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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进入七月,接连下了十余天的雨。沥沥落落,入下旬了才见停。这在旭川算不得常见,一时众说纷纭。然而说来说去,总归脱不了“晦气”二字。于农民而言,这无疑是收成变差的恶兆;对军人来说,则意味着一连半月在泥水中出操的折磨。而之于城北的森川家,连绵的阴雨恰如即将到来的亲事,象征着接踵而至的麻烦。

      森川并非旭川土生的大户,只因老家主永人由第二师团调职到第七师团中枢——据说是落了些风月话柄的缘故,才举家从仙台迁到这荒北一隅。为了在道中彻底扎稳脚跟,小儿媳的人选便顺理成章成了札幌本厅副厅长的千金。战时操办婚礼,一方尊长又身列师团高位,多多少少会惹人非议。好在森川家的小少爷并非军人,平素一副朴实做派,是以民间虽有怨言,却也不至甚嚣尘上。

      这位信奉耶稣、受新式教育熏陶的小姐,大约对外嫁的亲事十分不满,又着实推脱不掉,遂对亲家的行事分外挑剔起来。退还彩礼中微瑕的珍珠耳坠都还算好,真正要命的是对仪式本身提出的近乎苛刻的要求:非天主教堂不婚,非西洋婚礼不嫁。后一项触及了森川老太太的逆鳞。两家吵足一个月,以森川家的妥协告终。无他,一是森川家幼子早在初见时便对他未过门的媳妇情根深种,二是师团内外皆有势力对这块札幌本厅的“肥肉”虎视眈眈。为免节外生枝,不论何等无理的请求,到头来也只得一一应下。

      “恋爱是盲目的,恋人们瞧不见他们自己所干的傻事。①”鹤见如是说道,用着总结一般的口吻。

      宇佐美爽利地应了声“确实”,双目炯炯,两颊泛红。尾形觑一眼宇佐美,没说话,挽起袖口,在名簿紧挨着“宇佐美时重”的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袖上沾了门前鲜花的水,也不知是昨夜的雨水,还是仆从弄花时洒的清水。

      他们——准确说是鹤见,应了森川家的邀,一早乘马车来到这旭川唯一的天主教堂,带上手下样貌最端正又最心腹的两个上等兵,出席刚刚论慨过的一对新人的婚礼。雨过天青。鲜花沁出湿润的甜。礼堂内外人来人往,不时有宾客与鹤见谈笑风生。尾形和宇佐美一左一右随侍鹤见两侧,站成挺拔的松。相距十余步,从军校请假出来的鲤登音之进正陪同母亲与相熟的军官寒暄,间或向二人咬牙切齿地投去妒羡的目光。

      不多时,宣告开始的铃音响起。众宾客依次落座。仪式冗长得超乎想象。除却长达三十分钟的唱诗班合唱,便是神父没完没了地用口音浓重的日语歌颂两家的福泽。待到新人沐着人造的花雨登场,几乎所有来宾都松了口气。新娘的头纱薄得像雾,漂浮在光束里的微尘也像是雾。尾形想起坐在缭绕烟雾中的若竹。并不像那满带工整笑容的新妇面容,而是瞧着窗棂或琴弦,却莫名显得遥远的一张脸。

      那晚过后,他们之间凭空多了道无形壁障。尽管还是时时见,歌也是照旧一首接一首地唱,此外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沉默之于他们,本应是寻常中的寻常。然而这段时间的无言,却似满室烟雾化作了有形丝绵,密密匝匝地堆积、膨胀,桎梏并搔弄着口鼻与肌体。

      就连对视的次数都变得少了。他仍会像从前那样看她,但那副隐没在烟气与暗室中的白色面孔,似乎正有着逐渐祛魅的不妙态势。她们的容貌不怎么相似,这是他早已心知肚明的,也是他有时选择透过烟雾去看的原因。或许不去看会好一些。可即便是闭上眼,转过头,她的轮廓也不会随之消失。她就在房间里,躲不掉。

