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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长者之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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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子弟间,酒量最好的竟然就是萧太傅,不多时,连萧慎行也喝出几分醉意了,萧太傅居然还谈笑自如,精神正好。
于是始终坐在主座看热闹的萧望说话了,他抬手拉住萧平还到处招呼喝酒的“魔爪”,开口劝道:“子安啊,众人皆以尽兴了,再喝下去,怕耽误明日事务。”
他唤的自是萧平表字,十分亲切,语气诚挚。萧太傅对兄长倒是十分听从,闻言放下酒杯,使人撤酒。
萧望便问:“还要进宫去吗?”
萧平道:“多谢兄长关照,今夜宿在府上。明日休沐一日,再回宫处理政务。”
萧望叹道:“歇歇也好,你是卖给皇帝了,平日忙得脚不沾地,首尾不见、家府不回,唉,连我这大哥想见你一面,也是不易。”
萧瑶一旁笑道:“叔父殚精竭虑,为民尽忠,父亲当高兴才是,何故言此?”
萧望道:“我没你们读书人这些大志气,只求子安健康顺遂,就是不领受皇恩,不当这朝廷差事,我照样养得起他一家老小,可惜这么大个人,也不……”
“诶,兄长多言了。”萧平听闻话风不对,连忙一扯萧望袖口,打断下文,“当着这么多小辈,就别教训我了,良苦用心,小弟省得。”
萧望止了话,又是一叹:“你贵为太傅,自然不听我的教训了。算啦,嫌我老了,说话不中听,我还是睡觉去吧。让这帮小崽子们陪你!”说着,起身离席,一副懊恼神色,摇着头走了。
于是众人皆去,最后只剩了直系几位少爷同萧瑶、顾长歌在侧。灯火阑珊,又遣人换了清茶,萧平似乎也有些倦了,不似方才精神,只是面上微笑,斜坐榻上,与几名晚辈闲话家常。
顾长歌这时忽地留意到,原来众子弟间还有一位长公子。她先前听阿桃阿杏说,这位公子也是大老爷的儿子,不过是庶出长子,名叫萧勤,按照年纪算,其实是萧瑶的哥哥。此人面中方正,神情恭谨,寡言少谈,不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不比萧瑶、萧敬、萧严三人出挑,因而此前人多之时,竟就被埋没其间了。
这时候他留下来了,且按长幼围在太傅身侧,与大小姐对面而坐,顾长歌才看见了他。
萧太傅吹着茶沫,慢悠悠啜上一口,环视几人,而后放下茶盏,缓声道:“明日说是休沐,其实就为你们几个臭小子而留。不日便是春闱,你们几人可有把握?”
萧严当先叫道:“叔父,我文章火候不够,这次春闱……就不去丢人现眼了吧?”
萧太傅闻言有些着恼:“唉,未战先退,何止火候不够?气候也不成!”
萧严挨了句骂,倒似很开心,露出笑脸,嘿嘿讨饶:“您别动怒,我去考、去考就是嘛!不过这可是您老人家一意孤行,考坏了,别又来责我丢了您脸面。”
“你几分斤两,我清楚得很!能好写一手字,便罢了!”萧太傅不与他纠缠,转问萧勤与萧敬,“你二人如何?”
萧勤揖道:“回叔父话,近来连日来温书,只觉无有不通,文思流畅。小侄天资鲁钝,不敢夸口状元及第,此番中取名次,倒有些把握。”
萧敬却在一旁夸口道:“大哥过谦了。这番科考,我兄弟二人已然成竹在胸,定能为叔父争光。”
“好,你们有把握,我心稍安。不过今日看来,敬儿失之沉稳,勤儿失之风流。你两人明日将这些天所作文策拿与我看过,再同你们啰嗦。唉,唉。”萧太傅叮咛了几句,却连声叹息,捋须侧目,看看萧瑶,欲言又止。
萧瑶捧起茶碗,向萧平敬茶,淡然道:“叔父可是有话嘱托瑶儿?”
“瑶儿长大了,懂得藏敛锋芒,猜度我的心思。叔父却还记得你少时哭哭闹闹,扯着我衣角不许我上朝,同我置气撒娇的模样呢。”
萧瑶道:“那时年幼无知,不足为道。”
萧平又叹了口气:“唉,叔父俗事缠身,伴你时光太少,如今见你亭亭玉成,又欢喜,又惆怅。喜的是我这好侄女,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碧霄琼瑶,人世间当此一个,谁也比不得。只是,这么好的女儿,以叔父如今身份,不知可能为你觅一位良人?”
