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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一股相当刺激的气味钻进尾形的鼻腔。是消毒液、氨水,还有在兵舍墙角偶尔能闻到的某种怪味。

      “什么玩意。”他低低地骂了一句,睁开眼。

      视野出现了短暂的模糊。床头发出一下钝响。有人叫了声“尾形上等兵”,又说了句别的,随后走开了。听声音像是谷垣。他想起身确认,脑袋却重得像包了铅块,胸口也一阵阵的疼,只好继续维持着刚醒时的姿势。显而易见,他正躺在医院里。他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也不记得脑袋和胸口是何时被石膏纱布包扎固定住的。

      有个护士发现他醒了,扶他坐起来喝水。喝了半杯左右,月岛军曹走到床边,身后跟着谷垣。尾形示意护士离开,将喝剩的水放回床头,双手平摊在毛毯外,一双眼从下方觑着月岛,一眨不眨的。

      月岛不为所动。他的脸板板硬硬,活像压咸菜的石头。

      “是谷垣把你背回来的。如果没有猎户出身的他努力搜寻,恐怕你现在已经是一具被熊啃食殆尽的尸体了。”月岛面无表情地说,“擅自带枪行动、毁坏枪械、浪费配给弹药……你到底在想什么,尾形上等兵?这可真不像你啊。”

      尾形默不作声。脸上既看不出惭愧,也找不到歉意。月岛无声地叹了口气。

      “伤愈后禁闭三日,自出院当天开始实行。可有异议?”

      “没有。”尾形说。

      “很好。”月岛转头对谷垣说,“这几天尾形的病情汇报继续由你负责。日常农务可以找其他士兵代劳,就说是我批准的。”

      “是。”谷垣立正,向月岛敬了一礼。

      交代完这些,月岛便匆匆离开,显然还有其他事务在身。谷垣重新坐回床头的高脚凳,发现尾形没有躺下,正用一种令人后颈发凉的目光盯着他。

      谷垣咽了口唾沫:“有什么事吗……尾形上等兵?”

      “谷垣啊,”尾形慢条斯理地说,“照顾我的病中起居,原来是那么乏味的事吗?”

      “啊?我没——您这话从何说起?”

      “本来也没什么好害臊的,都是男人嘛。”尾形没有理会谷垣的辩解,自顾自地说,“不过你要是实在忍不了,大可去茅房或者小树林。在病人的床头搞这个,是嫌那玩意染病的速度不够快么?”

      谷垣愣了一秒,脸色涨得通红。

      “我、我没……”他结结巴巴地说,“您误会了,其实是这个……”

      谷垣伏下身,在床头柜下面找着什么。须臾,他捂着鼻子,把一束白中泛黄的花递到尾形面前。尾形先是一呆,随后按着口鼻一仰头,差点磕上病床护栏。

      “拿远点……”他咒骂似的呻吟道,脑袋又是一阵晕痛,“你想搞死我吗,送这么个玩意探病……”

      “所以说您误会了,真的不是我。”谷垣耐心地解释道,将石楠花放在凳子旁边的地板上,“是一位姑娘送来的。因为味道太重,我就放在柜子下面了……”

      尾形微微一怔。

      “什么样的女人?”他问,并未察觉自己声音放得轻了。

      “我也不清楚。”谷垣老实地说,“听护士说,她询问了您的身体状况,接着托护士把花转交给您,然后就走了。也没留姓名什么的。”

      尾形陷入了沉默。半晌,他开口道:“把花给我。”

      “呃?好……”

      平心而论,这束花扎得并不差。尽管气味不尽如人意,但花的品相绝不恶劣,包花技巧和选用的包装纸也颇为精致。视觉上唯一不和谐之处,是绑在外面的那一圈红丝带。正是他从森川家的婚礼装饰扯下来、系在紫罗兰和香石竹上面的那一条。

      他盯着那丝带看了一会儿,手指来回绕着蝴蝶结的梢。右手的伤口隐隐作痛。

      “尾形上等兵?”

