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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尾形百之助和若竹的初见是在茶屋“鹤咏”的一场酒席上。

      起因是第七师团的某位少佐宴请鹤见,连带一票亲信雨露均沾。正值严冬,炭盆烧得极旺。酒肉味经火气和男子气的熏蒸变得越发闷臭。尾形被安排的座位离主位远得很,除了少佐大舌头的笑声根本听不清别的。他起身向长官们请示离席小憩,得到鹤见宽和的应允。有小队队员边咬耳朵边看他,吃吃地笑。他没理会,径自出了门,随女佣的引导在隔壁的暗间躺下,约了十五分钟的点。

      暗间壁子薄,声音稍大些就能透过来,里外里听得一清二楚。尾形睡不着,却也不想回去,便闭起眼假寐。时间到,女佣在外面唤他,他懒得起身,没应声。女佣走后不多时,有个艺伎弹纸拉门,说是送醒酒汤,听声音是席间助兴的哪一个。

      正当他思忖着要不要装出一声如梦初醒的呻吟,门被“喀”地拉开了。过道的光晃过尾形的眼皮。他抖了一下眼角,没睁眼,但知道自己露馅了。

      暗间进来一股子香味,闻着像樱水一类的洋香,却不那么甜,混了烟味和酒味。他听见一点银穗子晃荡的动静,来者应当是个舞子①。香味变浓了些。她靠近了他,也不过是靠得近了。他能感觉到她正盯着他,于是睁开眼,瞪视般地回看过去。女人的脸逆着光,连他也辨不太清她的表情。约莫两三秒,门前拖出一道影。女佣回来了,问里面的客人醒了没。

      “没呢,”她侧身挡住他的脸,对女佣说,“尾形先生睡得很熟,看来是醉了。”

      她把门边的汤碗往里推了推,起身带上门,走了。隔壁丝竹声又起。尾形侧躺在榻榻米上,伸手勾了一下瓷碗。温热的,略有点烫。他不打算喝,贴了手上去,权当多了个敞口汤婆子。

      贴到汤碗快凉了,那艺伎又来了。见尾形没喝,她也没多说,只将那原封不动的汤放回到托盘。整理餐具时,她仍背着光,只有发髻上的银流苏一闪一闪。

      “为什么要替我隐瞒?”

      她抬起头。没来由地,尾形感觉她在笑,还是和那种妆容似的微笑不太一样的笑。

      “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宴席,”她说,用一种悠闲自在的调子,“看到尾形先生的样子,便忍不住擅自猜想,您也是一样的。”

      她歪了歪头,流苏垂到额角,“没猜错吧?”

      尾形没有回答,仍盯着她。见他不回话,她也不再言语,端着碗盘直起身。

      “快结束了。”她小声说,指了指隔壁,向尾形微一欠身,离开了。

      *

      两天后到了休日。尾形与几个相熟的兵在靶场玩射击空酒瓶的游戏。瓶子的长颈口都被摔碎了,只留大肚的下半部。规矩是从百米外射击,不伤破口打瓶底,打的最少的人要请客。空瓶数量有限,尾形打空两次弹仓便收手了,翘脚坐在木桩上看其他人打,时而凉凉地说些嘲讽话。最后数下来,请客的是小宫。清掉了酒瓶碎屑,他们便三三两两往城里去了。

      喝了一小时,众人多少都有了酒意。有人提议叫个艺伎来助兴。派人到附近的置屋②一问,回说有大户办寿宴,好些都出门帮忙了,留守的里面只有一个不错的,弹得一手好琵琶,不过还是个半玉③,不知诸位军爷是否介意?