      就像现在。他分明是不想看见她的,她却利用那如烟如雾的纱与尘,堂而皇之地附在圣母像前接受祝福的新嫁娘身上。宛若阴阴不散的幽魂。

      或许是她近来烟抽得越发凶了,由不得他不去想那青雾里的模样。

      掌声噼啪如骤雨。尾形眨了眨眼。身着白纱的官家小姐被她的夫婿携着向宾客行礼,穿短西服的孩子一本正经地抛洒着白白紫紫的花瓣。神父所谓“结为夫妇”的宣告早已结束。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烟雾中的艺伎。那是阳光、薄纱与尘埃共同耍弄的把戏。

      仪礼结成,很快轮到了主宾交际的第二回合。受邀的来宾要将随礼的份子钱投进收纳箱,再与两家的亲属叙一些话。到这一步,已没有尾形和宇佐美什么事了,他俩也十分自觉地溜到后院。那里有不少与他们一样偷闲的副官。时近晌午,日头酷烈。狭窄的阴凉下挤了一排歪七扭八的兵。二人用两条烟换来了白桦树荫的特等席,脱了外套和帽子,坐在被前任主人烘热乎的硬泥地上。你来我往瞎扯淡之余,间或蹦一两句对森川家滑稽做派的嘲讽。

      扯了几个来回,宇佐美忽然说:“听说了吗?联队旗手的人选总算下来了。”

      尾形瞥他一眼,“我记得选拔结果要到入秋以后才公布?”

      “装什么呀。”宇佐美拿手肘戳了戳他的肩膀,像是在讥讽他明知故问,“你猜是谁?”

      “不知道。总不会是你吧?”

      “举旗子杀人有什么劲头?傻死了,给我我都不要。”

      他凑到尾形耳边,像要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似的贴上去。

      “是勇作阁下哦。”

      尾形沉默了。尽管是意料中的结果,但此时此地经由宇佐美这般道出,别有一番古怪。

      “哈!果然,你也觉得不爽快。”注意到尾形变得阴郁的脸色,宇佐美眯眼笑起来,眼神却是冷的,“不愧是在军校就号称‘长着一张旗手脸’的公子爷。自打勇作阁下来这儿,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他。当傻瓜门面这种差事也就罢了,连鹤见中尉都对他……嘁!不就是中将大人的嫡子嘛,还老摆出一副清正无辜的嘴脸,恶心透了恶心透了。”

      “喂?”见尾形仍是缄口不言,宇佐美摇了摇他胳膊,“发什么呆呀百之助,别告诉我你是真心为你亲爱的弟弟感到高兴啊?”

      “怎么可能。”尾形终于开口道,语气透着一丝冷淡,“鹤见中尉看重他,不过因为他是花泽家正室所出的子嗣,有几分利用价值罢了。”

      “没错!”

      “眼下表现出的这份乖顺,也没什么了不起……充其量是被父亲呵护得过了头的公子哥儿。”尾形望着廊下精心修剪过的月季花丛,新生的娇嫩花苞有屋檐和浓绿的叶片遮蔽,没一点被雨水打坏、冻伤的痕迹。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犯过错、清清白白的善人,总会让旁人觉得,他们一向如此,往后也会一直如此……其实遇上‘恰当’的契机,他们也会行差踏错。只要揭开那层高洁的面皮,底下都是一路的货色。”

      “对!”

      宇佐美频频点头,又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也不知剥掉了这副‘纯洁’假面的勇作阁下,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尾形闭上眼。他实际也对此暗暗期待,但并不想附和宇佐美。

      鹤见对勇作动什么心思,他自觉不说摸到九分,也能有七八分。花泽幸次郎身居师团长的高位,在东京军政界又广有人脉,鹤见要在北海道举事,定然是得先将他打点妥当。可惜这位中将大人素爱名声,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曾经唯一的要害,奥田中将促成的“假相亲”已成一场闹剧。公开的丑闻根本无法成为指向花泽中将的暗箭。事已至此,能成为花泽中将软肋的,恐怕只有他的正统继承人,花泽勇作少尉本身了。

      笼络勇作这样的高官子弟加入鹤见麾下,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心血;第七师团对俄作战的时机尚未明了,却也是迫在眉睫,由不得鹤见像收服鲤登父子那般步步为营。既然如此,给勇作专设一个陷阱诱他跳下去,从而在他身上制造一个把柄,显然是当下最有效率的手段。现如今勇作还当选了旗手,那是讲究礼仪的军队里最最不容有瑕疵的位置。倘若借此向鹤见提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案,十有八九会被应允。

      机不可失。就算鹤见看出他有些许不愿告人的私心,也不会多加追究——这老狐狸,说不定还会因为瞥见了他内心的一角,自以为又能多掌控他一分呢。

      “就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他小声自言自语着,“你的父亲是虚伪狠毒的男人,你的兄长也是……只有你一人清清白白,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嗯?你刚才说什么呢?”