      听到谷垣的声音,他一下松开了丝带,将花放在床头。

      “没事。”他短促地应了一声,躺回床上,想起是谷垣背自己回来的,又补上一句,“我睡了,你随意。”

      说完,他闭上眼睛,也不管谷垣有什么反应。谷垣犹豫片刻,还是回了声“那我回军营了”才走开。石楠花的气味熏得尾形脑壳发胀。他寻思着唤护士把花扔掉,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只好再次将花塞到柜子下面。等它蔫了,或许味就没那么重了。

      她果然还是生他气的。既然他没有做出任何道歉补偿,她对他的怨气也不会凭空消散。然而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再说就算来得及,他又能补偿她什么呢?送出去的花不会消失,就像那条红丝带,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手上,以一种算不上好看的形式。

      他能猜到她送石楠花的目的是回敬,这其实是让他松一口气的。如果她始终一声不吭,那才是真的无可挽回。但他并不认为那股怨恨是送出一束带恶心气味的花和一条刺人眼球的丝带就能平复的。她是那么心胸宽广的女人吗?也可能是他把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想象得太重了。他没道理是众多客人里值得她多花心思去应付的那一个。

      所以那天只是碰巧在打招呼之后遇到他了?只是碰巧抓到他“去吃饭”,碰巧吻了他……实际换做任何一个她认识的男人都可以?

      这就是她对他藏起的那个秘密?

      他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就这样吧,想太多也没用。兴许她过几天还会来看自己,他还可以等伤好了找时间见她一面。只要见了面,就能确认一些事了。

      尾形侧过脑袋,用毛毯遮住鼻子,睡了过去。

      她没有再来看过他。直到他出院为止,到医院探望他的人屈指可数。除谷垣、月岛以外,时常过来的只有勇作与鹤见,偶尔还有宇佐美。勇作每次都会带一网兜水果,因为尾形从不说自己喜欢吃哪种,他便样样都买。尾形一点也不打算告诉勇作这些水果都在他走后被自己塞给了谷垣。每当勇作微笑着出现在病房门口,他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又没有坚决拒绝的理由,只得由着勇作过来。

      鹤见会以父兄般的态度嘘寒问暖,尽管他的问候句句温情且充满关怀,尾形仍能感受到每一字都不是发自真心。他试探过尾形这次失态的原因,后来应是打听到某些花街琐事,转而和尾形探讨起给勇作设套的话题。他对尾形的计划并不十分感冒,但同意一试,想来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方案。受伤之余还要与老狐狸周旋,委实消耗精力。不过有时越过鹤见肩膀,得见宇佐美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表情聊以“佐餐”,尾形便觉得此番受累倒也划算。

      转眼入秋,尾形出院了。而若竹始终一面未露,既没有写信,也没让哪个姐妹过来打听情况。有鉴于此,他也不打算主动告诉她自己已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人。有什么告知她的必要呢?这么长一段时间没联系,又不是异地而居。她九成九连他姓甚名谁都忘精光了。他索性也忘掉她好了。旭川的艺伎不止她一人,他怎样都能找到下一个可心的替代品。这次为勇作找女人,就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

      禁闭结束后的第一个休日,尾形叫掮客过来打听花街女人。接到比平时更丰厚的茶钱,掮客的态度也比平时热络许多,报菜名似的介绍起烟花巷里交口称道的花名。尾形听得头大,让他重点捡几个口风严实、作风稳重的讲。掮客一一说了,而后问他是否叫哪个姑娘来试试?权当解闷了。尾形随口应下。见掮客要动身去传唤,他忽地像被什么扯住一般,开口将人叫住,若无其事地问,那个叫若竹的新晋艺伎,近来过得如何?

      “您说若竹姑娘?”掮客笑着说,“她现在有森川家的老先生当‘老爷’,平时活还挺多。要小的也叫她来这儿么?”

