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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从那往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渐渐多了。逢休日,尾形若有了兴致,会叫若竹来弹琴唱歌,有时枕着她的膝打个盹——大抵和他们第二次会面时做的差不多。他要的歌子说杂不杂,汉诗、和歌、歌舞伎段子……就连关东的民谣俗曲都有,但翻来覆去只那么十来首,便是若竹以前没听过的,弹个两三次也烂熟了。若竹曾旁敲侧击地问是否要弄些新东西玩,他不做声,两只眼跟看傻瓜似的瞧她,于是她再没提过这茬。

      而尾形的态度也很难说得上是随意还是上心。若竹唱的时候,他大多在旁看着,不点评,不跟唱,更加没什么特别表情。有时她才唱一半或是刚起个头,他便打断说“我不想听了”;问他想听什么,他要么不说话,由她自行转成先前唱过的哪首歌,要么自顾自歪倒在她腿上,眼睛一闭好一会儿,接着突然懒洋洋地说“怎么不唱了”,要她接续着唱下去才会真的睡着。

      余下的时间大都被闲聊占去了。得知若竹也吸烟,尾形偶尔会分条烟给她。他似乎格外中意她被烟雾包围的样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会比平常更久些。随着天气转暖,他们会倚着开了条缝的拉窗边抽烟边聊天。天南海北地聊,说出来的话就跟喷出来的烟似的,一溜接一溜,没多久便被漏进来的风吹散了。

      有次她望着窗框上的残雪出神,忽然说:“尾形先生呼出的烟味很好闻。”

      她说得笃定,尾形便留心嗅了嗅屋里飘荡的烟,然而除了惯常的气味,就只有她身上的洋香。一低头,却见若竹凑得近了。她睁大眼打量着尾形,嘴角勾着一点笑,好像刚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尾形不习惯被女人这样看。他错开视线,略微皱了皱鼻子。

      “尾形先生的样子很有趣呢,”他听见她轻轻笑着,“简直像猫一样。”

      “我可不想被猫一样跪着的女人这么说。”他瞟了眼若竹撑着榻榻米的手,说。

      “哎呀,需要我来‘喵’一声吗?”

      “我对猫妖化人的故事没兴趣。”

      “真是太遗憾了……我这边有好些怪谈都不能讲给尾形先生了。”

      “那就留着吧,讲给好这口的人听。”尾形吸了口烟卷,轻不可闻地咂了下舌头,慢悠悠地说,“还可以让他们也闻闻看这烟味的差别。”

      “确实是有差别的。”看出他不喜欢这个玩笑,她自己笑笑,退回去了,“我父亲抽烟就难闻得很。”

      她将带口红印的烟头按进雪里。“滋”地一响。一缕白烟游上去,转眼就散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尾形说起家里事。花街女人都有一段专门拿出来说的、博取客人同情心的过往。尾形掸去烟灰,重新咬起剩余的小半截烟卷,等若竹继续说下去。

      她却没了下文。到尾形点起下一支烟,她呷了口冷掉的酽茶,说想弹个曲。拿过琴“玎玲玲”地拨起来,却是首活泼的南方小调。只是寻常的祭典囃子,她倒哼得津津有味。平常唱完指定的那几首,尾形就不再管她,任由她自得其乐弹些中意的曲目。这次似乎也是如此,但有哪里不大一样。

      她既不说,尾形也不问。多余的话,他从来都没兴趣问。

      军中有闲人在嚼他们俩来往的舌根。玩女人没什么了不起,不过男方的身世耐人寻味,就被传得起劲了些。尾形懒得一一计较,便也装作不闻。只一次在食堂吃饭,有好事者拿这事说道时,嗤笑着来了句“果真山猫崽子还是要配山猫”。话里的“山猫”咬得大声了点,还重复了两次。尾形就坐在他们斜后方,听得一清二楚。他下意识白了他们一眼,又觉得十分无聊,便继续低头吃着自己那一份盐渍鲱鱼配白饭。