      屯田兵的津贴不算丰厚,能便宜召来一个听上去还可以的女人,小宫自然是乐意的。其余人也没异议。许是想起了联队里有关尾形身世的流言,有人瞄了眼尾形。尾形冲他笑了一下,眼神发阴。那人打了个寒颤,赶忙嘬了口酒,和其他人说了些笑话,便也把这事扔下了。

      没过多久,窗外突然飘起雪花,眨眼便积了寸许。冬日的天黑得早,倘若再刮大风,回军营会不方便。男人们——尤其是小宫,不免有些心焦。然而钱已交给了掮客,追上去要回就有失男子气概了。尾形没穿斗篷过来,寻思着若雪再下大些,就不等那半玉,直接走人。

      正望着窗上的雪影,忽听得门外传了声“久等了”。尾形闻见一股略熟悉的洋香水味,挟带着雪水的冰凉。一个淡绿衣裳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臂弯夹着个大得惹眼的桐木盒。她将那木盒放在脚边,低身行礼,目光在男人们的脸上轮转一圈,笑了。除了尾形,每个与她眼神相触的男人,心头都涌上些许温软的甜味。

      女子名叫“若竹”,和衣裳一衬,倒是人如其名。她自言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随意地就着外头的雪打开话匣。三言两语说下来,原本有些死气的氛围顿时活络了。

      从那朴素的打扮和自在的态度看,她虽是见习的艺伎,但显然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偶尔被摸手吃豆腐,也不羞赧着恼,只是拢起袖子回缩一下、轻拍客人的手调笑过去。她说话的姿态笔直端正,并无什么多余动作,但无论是鬓角的红流苏簪子、还是唇上一点珊瑚红,都生动得像要绽放一般。一轮攀谈下来,就连出血的小宫也不禁生出些无谓的飘飘然,招呼伙计添了好酒和点心,笑嘻嘻地说全算在自己账上。

      酒酣耳热之际,若竹适时敲了敲身边的桐木盒,柔声说“给诸位献丑了”,问他们想听什么曲?应是看出他们几个大多出身农家或小商户,她又立刻接上说,她学琴的时候杂得很,什么有趣弹什么,还跟盲僧学过一段时间的街头小调,让他们想到哪首便提哪首,不必担心她会难堪。

      饶是如此,仍无哪个人立刻报上歌名。若竹问的时候,屯田兵们心里大都冒了一二小曲儿出来,但就这样把它们报给若竹、让她以眼前这副气韵体态弹唱出声,莫名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一片沉默中,角落里的尾形忽然说话了。

      “《平家》的‘女院出家’,”他一只手腕搭在膝盖上,食指抬了一抬,嘴角微微勾起,“你能弹吧?”

      众人齐刷刷望向尾形,又看向若竹。须臾,若竹眨了眨眼,微笑着点一下头。她从桐木盒抱出一面琵琶,摸出腰带里的拨子。几声试音过后,她一抖腕子,“玎玲玲”“玎玲玲”地弹了起来。

      前奏倒属寻常,平缓中带一点哀戚。渐渐地,那伤婉竟似穿了线的针,一下下将冷意缝入肌骨。琴音若有若无之际,女人的歌声游了进来。那是与谈话时迥异的韵调,像裹了雾、含着砂,却又如寒月般柔和凄清。

      琶音淅淅沥沥地诉,雪花淅淅沥沥地下。阳光破开密实的云层,透进荒草横生的庙宇,照得它金碧辉煌。织锦似的花次第绽开,团团地立在庭院、旋在公卿贵妇的华服。但转瞬间,花败了、香谢了。那些个金灿灿的蜃楼,都像雪一样融化了。断壁残垣间,只余那女子哀哀地泣。两岸的花红艳如杜鹃啼的血,随着不回头的黄泉倾泻而下,落入地狱的深渊。唯有苍月冷冷地笼着那被抛下的女人,一言不发。遍地白银,是月,也是永不销逝的雪。

      一曲终了。听众都被罩在一股与窗外的雪无关的寒意中。有人抽了抽鼻子,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受了不知名的触动。啪、啪、啪。是尾形在鼓掌,孤零零的。仿佛是被惊醒了,其余人也七零八落地拍起了巴掌。若竹低头谢过,向众人敬了一杯酒。放下袖子时,她又恢复了奏乐前的笑容,轻轻快快地问他们还想听哪些曲儿。