      尾形感觉嗓子眼像刚咽下去一只苍蝇。

      “不用。”他停顿一下,用极平淡的语气说,“叫女人带琴过来,我想听曲。”

      新叫来的艺伎比若竹年长几岁,眉宇间毫无残存的稚气。这份岁月感无损她的姿容,倒为她平添了圆熟的妩媚。像若竹一样,她也精擅察言观色,甚至更老到一些。两句寒暄过后,她瞧出尾形心不在焉,便自自然然取出三味线,婉转地问他想听哪些曲。尾形答了首都都逸,她温柔一笑,顺顺当当弹唱起来。技巧、歌喉、体态,无一不是上乘。却有哪里是不对的。她只唱到一半,尾形就叫停了,让她换一首长歌。从头到尾听完,仍是不对。

      琢磨一会儿,他寻到一个理由:从前若竹弹唱曲子,用的都是琵琶。琵琶和三味线的音色本就不同。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然而,这些歌本该是由三味线演奏的。会习惯琵琶的尾形,才是奇怪的那一个。

      无论是弹唱还是清唱,抑或是吸烟时的手势、谈话时开闭的嘴唇,乃至颈项倾斜的角度,每一样都是不对的。尽管她们都敷着相同质地的妆粉和胭脂,装扮着相同款式的发饰和衣裳,连口音都是一模一样的,从本州流传过来的花街腔。但不对的东西,终究是不对的。

      预约时间到了头。尾形去了另一间茶屋,叫了下一个艺伎过来。一口气传唤数名艺伎或是在同一地点多次传唤,都过于惹眼,而鹤见断不可能亲自出面。这些只能由他一人完成。重复的步骤,重复的妆容和谈吐,重复的烟味,重复的琴与歌声。他在脑中印下了她们各自的特征秉性,却也仅仅如此了。留下谁,划去谁。留下谁,划去谁。就像滤掉茶壶里泡到最后一刻的发涨的茶叶,寡淡而无味。

      送走第六个女人,尾形趴在窗框上抽烟。风已变得凉了。瓦盖上落了只四仰八叉的蝉。翻起的足僵硬打弯,显然是死了。尾形将烟头扔到它身上。浓白的烟笔直一条,升入紫色的天。

      他已经决定了,等办完勇作这档子事,就再也不碰女人,再也不想了。都是一个样。无论遇见多少个,都是一个模具里倒出来的。能对着这样一批捏造出来的人偶兴致勃发的男人,委实是无聊透顶又虚伪至极的废物。

      “这么一看,父亲是实打实的老废物,而勇作阁下变成废物的潜力尚待挖掘……以此类推,我大概也会是个废物吧,毕竟……”

      他没再说下去。仿佛一旦将“毕竟是被那样的父母生下来的”说完整,母亲就真成了和她们一样毫无生气的瓷人。母亲是不一样的。即便从事过相同的工作,服侍过相似的男人,母亲也永远与她们不同。这其中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也不需要任何道理。

      那么,她呢?

      他盯着远山苟延残喘的霞光,试图将她的音容从脑内驱逐出去。这自然是失败了。他不得不承认,相较于今日所见的女人,她还是有所差异的。不在于外在的声色技巧,只因她是最适合的那一个。迄今为止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听完那首“女院出家”后产生的直觉是没有错的。的确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替代她对他的作用。无论是她唱那些歌时的韵味,还是模糊在烟雾或是黑暗中的轮廓。

      这似乎也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回想起来,她与森川少将的事,很早就有了端倪。穿着鹤纹的深色和服去约会是一件,襟替日前的吸烟过度又是一件。都是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他却统统视而不见。如果那时他问了她,她会回答吗?这是全无意义的假设。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得到答案的必要了。

      他只是不明白。她当时是那样不情愿,甚至可以说得上悲哀,却还是选择那个折磨她身心的老头做情人。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对权势的屈从,他无从得知。单纯出于两者中任意一个,都完全说得通,但无论哪个,都令他难以自抑地感到恶心。他想象不出她爱上那样一个老人,可仅仅因为军衔与其背后的东西就对一个无爱的男人曲意逢迎……这样的事随处可见,以至于他曾幻想这大概是她的归宿之一。

      然而,至少是现在,他已不愿它成真了。

      她会对那个老人产生爱吗,在顺服于他的一切所带来的压迫之后?如果是的话,她会因此不再流露出那种空茫到几近哀伤的眼神吗?

      他以前从未发觉,旭川的夜冷得是那样快。

      关上窗时,他忽地想到一种可能:母亲爱上父亲,也是出于类似的理由吗?不得已地接待一名家世显赫的军官,不得已地以水扬为名义发生关系,不得已地依附于他、与他交往……最终不得已地爱上他,为他生下儿子。

      会是这样吗?