      “没什么。”

      鲤登一路小跑过来了。

      “宇佐美上等兵!啊……尾形上等兵也在啊。”他拧着眉头,向二人敬了一个粗糙的军礼,“两位看到鹤见中尉了吗?”

      “我们离开礼堂的时候,鹤见中尉正跟森川少将在祭坛前面说话呢。”宇佐美往礼堂窗户的方向探头探脑,“这会儿应该结束了吧。”

      鲤登用萨摩话嘀咕了一句,大概是“可我在那儿也没找见”的意思,转身跑掉了。宇佐美撇撇嘴,戴上军帽,从树底下站起来。

      “见到鹤见中尉帮我带一声,就说我先不过去了。”尾形靠着树干冲宇佐美说,“礼堂太闷了,我头晕。”

      宇佐美朝他一笑,笑里藏了根写着“你可真娇气”的刺。尾形猜宇佐美是高兴的,因为这么一来鹤见眼前会少一个分去他注意力的部下。

      他其实并没有头晕,只想单独思考一下那个针对勇作的“陷阱”设置,趁着起意的热乎劲。勇作在军中的德行,正如他的父亲在御前任职近卫步兵第一联队队长时表现得一样无懈可击。但他还是个年轻的男孩。年轻男孩的弱点一抓一大把,大多是他们过剩的欲望引起的。勇作之所以完璧无瑕,只因无人将那些刺激着眼球和唇舌的盛馔送到他面前。

      顺着这点想下去,答案自然而然浮出了水面:

      女人。

      游廓②里的烟花女是不够的。她们带着太浓厚的酒与肉的气味,那股子热腾腾的生荤气,铁定会把未经人事的小少爷吓跑。至于日本舞艺人或西洋剧的俳优,尽管自有风致,可走南闯北的戏子多是些嘴上没把门的。风声一漏,反倒容易引火烧身。

      应当是那种女人。那种万般风情自在眼角的女人。那种无需多言,自会门门样样梳理妥当的女人。明知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驯化的,为了愉悦男人而显得温柔有韵致的,却不得不多对她看一眼的。会说着那种不知是世故还是天真的话语的,诱骗着他人也诱骗着自己的。像雾像雪又像被遗忘的月,又多余出一点红色的。那样的女人。

      “啧。”

      他抵着脑门,自顾自地说:“怎么又冒出来了,这麻烦的女人……”

      不过这麻烦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似乎也算不得麻烦。如若是她,想必心里对市面上有哪几个对等的同行有些数。向置屋的掮客打探之前能从她嘴里听来名字,多少也有个相对合理的参照。

      反正下午无事,去找她也无妨。

      经过礼堂时,人差不多散干净了。只五六个佣工在洒扫。有两个工人正从祭坛上卸花下来。这半月旭川一带阴雨不断,没有能供货的花农。祭坛的这些鲜花,包括门前迎宾的大花束、花童洒的花雨,统统是森川家连夜从日高运来的。听说跑死了两匹马。好在花还鲜活。尽管蒙了一宿的油布,经阳光一晒,仍存了几分夺目的光彩。

      现在婚礼结束了。这些花开得再灿烂,也成了没人要的灿烂。

      “想要就拿走吧,”尾形捡起两支白色香石竹把玩的时候,一个工人冲他说,“总归是要扔的。这玩意连马都不吃。”

      听了这话,尾形把香石竹扔回原处。往门口走了两步,他想起等下要找的人,鞋跟又拐了个弯回去。他对自己说,女人收到花是会开心的,有些话是只在开心时才会说的。

      他完全忘记了。刚看到花的时候,他是有想过她在笑的。

      *

      尾形沿街边狭长的阴凉走,举花挡着帽檐盖不住的阳光。花束是他扯了装饰礼堂的丝带绑系的,裹了层白纸。衬着里头娇艳的紫罗兰和香石竹,倒也别有一番风致。被连日的雨闷坏了,满街的人显得比往常还要拥挤活泛,不怕热一般。糖果店门口有小孩直勾勾地盯着尾形手里的花。尾形朝她笑了一下。她眨眨眼,倏地钻进店里,撞得珠帘噼里啪啦响。

      路过一间茶屋时,门里出来几个艺伎。尾形停下给她们让路。走在倒数第二个的撩开门帘,眼神与尾形碰了个正着。

      “呀……尾形先生?”