      他那一眼被人告了密。传闲话的几个对视片刻,起身晃荡到尾形身边。尾形低头嚼鱼肉,开始心疼手里即将泼出去的味增汤。豆腐渣会黏在他们的头发茬上,就像卡在茅草缝隙,摇摇欲坠的鸽子蛋。这时月岛军曹走过来,对尾形说,俄方的新情报到了,叫他赶紧吃完随自己去营房。说完看也不看那伙人,直接拉开凳子坐到尾形旁边。于是准备发难的兵们都散了,而尾形的味增汤也保住了。

      次日月岛进城洗澡,把尾形也叫上了。走着走着,月岛说:“你的私生活我管不了,不过还是尽量收敛些吧。现在是敏感时期,没必要在那种人身上落下无谓的口实。”

      所谓“敏感时期”,指的是自日俄两国开战以来,陆军各师团纷纷奔赴前线,唯独第七师团按兵不动的现状。

      尾形没应声。月岛又说,“按鹤见中尉的考量,今后的行动——无论是阿依努的黄金还是别的,你我都会有用武之地;当然,虽说拔营的命令还没下来……依眼下的形势,怕是要先跟俄国人打一场再说了。”然后他停了停,道,“余下的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

      说这些话时,月岛笔直地看着前方,一眼没看尾形。他其实已说得足够多了。以他和尾形共事的年月,本不必说这么多。尾形斜眼瞟月岛。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缺乏生气,眉眼却不紧绷,连鼻梁两侧的纹都似乎淡了些。尾形想起早先听说的关于月岛在新潟老家蹲号子的来由。监狱里出来的家伙总免不了被外面的人戳脊梁骨。月岛军曹是在同情他吗?想到这种可能,尾形的胃泛起一股微热的恶心感。

      他其实只猜对了一半。月岛的确是在同情他的境遇,却并非出于死牢的经历。个中缘由,又是尾形所不知道的了。

      泡汤一如既往地令尾形发昏。他向来不喜米糠混热水的浊味,不多时便出了池,提一桶温水到石榴口旁边浇身子。月岛仍在泡,上身泛着淡淡的虾子红,头顶还敷了块冷巾。天知道他,还有堂里其他光身子喧嚷的男人们是如何做到乐此不疲的。后面有两个男的,一个在洗身,另一个让小厮帮着搓背。尾形注意到他们,是从淋漓落水间夹杂的耳熟话音开始的。

      “……也不知那妮子的运气是好呢,还是坏呢。”洗身男啧啧道,刮了团马油“啪啪”地揉。尾形侧过头,一眼便认出他是置屋的掮客。召若竹过来,十次有八次都是搭他的桥。

      “唷,瞧你说的。她这是傍上哪家的公子哥儿了?”搓背男笑嘻嘻地说。

      “公子个屁。”洗身男显然是没看到,或者说是没认出尾形,哼着气儿说,“好像是第七师团花什么的私生子,连个父姓都没得冠。”

      大约是觉得尾形作为恩客着实不靠谱,他连“花泽”二字都没记全。头一回听说有人用这种轻蔑到滑稽的方式称呼父亲,尾形有点想笑。但他笑不出来。许是堂子里空气烫人,温水落在胳膊上,竟也显得凉了。

      “还别说,这两个倒算是一路人。”搓背男两手的食指对在一起,腰间肥肉被揉得一颤一颤。

      “哦,那个啊。”洗身男反应过来,眯眼笑了,“你有种当着间宫家的面比划,保管他们二话不说,‘咔嚓’了你的指头。”

      搓背男蜷起手指,“嘿”了一声:“我只听间宫那边一直说‘不是’——到底是不是?”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能问谁?顶多在置屋外头看看那妮子。倒是你,不是见过间宫家的老头么?就说长得像不像吧!”