萧瑶闻言一怔,一时竟未接上话去。
萧平再三叹息:“唉,唉,舍不得啊。”
“叔父忽然提及此事,却是为何?”萧瑶缓了一缓,舒一口气,回过神来,“瑶儿还想常伴身侧,侍奉您呢。”
“叔父又何尝不愿如此?”萧平十分感慨,放下茶盏,语气甚似有些悲戚,“你方才席上言道,‘年华消磨、红颜易老’——听这两句,像是往叔父心头扎了一刀啊。瑶儿,红尘之事,无非过眼云烟。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终身大事,不容耽搁。纵然你肯留下,叔父何忍误你?”
尊长自责之语,实是重话。
萧瑶听到这里,知道不能再说,只得颔首聆训,不再争辩。
顾长歌听明白了话,也是一愣,看看萧太傅,又看看萧瑶,直觉哪个地方不对劲,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究竟哪里不对劲?一位慈爱长者,一位待字少女,一边言及金榜题名,一边言道洞房花烛,哪有什么不对劲?
——可她不服!
是的。顾长歌觉得不服。
她来萧府不久,却已与萧瑶相处多时。看看在座的几位弟兄:萧勤端正恭谨,萧敬张扬自信,萧严风流潇洒,可论起才学、样貌、气度,大小姐又输了哪一个呢?
她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懂生活之趣、怀万古之思。她会弹琴,爱诗书,雍容大度,秀外慧中。谦谦气度,不是甩了萧严十条街吗?
这一场家宴,太傅亲至,借宴中酒酣之时考校才学,大小姐那么厉害!而转眼繁华落幕,热闹散尽,其他人得太傅指点,连萧严那个不成器的东西,都有机会去一搏功名。
大小姐?
大小姐却只能束在高阁,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一纸虚无渺茫的婚书。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顾长歌一股气性起来,直要起身与萧太傅论个清楚明白,可看着眼前男女对坐、泾渭分明的两边,又昏昏想明白过来:这哪里是男女同堂读书上学的时代?就算她大吵大闹,把太傅也骂得哑口无言,又能怎样?
冷静下来,憋住了怒火,却又想:在这个社会里,那得是什么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能配得上萧瑶呢?按照封建伦常来看,天下最厉害的人莫过于皇帝了。太傅大人如今大权在握、圣宠正浓,不会是想借机让她进宫,给皇上当妃子吧?!
“……不行,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
顾长歌人还没回道沉香居,半道上就闹起来了。
萧瑶见她跳脚,却忍不住笑,半掩了唇望她:“如此反应,仿佛是要给你定亲一样。”
“大小姐,你知不知道成亲嫁人是什么概念?!”顾长歌急得团团转,连称呼都变了,“你难道就要这样随随便便,嫁到别人家,然后一辈子给人相夫教子吗?”
萧瑶却是不解:“天下女子无有不同,既为长辈属望,又是人生大事,理当如此。”
顾长歌还是不能接受:“就算这样,你也得亲自挑选吧?你得知道对方的人品、相貌、才学、性格……总之不能就全听你叔父做主,你自己拆盲盒啊!”
萧瑶莫名,且十分困扰:“婚姻大事,向来长辈做主,我不听叔父的话,要听谁的呢?”
“要自由恋……”顾长歌一句话就在嘴边,但又生生咽了回去。这怎么能要求大小姐呢?这是个出门都被弟弟要求戴面纱的人!她着急在心,但说又说不明白,于是更添气恼,简直要吐血三升!实在无法,最后只有负气道,“那要是这样,你就成亲去吧!我、我才不管你!”
话说及此,恰到了沉香居门前,顾长歌将头一扭,气呼呼地跑回屋了。
带着愤怒回到空荡荡的房间,睡是肯定睡不着。顾长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还是一团乱糟糟的,像正在发生一场旷古绝今的战役,一群士兵们深陷绝地,正浴血厮杀,左冲右突,要在万军包围杀中一条生路。
她就是那群身陷绝地的士兵,包围着她的,是大小姐的顺从,萧太傅的属望,是这个时代的既有规则。
——烦!气!无可奈何。
顾长歌索性揭开铺盖,盘膝打坐,开始冥想。
其实不该那样冲萧瑶发脾气的。在冥想中,她又这样无奈地,舒展了紧绷着的头脑:大小姐怎么能明白这一切呢?
像是要回应她似的,就在这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她忽地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家宴的欢快热闹,都已消散殆尽。繁华落幕后的夜晚,更加寂寞萧条。沉香居的一草一木都好像垂下头丧了气,再也没有平日夺目耀眼的神采。
独立中庭吹着冷风的大小姐,就更显得纤弱渺小,像刮在草木间的一张白纸,摇摇荡荡,随时就要飘回夜空中。
空庭寂色,月凉如水,顾长歌在窗口遥望着萧瑶的背影,忽然懂得了她的心情。
她愿意接受吗?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遇一个陌生的丈夫,试一段陌生的爱情。
谁会愿意接受呢?
就算是在这样的时代,她们也依然是有血有肉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