      依男人们的要求,她陆续又弹了七八首。有些是带点正统风味的,比如长歌改的《茨木》《松风》,若竹也演得像在舞台弹奏一般;另有些是山歌、渔曲,其中两首是若竹不知道的,便让点歌人起调子,她伴着来;不正经的花街歌谣也有提的,若竹笑说自己弹、对方唱,一会儿那人唱不下去了,惹得众人哄笑不止。

      尾形也在笑,但最多短促地“呵”一声,并不像其余人那么又响又长。“女院出家”往后,他没再点过曲子,在一旁看他们闹。屯田兵们接二连三地醉了,小宫烂软到瘫在榻榻米上,怎么叫都只是“哼哼”出气。其他几个能走的把他扶到胳膊上,勾肩搭背地下了楼,多足怪物似的动,中间差点从楼梯上跌下去。

      若竹跟两个伙计送他们出门。外面还在飘雪,她只送到房檐下就不走了。醉汉们颠三倒四地向她道别,她指了指头顶和脚下,让他们小心沿路的冰流子和积雪。等人拐出了巷子,她往指尖吁了口热气,登登登上楼去拿琴。走到房间门口,她的步子慢了下来。拉门敞开着。尾形仍坐在位子上。残羹剩酒都被清空了,只有略显淤浊的空气和尾形因闷热而松开一个纽扣的领口,暗示着十分钟前的热闹欢愉。

      “你说过你不喜欢太热闹的宴席。”他喝了口酒,歪头看她。

      这话多少有点偷换概念的意味,但若竹很快了然了。她笑了笑,拢起下摆跪坐到桌前,替尾形斟了一杯,柔声细语地说:“刚才的酒席,尾形先生不喜欢吗?”

      尾形笑了一下。他低头瞧着酒杯里的倒影,拿远些是舞子敷妆粉的脸,拿近些是自己的两只眼,“再为我唱两支曲子吧。”

      若竹凝视着尾形。他却没再看她了,双眼仍对着酒杯,像是酒劲上来了,又像在出神。

      雪花在窗棂堆出半指长的白堆子。

      若竹拿起琵琶,用拨片刮了一下弦,笑着说:“要另算钱的。”

      “哈哈,真是铢锱必较。”

      “吃饭的手艺嘛,难免要算得精细些。还是说,这次也记在那位小宫先生的账上?”

      “饶了我吧,”他说,眼里却没有丝毫愧色,“要是这也推给他,明早他准会拿刀在我肚子上捅个洞。”

      “哎呀,如果尾形先生身上因此开了个透明窟窿,那可就糟糕了。”

      “在那之前,他的鼻子会先被我的|枪|打爆。”

      “真可怜哪,小宫先生。”若竹叹了口气,“尾形先生想听点什么呢?”

      “啊……听什么呢?”他拖长了声音重复着,一只手扶着额头,“‘行行石村道’④这首和歌,你会唱吗?”

      “行行石村道,角障每经过。”若竹唱歌般地念了一遍,“玲玲”地拨了两下弦,“好呀。”

      和歌不算短,窗□□来的光渐渐发了灰。若竹唱到“见君期明日,此外复何求”时,尾形正好喝完了杯里的酒。他就着余调放下杯子,倒了最后一瓶底进去,而后向暖炉蹭了蹭,将右胳膊肘搁在膝盖上,手搭着头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舞子。雾蒙蒙的雪影流过墙壁,淌在琴弦和女人苍白的脸上,又簌簌地渗进尾形的影子。

      伙计进屋准备点灯。尾形摆了摆手,摇头。伙计出去了,悄没声带上敞开的门。

      若竹笑了笑,说:“尾形先生喜欢暗着灯听曲?”

      “接着唱,”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看着她,说,“不弹琴,清唱。”

      “刚才那首?”