      洗身男砸了咂嘴,“要说像吧……眉眼那块儿,似乎有那么点意思;要说不像吧……老爷子那几个儿女,却也没有谁的五官身材跟她特别像的。”

      搓背男又“嘿”了声,转头去催背后的小厮加把劲。尾形在想那个“间宫”。旭川姓“间宫”的人家不多,最大的那一户把持着上川郡三分之一的银脉,在石狩川有份水运产业的投资。上代家主曾官至札幌县厅土木部部长,现已退居二线,在参事会挂了个闲职。

      “哈哈。”他低哑地笑了两声,被“哗哗”的水流盖了过去,“不是吧。”

      “那个紫檀木佛龛的包裹,”洗身男又说,大约是换了全新的话题,“老婆子确实给递上去了?”

      “那还能有假,”搓背男不耐烦地甩了下脑袋,“我亲眼瞧见了,她敲开了森川家的门——哎唷!你丫下手这么重,是要剥我的皮么!?”

      后半句是对搓身子的小厮说的。尾形看了眼月岛。他已从汤池起身,攥着澡巾往外走。尾形不想让月岛知道自己这时候还待在堂子里。他收起水桶,捡了条水雾重的过道出门,朝更衣间去了。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人多的地方,总会传出些闲言碎语。就连尾形自己的琐事,也不过是屯田兵的一碟下饭咸菜——或许还不及咸菜顺口。这段发生在澡堂的闲谈之于尾形,大抵就相当于拍在臂膀上的洗粉。然而拿水冲过,多少还留了点余味。下个休日到来时,看着若竹那两片涂了薄丹朱的嘴唇在眼前一张一合,回响在尾形耳畔的还是“间宫”二字。而这是尾形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一曲“我有所念人”①将到中途,尾形为自己的反常琢磨出了一个像样的理由:鹤见近些年正背着上级干着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尽管位次不算十分靠前,间宫家也列在这老狐狸“招兵引资”的候选名录上。

      如果若竹当真是间宫家的私生女,他便有机会顺藤摸瓜,抓到些能用来威逼利诱的把柄,就此半推就、半胁迫地令这家人从了也不无可能。而鹤见对他的宠信,想必也会因此更进一分到五分。他自是不看重老狐狸给的那点虚虚实实的甜头,只不过上供死老鼠的日子近了,他这外人放进来的猫,也该对面子上的主人有所表示了。

      然而“私生女”这三字的意味,仿佛三根细而硬的鱼骨,不上不下地鲠在尾形的咽喉;又像秋日大限将至的蝗虫,虚弱却贪得无厌地啃噬着他的唇齿。

      一时间,他生出了荒诞的念头:最好她现在喝下的这杯茶、吃下的这口菜里被哪个爱她爱到发狂的恩客,或是间宫家迟到的前来斩草除根的仆从下了砒|霜之类的猛毒,在她干呕到瞳孔涣散、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会揽过她颤抖不已的肩膀拍一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枯萎到颜色全无的容貌,直到她断气为止。

      那个爱到希望她死的恩客、还有间宫家半截入土的老头——倘若他真是她的生父,会愿意到她简素、哽咽着哭声的葬礼上,看她最后一眼吗?

      “尾形先生?”

      若竹斟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在想什么?脸色有些怕人呢。”

      她的脸上涌动着一派一无所知的神情,几近天真,仿若无波的碧水,令他油然生出了将其搅碎、玷染的冲动。

      “你的死相或葬礼吧……”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微笑,“诸如此类的东西。”

      若竹递杯子的手腕细微地抖了一下。她将酒杯放在小桌上,笑了。

      “原来尾形先生是在想着和我殉情的事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她随随便便地说,“不过很遗憾,若论一起死的排位,尾形先生怕是还要再往后稍一稍呢。”

      “你对自己的魅力未免太高看了一点。”

      “尾形先生才是,”她笑盈盈地说,“作弄人的方法未免太老派了一些。”

      尾形笑了一声,拿起酒杯,余光擦过若竹的腰带,“去过宴会了?”