      若竹歪歪头,踏着木屐的右脚停在门槛,将过未过的样子。尾形也不禁一愣。一半是没承想能在这里偶遇,另一半却是因为她的行头。她的发式从云鬓高耸的福髻改梳了端凝的岛田;垂在背后、织着艳红石榴花的长带子也收回腰间,圈成一个方正的太鼓;干净到近乎纯黑的留袖外领,露出一弯极素的衬领。颜色之白,简直要融进颈项一般。

      这并非他看惯了的,象征所谓“少女”的舞伎妆扮。她蜕变成了全新的,代表着“成熟|妇人”的芸伎。这意味着她已是一名足以独当一面的真正的艺伎了。

      “姐姐,后面来人了。”身后舞子打扮的女孩悄声提醒。她抱着若竹的琴盒,低眉顺目的模样。显然是若竹在置屋的后辈。

      他们都让到门边。直至客人走完,也无人说话。尾形看着若竹的衣领。到上次见面为止,那里还是鲜艳的一线红。是什么时候褪换成白的呢?被尾形的目光刺到了似的,若竹提了提和服领口,别开视线。

      尾形望向不远处的几个艺伎:“今天是襟替的日子?”

      若竹“嗯”了一声。

      “怎么不告诉我?”

      “尾形先生也没问过我呀。”

      尾形再一次看向若竹。她正瞧着屋檐下的玻璃风铃,好像对那条垂挂着文月花札的铃舌十分中意。

      “看样子我来的正好,”他佯作无事地说,空着的那只手摸了一下帽子,又放下了,“这个给你——就当是贺礼了。”

      他将花束递到她面前。花枝颤了三下。他听见后面的小舞子“啊”了一声。也难怪,这时候在旭川能见到新鲜的花,算是一件稀罕事了。花束簌簌地响。她把花接了过去。没多大的一束,她捧起来的架势却像在抱小孩。她用眼睛上上下下地扫这束花。手指头勾了半圈丝带,指甲在上头磨了几下,又松开了。整个过程她都安安静静的,一次也没有笑。

      “陪我一会儿吧。”她忽地抬起下巴,很有些尖锐地觑他。

      “这可麻烦了……”他斜目盯着那文月花札的风铃,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花札上的胡枝子图案粘了块米粒大小的污渍,“我只有半天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不由衷的答复。或许是因为她少见的轻慢态度;或许是因为别的,比如难得主动地要他陪自己——这还是第一次。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以前并没有送过她什么。如果这束捡来的花也算数,大概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了。

      “没别的意思,”包花的纸在咯吱咯吱响,她把花束抓得紧了,“只是想跟你吃顿饭。”

      “若竹姐……”小舞子嗫嚅着说,“诸位姐姐还在那边等您呢。”

      “按规矩,该到外面打的招呼都打完了。我不会拖累谁的。”她稍稍提高了嗓音,既是说给后辈也是说给他,“一顿午饭,怎么也不会误你到天黑。”

      “再说了,”她停顿一下,嘴角抽起一个笑,“我晚上还有的忙呢。”

      她的最后一句话,他一时没觉过味来。见他不搭腔,她也不言语,从舞子怀里提出琴盒,反手将花塞过去。那小舞子不敢多言,向二人草草行过礼,便匆忙追赶前辈们去了。

      他们鲜少并肩走在外面。没话说,靠得又不怎么近,在外人眼里,兴许很像两个陌路人。尾形以前就觉得若竹的琴盒有些大。走在一起,这种“大”显得越发扎眼,至少在尾形看来是这样。军营里矮个子的兵不少,背着三十年式步枪活像土拨鼠背炮筒。士兵靠枪杆子吃饭,若竹这类女人靠琴和扇子吃饭。自己拿自己吃饭的家什,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他没必要多看的。

      这样想的同时,他却向她勒着琴盒绑带的右肩伸出了手,说:“给我吧。”

