,以一种美观的形式摆进容器。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谁送的花?”他听见自己在问。多日没有开口说话,声带滞涩得像用旧了的风箱。
外婆吓了一跳。进灵堂时,她并没有发现他。
“怎么还跪在这儿啊?!”她急切切地喊道,其中也有对他突然说话的惊讶,“快跟我到里屋去!这儿阴气重……”
说着,她抓着他的胳膊,像要把他拎起来似的拽。他没有动,直勾勾盯着花,问:“是父亲送的花吗?”
她先是一愣,接着收紧眉毛,不耐烦地咂一下舌:“从前照顾你妈妈的人送的。听外婆话,快起来……”
“哦。”他自言自语道,“连束花都没有啊。”
随后,他站起身。没去握外婆的手,径直往门口去了。他跪得太久,膝盖以下已完全没了知觉。然而他还是独自跑到了屋外。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外面下了场新雪,刚好能没过脚踝。院里院外只有一行脚印,是外婆的雪地木屐踩出来的。在寡淡的夕照下显得相当浅。他怔怔地望着那行长长的脚印,好像单凭看这个动作,就能把它们变成两行。雪后的空气又湿又冷,把他的肺都扎痛了。
“百之助。”
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了头。母亲坐在客厅正中央,整整齐齐穿着她最喜爱的藤花留袖,头上青丝盘理得一丝不乱。完全是生前的模样,甚至是那个尾形都快淡忘的、最为美丽洁净的模样。她在微笑。奇怪的是,他看不清她的眼睛。一层黑雾似的阴翳蒙住了它们,就像她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尽管如此,他仍能断定那是幸福的笑。他希望她因幸福而微笑。
“过来啊,百之助。”
她用唱歌般的调子轻轻柔柔地唤,拍了拍面前的地板。
他还没来得及从雪里拔出冻僵的脚,一只猫跳上前,蹭了蹭她的掌心。她慈爱地抚摸它毛乎乎的脑壳,嘴里哼唱着做艺伎时学到的歌谣。猫在地板上打滚,抱着她的手咬来咬去,她被逗得咯咯直笑。
她笑得是那么开心,好像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什么呀……”
他颤抖着吐出一口白气,仿佛把全身的热也一并吐了出来。
“原来是猫啊。”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了。他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冰冷的雪。
当晚他发了烧,在昏睡中做了一场梦。也许因为梦的内容大半基于现实经历,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他行走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雪不间断地下着,无止境一般。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在雪地上,寻找着能走出这永恒冬日的路。这里既冷又无聊。他想去一个温暖热闹的地方。一个有火盆,有春天的地方。
走着走着,他发觉这世界并非是全然的白色,另一种迥异的颜色就在他的脚下。每走一步,他便会留下一个红脚印。那红色被皑皑白雪衬托,鲜艳得刺眼,就像血一样——他抓一把闻了闻,就是血。奇了怪了,他身上既没有哪里痛,也找不见任何伤口。这血究竟是哪来的呢?
他回头望去。血脚印自他脚底开始,漫漫延伸到一个白色的雪包。那里显然存在着什么,被无穷尽降落的雪掩埋了。
突然刮来一阵风。雪包被风扫平,露出下面的白鹤。它是那样的白。倘若没有点缀其上的黑羽红顶,它几乎就与雪地融为一体了。
他想起来了。他是在浅滩打下它的。它的伴侣飞过来找它,在半空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发出哭一样的惨叫。外公说,相爱的一对,理应这样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可这里为什么只有它一个?它的伴侣呢?
说起来,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打下来呢?
隔着雪幕和血脚印,他望着那只沉浸在永眠中的白鹤,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
落不完的雪花再一次盖在白鹤身上,一寸一寸吃掉了它的轮廓。
那天下午也是一样。外公带走他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正是那年的初雪。雪下得极快,他们还没走几步,肩上就积了半寸。他心里记挂着白鹤,回过头去望。它的爱侣已飞了下来,静默地注视着它。
雪花落了地上的白鹤一身。茸茸白白,却莫名的光滑圆润,像一座天然的坟冢。
他忽地放下心来。它已经找到了安睡的地方。它的伴侣尽管眼下没有出现,也只是在路上耽搁了,来得有点迟。它一定会来的。他亲眼看到了。
这样想着,他转身离开。顶着风雪,踽踽向未知的前方走去。而他的脚印还是血红的。他急着找寻通往温暖春天的道路,没空顾及这样细微的小事。
尾形喘了口气。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山的背阴处。这里见光少,树木不似阳面那样高大茂密,泥土因此变得格外松软。每踩一脚上去,都有种要陷下去的摇晃。忽略掉不甚冷的温度,简直像走在雪地一样。
他踉跄着往前走,脚下有些打滑。前方是一段看不到尽头的斜坡。两侧是参差不齐的黑黢黢的树丛。发红的阳光从树缝间刺出来,晃得他眼前一闪一闪的白。
“这是哪儿啊……”他伸手挡住眼睛,忍不住问,“有人吗?”
回应他的只有鸟的叫声。是山杜鹃还是乌鸫,抑或是雕鸮。他已分不清楚了。哪种鸟都无所谓。他只要打下它就足够了。
“哎呀,”他听见她的声音,自说自话一般,“是杜鹃呢。”
“闭嘴。”他掩住耳朵,喃喃地说。
“听闻若是在四国,此刻便已是樱花绽放的时节了。”她浑不理会他的抗拒,自顾自地说,“夏食鲷鱼,秋闻太鼓;冬浴温汤,春赏红樱——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地方吧?”
“别说了。”他重复了一遍。
“如果有一天,我搬到四国去住了,”她笑了笑,低下头,“尾形先生会来看我吗?”
鸟叫声一时间放大到了极致。他拉动|枪|栓,对着发声的地方狠命一扣。
火药砰然爆开,却是有别|枪|声的另一种响动。枪|膛|炸开了。枪|里的水溅了尾形半张脸,连同右手崩出的血沫一起。
他原地呆了一阵,放下|枪。枪|膛|开了个一指长的洞,透得能看到皮靴尖头。他直盯着开花的木刺,半晌才确信这是自己干出的蠢事。热辣辣的水顺着|枪|栓淌,蛰得他右手一刺一刺的疼。那里被炸出一条不短的伤,从食指开裂到虎口。他迎着日光打量手背,好似一个初见伤口、不知疼痛的孩子。
“我到底在干什么。”他说。
发呆,打鸟,还在这种地方弄坏了|枪——对了,他这是走到哪儿了?
他回头望去。来时的脚印被黑黢黢的树影吞没了大半。树丛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吹过,发出萧萧的呻吟。这里是世间随处可见的一处荒山。它有着一切该有的东西,却又一无所有。它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
在这样一个地方,他找不到一条可以回去的路。
“哈哈。”
尾形笑出了声。没再回头,往前踏了一步。
起初他并未察觉有哪里不对。顺坡走了几步,才感到泥土正随着坡度向下流动。而他的脚已被下陷的泥沙裹住了。他只来得及叫一声“不好”,便失去平衡跌下了坡。泥砂水一样地倾泻,携着泡烂根的树和石头汹涌而落。他试图去抓什么稳住身体,却一样都握不住。正要调转|枪|身|做个缓冲,一块凸起的山岩迎向了他的头颅。
他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