      她今日的服饰要比往常贵重得多。发间添了莳绘梳和银质布花簪,衣料是素净的绀色,缎面却用银线织了底纹模样的鹤。拖到榻榻米上的宽带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道内出产,尾形推测是京都的友禅。他的母亲从东京迁回茨城,带了七条质地厚实的腰带。据说是西阵织和友禅染绸。每每将那些柔软灿烂的织物从藤条箱底拖出来晾晒,外公家灰扑扑的老地板和旧火盆便被衬托得越发寒酸可怜。

      “确切说,是约会。”若竹摩挲着指甲上晕粉的蔻丹,说,“指名找的我。听妈妈的意思,介绍这一回,搭了她不少关系进去。”

      “是个老头?”

      约会对象的年纪是尾形透过若竹的衣风和言外之意判断出来的。他对着自己的烟擦上火,又挤出一条给若竹。对面的女人倾身接烟,掉转烟头来碰他的。

      “对,”她斜斜地喷了口淡青色的烟,笑着说,“其实并不十分老,就是有些地方的精力过分旺盛了……不好,再这么说下去,简直像背着客人说坏话一样。”

      “听上去是老当益壮的那一型。”

      “尾形先生说得好像很懂似的。”

      “我也是个男人啊。”尾形吸了口烟尾,磕去新长出来的烟灰,“能让你打扮成这样去见的老家伙,整个旭川没几个——总不会是从外地巴巴赶来的吧。”

      “讨厌……尾形先生莫不是在吃醋?”

      尾形眨眨眼,托起下巴。支在指缝外头的火冒着丝丝缕缕的烟,袅袅地笼着他的鬓角。

      “就告诉我呗……”他不着痕迹地抻长了腔调,话里话外的味道,仿佛刚进嘴的是拌了砂糖的甜米酒,“难不成,那位老爷爷的大名,金贵到我这种无名小卒都不值一听么?”

      若竹隔着薄烟看他。他也在瞧她,食指一下一下点着脸颊,笑得像只温驯亲人的猫。

      少顷,她噗嗤一笑。

      “好吧。”她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如若尾形先生猜对了姓氏,我就再多说两句——不过,只准猜一次。”

      “才一次啊……”

      “尾形先生是神枪手吧?一次的话,绰绰有余了。”

      “哈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锁上她的脸。

      “间宫。”

      若竹送烟的手僵在半空,涂满厚妆粉的脸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张面具。她的一举一动落在尾形眼里,是比言语更有说服力的佐证。

      “猜错了。”她短促地说。夹烟的手指打了个颤,落了一点烟灰进茶杯。

      “也是。”他像没瞧见她的神态似的,笑了笑,继续说,“倘若半天前同桌共食、眉目传情的老男人是自己的生父,想必你早就连隔夜饭都呕出来了。”

      若竹一时没说话,用指甲尖掐着烟条。楼下卖糖豆的小贩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歌,夹杂着两三个孩子的笑闹。她迎着尾形的目光,扬起一弯笑。

      “这种事,尾形先生是从哪儿听来的呀?”

      “道听途说罢了。”尾形微笑着说,“就像你们置屋的人,也会道听途说些我的事一样。”

      若竹的嘴唇动了动,又合上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知情者”的反应,果真如他猜测的一般。

      她会怎么议论,他并不如何在意。他只是意识到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后,产生了一点额外的好奇:既然都知道了,那么每次面对他的时候,她心里会转什么样的念头呢——真是无聊又有趣。

      “别露出这副表情啊,我又没生气。”尾形摸了摸头顶,嘴角仍挂着笑,“同为外室所出的庶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他刻意加重了后半句的语气,收回正面的视线,给她留足了喘息余地。

      后续套话的腹稿已经打好了。无论若竹是转移话题还是缄口不言,抑或是继续硬顶着镇静的笑脸打太极,他都有法子陪她勾下去。就算她再怎么能说会道,充其量是个出来卖笑、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女人。她赢不过他的。

      “不是的。”

      她否认了。这也是意料中的回应。

      “我母亲并非他的妾侍。”她抬起头,褪色的嘴唇泛着一丝笑,“至于我是不是间宫家的骨血……连母亲都无从得知,更别说我了。”