      她没应声,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他悬在半空的手也就没了着落。对面过来一辆高顶马车。他随分流的人群退到路边,等马车从路中央过去。

      鼻孔钻进去一股茉莉头油和洋香水混融的气味。若竹贴着他的半边身子,中间隔着一个沉重的琴盒。他的右手正搭在她的肩上,像是揽着她一样。也许是避让马车时顺势放上去的。他完全没有觉察。

      “尾形先生有说什么吗?”她问,被太阳晒得暖热的头发挠着他的胡须。原来她刚才正在发呆,没听见。

      马车辘辘驶远,行人三三五五涌到路上。尾形松开她的肩膀,“看路。”

      谁也没说要去哪儿吃,只是停下来的时候,才发觉已到了惯常去的那家店。上了楼,屋里一股子榻榻米发潮的气味。窗户开着,没有鸟,只有蝉吱吱叫个不停。伙计问点什么吃食,若竹答说嘴巴发淡,没胃口,低垂着眼,好像先前说要尾形陪吃饭的不是自己。尾形本就不饿,见她懒洋洋地不动弹,就更不想吃了,单要了一壶梅酒和一碟下酒的白果。他拿了烟盒出来,挤一条香烟给她。她摇摇头,瞧着窗外的绿影,眼底却是漆黑的,什么也映不出。

      尾形点了烟,看着墙上被木栅栏割开的树影:“找我干什么?”

      “我说过的……”隔了一会儿,若竹才开口说,“就是想让你陪我吃饭。”

      尾形“哼”了一声。若竹也自知这话不可信,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想起了什么,问:“尾形先生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尾形张了张嘴,一句“你们那里有没有口风紧的女人”在舌头尖滚了一圈,咽回去了。

      “没事。”

      他猜若竹也是看出他在隐瞒一些事的。他们手里都握着知道对方没讲实话的秘密,没什么份量的秘密,但两边都拿着,就相当于对两边都公平。

      梅酒上来了。他们像从前一样闲扯着话,就着甜酸的酒和微苦的烟。若竹剥了一小碗烤白果。这原是她喜爱的吃食,她净顾着说,一口没动。她说的话比尾形说的还要多些,几乎将外头的蝉鸣盖过去了。她说这些天的雨,说舞蹈,说新派的浮世绘,说卖番茄的小贩穿着鼓鼓囊囊的番茄红衣裳,说鱼铺子后门两队野猫为争一尾鳟鱼大打出手……好像再不说,这些话就要在她心里憋闷到生斑长霉,非要她一叠一叠拿出来晾晒不可。

      说到新近流行的歌,她似乎才想起自己带琴过来,笑说要弹唱给他听听。按宫引商一会儿,怎么都不成调。她咕哝着是不是弦松了,上手去转弦轴。刚拧小半圈,琴弦“嘣”地断了,把他俩都吓了一跳。她呆愣片刻,说自己带了备用的弦,反身去琴盒里找,却死活找不到。

      “够了,别找了……我也没说要听。”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她说。她恍若未闻,继续翻那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桐木盒子。于是他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又说了一遍:“够了。”

      她停住了,肩膀徐徐垮下一寸,整个人似乎变得小了。屋里屋外都没了风,汗水浸透了前胸后心。他自知该放开她了,却一动也没有动。这给了她机会,让她反过去握他的手。她的手指嵌进了他的指缝,格外的凉,浸过冰水似的。他能听见她的喘息,短促而剧烈。下一刻哭出来都不奇怪。

      有湿润的东西砸在榻榻米上,一点接一点。她真的在哭。没出声,只是不停地掉泪。真是麻烦透顶。除了母亲,他从未应对过其他当着他面流泪的女人。要去擦她的眼泪吗?可她脸上的妆也会糊作一团。拍拍她的背,抱一下,会让她感觉好些吗?他不清楚。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又是谁安慰自己的……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一个也想不起来。他真的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尾形叹了口气,“若……”

      他没来得及说完她的名字。在“竹”字出口前,她用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微烫咸涩的液体渗入他的口腔。是眼泪、胭脂和梅酒的滋味。经这味道一激,那唇瓣本身是软是硬,是甜是苦,就全然辨不出了。蝉没完没了地叫,叠成汪洋的海,一浪高似一浪没过头顶。日光是触目的白,闭眼却是惊心的红。房间热得像要融化一般。而她的手仍冰冷得很。即便是跳出水缸的半死的金鱼,也不会有这么冷了。