      由此而生的感情,当真能被称作是“爱”吗?

      他想得太过入神,以致险些错过了女佣第三遍的叩门。

      “进来。”他烦躁地应了一声。

      女佣拉开纸门,低眉觑一眼他的脸色。

      “什么事?”见她迟迟不言,他催促道,“有话快说。”

      女佣这才轻声说:“楼下来了位置屋的姑娘,说是要找您呢。”

      随女佣下到一楼,尾形才想起自己将帽子落在了房间。他摸了摸头顶,感到头发比月前长长不少。上午该去理发的。他油然产生一丝庆幸,为此刻昏暗的天色。

      因为不是特意传唤,人是候在外面的。灯火下,十五六岁的女孩并拢脚尖,身穿一袭碎花振袖,脑后结着裂桃发髻。不饰梳簪,不着脂粉。看着那女孩,尾形只觉胸口的某一块被抽得空了:不是她。

      见尾形出来,女孩上前行礼。尾形闻到一股杂着汗味的香膏味。显然来这之前,她已跑了不少地方。他看女孩有一点眼熟,但不记得是在哪见过了。

      “找我有事?”他问,皱了皱眉。

      女孩瑟缩了一下,旋即从怀里取出一枚折纸方胜,递了上去。

      “是若竹姐命我交给您的。”

      听到这个名字,尾形怔了片刻,重新打量那女孩一遍,终于想起她是曾跟随在若竹身边的年轻舞伎。他的手在半空顿了一顿,还是将方胜接了过去。

      展平了纸,上面写了三个字。千岁亭。看起来是哪家酒馆的字号。他将白纸翻了个面,没再找见其他字样,于是问道:“她还交代了什么?”

      “若您今晚能去,她也一定会去。”舞子思忖一会儿,摇摇头,“别的就无了。”

      见尾形半晌不出声,她试探着问:“您要去吗?”

      尾形从字条上抬起头。刚才他一直盯着那三个字,好像这样能多看出些名堂似的。他瞥了舞子一眼,下巴轻微一点。她立时行了礼,随后快步离开,一副如蒙大赦的样子。尾形将字条收进口袋,向女佣问清了到千岁亭的路,就往那边赶去了。

      *

      酒馆千岁亭坐落于旭川火车站的后街,距站口不过百步之遥。柏木牌匾被油烟熏得漆黑,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店面分有两层,一层厅堂足以容纳四十人用餐,却只稀稀地坐不到一半。二层原是宴请贵宾的包厢,现今都已改装成了客房和短租宿舍。每逢入夜,划拳、打牌、掷骰子、男女欢好的动静混成一片。凡是来此地吃酒的,只要不老不聩,耳朵总难免要经受那么一遭。

      若竹过来时,尾形正盯着楼板上的霉斑,试图把那团黑东西想象成一只烧焦的麻雀。闻见那股裹着烟酒味的洋香,他收回撑在桌上的臂肘,坐得板正了些,视线却落到透光的门栅。那里有坨蠢蠢欲动的黑影,趴在外面的泔水桶上。既像猫,又像大个的肥耗子。

      他没说话,她也没立刻说,只将琴盒搁在脚边,安静地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的帽子呢?”

      他摸了一下头顶,放下手:“啊……忘在茶屋了。”

      她“哦”了一声,“没点菜?”

      他没应声。她叫伙计过来,要了一壶烧酒、一碟双倍分量的腌鳕鱼子。尾形正要拿钱,她抢先付了,没有给他机会。

      “今天是我约你来这儿的,我结账。”她说,直勾勾地看他,“还是说,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女人付钱的那一类?”

      花街约定俗成的规矩:叫艺伎外出陪餐,账目由客人结清。而这次刚好反过来了。

      “这样好么?”他终于转过视线,咬着她的字眼,拖长腔调反问道,“私底下约我这一类人喝酒,我很好奇森川家的老头知道了会怎么想……还是说,他原来是那么一位慈祥和蔼、胸襟博大的老爷爷?”