      他轻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眉。

      “我又为什么要说谎呢?”看出他并不相信,她嘲讽似的轻笑着,“为了间宫家的名誉?那没心肝的恶狼——喝高了强迫一个有夫之妇的时候,有想过给她一个交代吗。”

      她不说话了,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雪白妆粉下隐隐烧出了红。这不是能够立刻伪装出的情态。

      倘若确如若竹所言,无论她是间宫老爷一夜风流遗下的种,还是仅从只言片语中便能推断出的声微人贱的平民女儿,继续套问下去,无疑探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当真是非常无趣的结果。

      尾形把弄着军服的第三枚纽扣,比那里更往上面一点的部位有些发空。某样混杂着愉悦、期待和无名快意的填充物不知不觉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好像也不全是。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旭川大街上的老鼠有的是,也不差这一窝。

      两人呼出来的烟雾还没散,尾形隔着青色的烟瞄若竹。她斜侧着脸,似乎正望着格子门上投映的人影,睫毛半垂,手臂轮廓绷得笔直,指甲边按着袖口。那支烟早被她扔进了痰盂,躺在盂底沉默地烧着。老一长截烟灰,好似脱落腐烂的蛇蜕。

      记忆里母亲第一次生气,是因为他扯断了一串玛瑙手钏。

      听外婆说,那是父亲为她买的最后一件礼物。残存的红珠子挂在线上,两三颗、两三颗地挤捱着。在那个年纪的他看来,很像一条垂死的蛇。

      她火气上来的时候,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孤身坐在背光处,冷冷地瞧着窗,任他怎么扯袖子唤她,都是一声不吭、一眼不睬的。他点起蜡烛,在旮旯里和草席下埋头地找,终于把珠子都寻齐全了。将揩净串好的手钏递还给母亲时,她摩挲着珠子,忽地坠下泪来。他杵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她却微微地笑了,用沾泪的指头细细地抚过他的眉眼。那双与他父亲酷肖的眉眼。

      她的眼底流溢出了太多的温柔,多到他全然忘记了虎口处被蜡油烫起的水泡。

      蛇蜕似的烟灰断开了。卖糖豆的小贩仍在叫唱个不停。女人望着纸门上的虚影,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是我失言了。”尾形说,举起一只手。乍看之下,有点像投降。

      她眨了下眼,没转头。

      尾形也没再说别的,拿起那杯掺烟灰的冷茶,一抬手泼到窗外。小贩的歌声停了。尾形用手巾蘸了些酒,就着楼下鲜辣的怒骂擦杯子,顺带瞟了眼对面的女人。她的嘴角绷住了。他佯作不知,提起尚温热的壶斟了大半杯的茶水。手一推,将边缘晶亮的茶杯送到她面前。

      若竹转过脸,指尖慢悠悠刮着杯壁,说:“尾形先生的意思是,要我用这杯茶泼你?”

      “随你喜欢。”尾形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手肘抵着膝盖,“用它泼我也好,扔下楼砸外人的脑袋也罢……当然我更乐见你喝下去。中午被灌了不少酒吧?从见面到现在,你可是滴酒未沾。”

      若竹盯着他,不说话。烛火摇曳,她眼底的光也跟着闪烁几下。

      半晌,她端起茶杯,无声地啜饮一口。

      “尾形先生人真怪。”她移开视线,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

      地板下面有好些人在吵,乱哄哄辨不清缘由。有个老太太幽幽地哭,一忽儿长一忽儿短,像极了锯子卡着房梁来回地磨。伙计在走廊跑来跑去。有谁摔掷了瓷具,乒乒乓乓的。

      若竹抱着琴,半身倚着窗框,就像没听见似的“玎玲玲”“玎玲玲”地拨曲。尾形在对面看着她弹琴,喝光了残酒。

      他记得这调子。即便隔了这么些浑水波似的动静,他也听得分明。

      兴许是音乐的作用,她那时已变得朦胧的表情,还有缭绕在腕子上的烟气香气,蓦地就鲜活、实在起来。

      伴奏般的琴音将将地息了。尾形点燃第二支烟,问:“是故乡的曲子?”