      尾形拄着下巴,轻轻点了一下头。

      “不叫人添些酒吗?”若竹还是笑着,说。

      “喝多了会头晕。”尾形说,他没有笑,“坐近些吧,我想听得清楚点。”

      若竹看着尾形,嘴角仍挂着笑。照进来的雪光覆在她的眼睛上,像一层冰冷的膜。尾形也在看她,安静地喝掉最后一杯酒。暖炉烤得尾形半边身子发热。他坐正了一点,用掌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女人的轮廓出现了一瞬间的模糊。他或许真的有些醉了。

      他听见了吸气声,还有衣料摩擦草席的响动。睁开眼时,若竹已膝行到暖炉旁,空着手。她抬起眼,与尾形的视线短暂地触了一下——他没看清她的表情,似乎是没有笑的。随后她直起身,双手交叠在大腿根,慢慢悠悠地唱了起来。

      她的嗓音本就算不得清亮,没了伴音的琵琶,难免显得单薄。歌声虚虚地悬在屋里,比起雾霭,更像浮散的雪末。

      唱到半截,尾形将小桌拨到一边,身子一倾,倒在若竹膝上。歌声停了。他感到女人的腿颤了一颤,绷紧了。

      “继续唱。”他轻声说,没去看她的脸。

      木炭发出轻微的爆响,泛蓝光的雪仍落个不停。尾形枕着的东西慢慢松弛下去。“菖蒲傍水生”响起时,他合上眼,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隔着楼板,隐隐传来饮酒划拳的喧声。女人早已不再唱了。她望着窗外,下巴和鼻梁几乎融化在纸拉门透来的、半明不暗的光里。只有脸颊上的粉是亮的,绒绒地起一层白。不点灯的决定是正确的。她现在的样子,对尾形来说刚刚好。

      觉察到尾形的目光,她像惊醒了似的“嗯”了一声,低头,道了句“您醒了”。尾形略微点了头,坐起身,摸索着扣上领子。这句话像湮灭的花火,宣告了某种幻象的终结。

      外头的雪停了有一会儿。正是最冷的时候。房间的炭火烧得太暖,若急着出去,就算是经年锻炼的军人也极容易受凉。若竹下楼时,尾形正靠着玄关口,预备等身子冷却些再出门。见若竹过来,他便往旁边错了错。她的琴盒太大,背在肩上能抵她两个宽。

      若竹停住脚步,冲尾形笑了一下。她身上的外件裹得比尾形的要严实,他以为她会直接出去。她却站在原地瞧了他片刻,随后将琴盒搁在长凳上,倚着门框一圈一圈解围巾。

      “忘东西了?”他随口问。

      她摇摇头,笑着说:“是尾形先生忘记了。”

      在尾形说出下句话之前,她将解下的白围巾绕上了他的脖子。经门口的冷气一激,那股已经闻惯了的洋香忽地浓烈起来。围巾盖住耳朵时,尾形想起了玉井伍长用来罩脑袋的白兜帽,上手要往下扯。他碰到了若竹的手指。微凉、覆着薄茧的女性手指。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她也若无其事地理弄着围巾。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可以拒绝的,但已经晚了。

      打完结,若竹轻快地咕哝一声“好了”,弯腰捞起琴盒。尾形叫了声“喂”,若竹停下动作,抬起头。尾形却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她。

      “我不冷的,”她笑了笑,说,将琴盒背得靠上了些,“置屋离这家店也很近,几步就到。”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当真问出口也很没必要。误解就误解罢,反正无关紧要。

      “我会还给你的。”尾形扯了扯围巾,说。

      “那可多谢了,”若竹正色道,“这条围巾正经挺贵的。”

      随后,她噗嗤一笑:“那么下次见了,尾形先生。”

      她向尾形欠了欠身,出去了,反手合严了门。再拉开门的时候,雪地已满是杂乱的脚印。夜空没有一丝云。些微的雪末浮在半空,被房檐下的灯照得微微发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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