      说话的时候,他用同样赤|裸的目光看她,刻薄地审视着腻在鼻梁的妆粉,比暑夏时尖削一圈的下颌,还有敞到棱棱锁骨、织着一大片红枫叶的和服领子。又一次。他忍不住以这种恶劣到近乎恶意的态度待她。为什么不呢?她冷落他许久了,连找到新的情人也不知会他一声,任凭他在医院等着那束令人作呕的花枯萎干瘪,就像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然而他不是吗?他们之间有什么称得上“牢固”的关系吗?充其量是一桩买卖。他花钱买她的人。她把自己卖给他,卖给任何一个愿意出价买她的人。就是这般毫无温度的交易,被体面的礼貌、技艺和恋爱游戏的手段包装整齐,像一块精美的空心糖果。倘若其中有哪些算得上温暖,也只有她的膝盖、手和嘴唇。那是不属于他的,也是不属于她自己的。

      她没有过错。越是意识到这一点,心底延烧的火就越是没有着落。说不定某处已经被烧出一个洞了,但他感觉不到。最好是没有。

      “森川先生和我分手了。”

      若竹微笑着,用很平常的口吻说道。仿佛在谈论大米的价格。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还真够快的,”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上午才听说他成了你的衣食父母呢。”

      “是有够快的。”她笑笑,学舌一般地重复,“收到正式告知是午时的事了,那时我还在宴会上。”

      烧酒和腌鳕鱼子端上来了。若竹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尾形倒了一杯。这与她平时斟酒的次序是相反的。在尾形动筷之前,她率先起筷夹断了一长条鳕鱼子,取小的一头塞进嘴,细嚼慢咽起来。

      “其实已经够久了。”她低声说,咽下鱼子,饮了一口酒。

      尾形在等她说下去。但直到她喝完这杯酒,仍没有下文。

      “没明白。”他喝了一口烧酒。那味道相当劣质,热刀片似的刮着嗓子。

      “什么?”

      “到底什么‘够久了’,没明白。”

      “哦……”她点点头,喝光了新倒的一杯酒,“真稀奇呢,尾形先生会追问这种事。”

      “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不就是想说这种事么?”尾形说,“我看起来很像适合听失恋的女人讲醉话的对象吗,抑或是你的眼睛有什么毛病?”

      若竹想了想,笑着说:“或许都是呢。”

      尾形皱了皱眉,“你喝醉了?”

      “我是想喝醉的。”她给自己斟了第三杯,向尾形举了一下,“如果我喝醉了,尾形先生会送我回去吗?”

      “不会。”尾形干脆地说,没理会她敬酒式的抬手。自斟了下一杯,喝了。

      “真是无情啊……”她用修过的圆指甲点着酒杯边沿,说,“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约尾形先生来这儿呢。”

      “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尾形放酒杯的手在半空晃了一个多余的圈。正思索着是选“刚巧有空”还是“想找个面熟的人喝酒”当作回应,他听见她笑了两声,害怕冷场似的。

      “开玩笑的,”她自自然然地说,将酒杯举到嘴唇边,“是因为有些事只能当面说。”

      “难怪。”尾形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刻意忽略掉了一瞬间下坠般的空虚,“我洗耳恭听。”

      若竹放下第四杯酒,没急着喝,用指尖小半圈、小半圈地拨弄。杯口拖着一弯湿润的红痕,是女人嘴唇的形状。

      “襟替日那天的事,尾形先生还记得吧?”

      “那天的事可多着呢,”尾形说,盯着自己的半杯残酒,“哪一件啊?”

      他听到这问题的第一反应是“兴师问罪”,又立即打消了这念头。婚礼、花和丝带的事在住院时就已经揭过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如若没揭过,她开口第一句话绝不会那样说。他也不觉得会是送琴的事,或是其后置屋妈妈认错人的事。太琐碎、太不值一提了。他居然连这样的事都记得,真不可思议。

      还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确切说,故意没有去想。那是他出院前就想弄清楚的。现在见了本人,他却宁愿它是暧昧不清的。不是每件事都需要说明白,不是每个问题都需要有解答。保持原样就好。他已不愿再听她说下去了。

      “我喝多了酒,吻了尾形先生的那件事。”她说,将杯口的红痕转到自己面前,用指尖蹭了一下。

      “尾形先生若还记得,就请忘了它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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