      若竹笑了笑,低头弄了两下弦。

      “尾形先生忘了吗,我是本地人。”

      “北海道除了阿依努人,也没有什么正统的‘本地人’吧。”尾形说,吁出一溜发蓝的烟,“刚才的曲子……以前提到你父亲的时候,你弹过几遍。是从哪里的祭典囃子改的?”

      若竹将琵琶横放在膝上,用指甲盖敲了敲山口。

      “新居浜的太鼓祭,在四国。”她慢悠悠地说,似乎对琴上的月纹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有些话先说在前头。间宫家与四国没什么瓜葛。至于我父亲……家里的那位,世代都是在旭川做木工的……再详细的,就算我想说,尾形先生肯定也不想听吧?”

      尾形掸了掸烟灰。

      “间宫家祖上是常陆国的移民,如今来往的都是上川郡的官僚和石狩川沿岸的商户,跟四国没联系是自然的。”他拄着下巴说,两眼盯着窗棂上的胡枝子影儿,“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没说过不听。”

      听了这话,若竹抬起头,眼睛稍稍睁大了些。迟迟未听见回音,尾形瞥了她一眼。目光相交时,若竹想起了那段有关烟味的短暂的对话。她看向尾形右手夹着的香烟,嘴角抿了抿,飞快地勾了一下。尾形没有错过她的神态。他捻了捻烟卷,转手摁进了痰盂。听着她一瞬间加重的呼气般的笑,他忽然有些后悔问出那个多余的问题了。

      “尾形先生去过四国吗?”

      她停顿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便把琵琶搁在窗边,继续说:“听闻若是在四国,此刻便已是樱花绽放的时节了。”

      “母亲的祖上,好像是从宇和岛来的移民。”她说,眼神虚虚地飘到了窗外,“大概是三代以前的事了。到母亲这一辈,只能勉强听懂些土佐的方言……我是一点也听不懂了。”

      说到这里,就像感到难为情一般,她微微地笑了。这样的表情,是尾形前所未见的。

      “夏食鲷鱼,秋闻太鼓;冬浴温汤,春赏红樱——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地方吧?”她眯起眼,仿佛已然看到了千山之外盛放的樱花,“说来惭愧,母亲故乡的这些好处,统统都是别人同我讲来的。

      “那是我刚挽上裂桃髻的时候,有位客人——我记得是来旭川跑单帮的新居浜人,席间为纾解乡愁,叫我弹了这首囃子,借兴聊了许多家乡的风光。送走他后,我便到书铺借了些关于四国的画册。也是有够可笑,看过册子上的地图,我才知道时下俳人们所居留的‘松山’,原是四国伊予的松山。

      “七月的和灵大祭,八月的阿波舞。松山城,八十八个所。和三盆、蜜柑、土佐文旦。这些热闹、甜蜜的物事,都是温暖的水与土养育的结果。

      “而北海道是没有这些的。”

      她笑了一声,“我甚至怨恨过母亲的先祖,为何要离开那样美的故土,远迁到这么一个连樱花都只能在五月开的地方呢……很不讲道理,对吧。”

      “所以我和自己约定好了,”她自顾自地说着,“哪一天,我还清了置屋的债款,技艺也足以独当一面,就去四国安身立命。”

      说完,她端起茶杯,徐徐饮了一口。

      她这副悠静的样子,让尾形很有些不快。

      “简直是笼中鸟一样的妄想。”他毫不客气地评论道,好似胸口淤堵的这股闷气,是若竹的过错一般,“会这么胡思乱想的女人,最后多半会被关在屋里,哪儿也去不了——你想老死在旭川吗?”

      听他这么说,她却不着恼,仍是笑微微的。

      “尾形先生还是惯会给人泼冷水呢。”她放下杯子,说,“是呀,尾形先生说的这些,也是有道理的。许许多多的女人,最后都只能以那个样子活下去……我与她们,并没什么分别。”

      “不过,”她话锋一转,嘴角盈盈地挑了起来,“就算只是妄想,有的话,总比没有来得快活些。不是吗?”