      “抱歉。”

      一片蝉鸣的骤雨中,他听到她轻声说。嗓音带着颤。

      回过神,眼前已空无一人。拉门大敞着,被谁狠命地一推到底。她仓皇地走掉了,连琵琶都没有收拾。和逃跑没多大区别的走法。尾形摸了摸嘴唇,指头染上一层薄胭脂。他盯着那冲淡了的血一样的颜色看了会儿,而后掏出手巾,仔细地擦着嘴,直擦到发疼了才停下。

      莫名其妙。

      那句抱歉。那只手。那些蝉鸣和热,眼泪和胭脂。那个吻……还有那个女人。统统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烟被打翻的酒浇湿,不能抽了。

      尾形站起身。许是坐得久了,太阳穴崩崩直跳。

      离开房间之前,他向窗下投去一瞥。被主人遗忘的琵琶侧翻着躺在桐木盒边上。一根断弦鬈曲翘起,像极了烤焦的猫胡子。

      他并不是特意要送还那面琵琶,只是回军营的路上恰好会经过置屋。仅此而已。他背上她的琴盒,像背自己的三十年式步枪一样在街上走。街景一如来时,也不可能有大的变化。但总有哪里是怪的,虚浮地飘着什么一般。他暗自希冀她还在回去的路上,或者压根就没往回走。他一点也不想撞见她,无论是在半路还是在置屋门口。

      至于是怕撞见她还是怕撞见她哭,有意无意地,他没有去分辨这其中的差异。

      置屋门前的灯笼换上了红底金粉的罩子。似乎是为襟替日破的例,进出门庭的人流中,还能看到往常禁止入内的男丁。没见到若竹的身影,尾形便直接走上前。负责接待的女佣正指挥脚夫搬一面镶玳瑁的方桌进门。一见尾形的装束,她先是一惊,随即堆起笑脸邀他进屋,说请他在玄关稍后,她忙完便去请示妈妈。不等他说什么,她就急匆匆赶脚夫到内室去了。

      她殷勤急迫的态度,也不知是害怕军人惹事,还是错将尾形认成了哪位大人物前来报信的部下。想到第二种可能,尾形感到有些好笑。他来到内门放下琴盒,正准备离开,却被一样物事吸住了目光。

      玄关处摆着花团锦簇的贺礼,皆是恩客为中意的艺伎献上的宝贝。供在小桌台上的礼品挂着醒目的桃红色名牌,上书艺伎花名。写若竹名字的纸牌连系着一个黑漆木盒。盒上没有过多装饰,仅在中心阳刻一枚送礼人的家纹。这家纹尾形刚在婚礼上见过。从老妇人的缂丝和服到装饰鲜花的丝带,到处都留着森川家的纹样。

      装饰鲜花的丝带——他捏住写着她名字的桃红纸牌,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让您久候了。”

      置屋的妈妈踩着碎步上前来。听到她的声音,尾形立时撤了手。她显然看见了他手上的动作,掩口轻笑一声。

      “森川家的老爷可真是……昨儿派了一位军爷来问不够,今儿又找了一位。”她眨眨眼,柔媚的艺伎腔显得她布满皱痕的容颜也随之年轻了几分,“劳驾回去转告一声:一直以来承蒙照顾,他老人家只管在晚上放心过来就好。”

      “晚上……”

      “晚上还有的忙”,他记得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哎哟!可不能再提前了。又不是游廓,哪能在天黑前办那事的!”置屋妈妈误解了尾形的自语,语气一下急躁起来,而后又放得软了,“我自然知道,这把年纪求水扬③,无非是图个吉利……但若是因心急坏了规矩,反而会伤及根本。得不偿失呀……”

      尾形眼前一阵阵的黑。这老女人说的话,他已一句都听不下去,只想立马走人。然而一脚刚跨过门槛,便被她攀住了胳膊。

      “烦请在少将大人面前美言几句,”置屋妈妈细声细气地说,一手在袖里掏摸,隐隐有币子哗哗响动,“这东西都送来了,人更是他亲自定的。还怕她长翅膀飞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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