      楼下的骚动不知何时平息了下来。房间便显得格外静了。窗外有鸟在一声声地叫。若竹侧耳听了几声,笑道:“哎呀,是杜鹃呢。”

      他当然知道是杜鹃。在她说出那只不识趣的蠢鸟的名字时,他对这种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嫌恶——乃至厌憎。

      报春鸟,报春鸟。人们总这么叫它。一到春夜便“布谷布谷”个不停,恰似催促着农民下地插秧一般。可是对于春天,它又知道些什么呢?不过是趁机寻个看得过眼的同类,半推半就地留个种罢了——它甚至连自己产下的孩子都不会养。关乎春光的幻梦、赞颂坚贞的传说,统统是人们一厢情愿加给它的。它既不会做梦,也不会哀啼到血泪斑斑。它只是愚蠢的、讴歌春天的鸟。

      而她还不比那窗外鸣啼不休的鹃鸟。没尝过一口天空的风,终日在方寸大的金丝笼里上蹿下跳地学舌,用沙哑的歌喉、尚有光泽的羽毛取悦男人。乏善可陈的一生。仅有的慰藉是在哪个不老也不丑的男人怀里,对着肥皂泡上淋漓的幻影,遥想那一抹如水月般易碎的南国春色。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然而,不合时宜地,他的脑中又响起了那句问话:“尾形先生去过四国吗?”

      他去过很多地方。鹤见赏识他的才干,带着他走南闯北了好一阵儿。脏过手,也见识过不少寻常人一辈子难见的风情。但他也只能到这些地方去了。再有就是战场。他杀过人,却还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对俄国的战争已经打响了,连旭川的小孩子都知道。也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他会到战场上去。他有信心比俄国佬活得更久,但也可能被哪里来的炮弹掀翻脑壳。谁知道呢。

      去想去的地方,过自由的日子。本就是他不该有的妄想。

      他们都不该有。

      “对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着。

      “如果有一天,我搬到四国去住了,”她笑了笑,低下头,“尾形先生会来看我吗?”

      杜鹃鸟幽幽地唤了一声。

      他不禁向她望过去。她自斟了一杯淡酒,伏在窗边小口地啜饮。仿佛刚刚并没什么关于未来的邀约,只是杜鹃春啼带来的错觉。

      胡枝子细细的影爬在她的臂上,随着呼吸轻轻发颤,好像随时会绽放一样。

      她不会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也不会是第一次对外面的男人说。辗转了无数遍的说辞,临到这一次,还能剩下几分真心呢?

      退一万步。就算是实打实的真情,又不是什么长官命令。他没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不过是自怜身世的感慨。不过是即兴而来的问询。

      不过是一只笼中鸟,对春天的梦。

      如果有一天。如果的话。

      要不要一起做梦?

      杜鹃鸟的啼鸣一瞬间变得很大。他听见了拍翅膀的声音,扑棱棱的。

      “好啊。”

      她扭过脸,袖上暗淡的鹤也跟着转过颈项。也许是过了相当久才得到答复的缘故,她听错一般地微瞪着眼。月光像好大一场雪,纷纷地落在她的发上衣上。一时间,尾形产生了某种怪异的幻觉: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受惊的鸟。一只随时会飞走的,白色的鸟。

      他头一次意识到,月光是如此令人目眩的东西。

      “那就,约好了?”

      她伸出右手小指,做出讨拉钩的姿势。前倾的胸脯起伏了一下。

      云翳遮住了月。烛火静谧地烧着,投下昏暗的影。没来由地,尾形感到一阵瑟瑟的寒意。一如销融的雪,浸透了毫无觉察的脊背。

      他别开视线,仿佛那根小指是某种尖锐的、令人畏避的东西。譬如刀或鸟喙。

      他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而若竹似乎也回应了他的期待。她一言不发地放下右手,甚至还做出了一个笑容。

      随后,她拿起窗边的琵琶,再一次弹起了那支来自四国的曲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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