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寒街活死骨 ...
-
回山的第一个冬天,终于降临。
即使过去这些日子里,鸟山的许多长辈都来看望或者梢人问候过,帮着打听着如何恢复羽毛的事情,城姬却依然是连一根底绒都未曾长出来,就这样光溜溜地迎接寒冷的到来。
“阿嚏!阿嚏!”
数不清是第几个喷嚏,城姬浑身裹着厚厚的被子只留一张惨兮兮的脸在外面,像个粽子一样窝在床上。
牢牢地占据着玫瑰椅的白白正在擦拭着手中剑,闻声又嫌弃地看她一眼:“啧啧啧,这么厚的被子你都冷,这才是什么时候你就冷成这样,日后可怎么得了。”
粽子里的人儿哆哆嗦嗦:“我需要,厚衣服,很厚的那种……阿嚏——!”
“鸟山哪来的厚衣服,”梧桐有些无奈,满鸟山最多的就是鸟,要么就是常住在此的树妖石头妖等,挑谁都是不怕冷的主。
“要么,去人那买厚衣服去,吗?”白白想了想,犹犹豫豫地提议道。
梧桐顿时看他一眼,白白被看得往后一缩,装作什么都没说过。
“阿嚏!”城姬猛吸鼻子,声音已经染上鼻音,“我记得人应是猎杀动物用皮毛作为御寒的衣物吧。”
“也不一定,我看他们还有棉花,用棉花塞衣服里,可以御寒。只是现下人间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外面乱得很,没有妖愿意在这个时候现身跑去人那。”
“那是咱们鸟山的妖不愿在这个时候现世吧,”白白接过梧桐的话茬。
梧桐翻个白眼,白白没看见,继续说道:“我可是知道现在外面人间乱作一团,谁都管不好,动不动就杀人放火,人吃人的事也屡见不鲜,好多坏妖都趁这个乱世出去分一杯羹呢。”
梧桐嗤笑他:“怎么着,你也想吃个人尝尝鲜?”
“我才不,我们孔雀很挑食的,那些腥臭的玩意我们不会吃的。”
梧桐笑一笑,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阿嚏!我不行了,我要穿棉花做的衣服。”城姬鼻子翻红,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嘭的一下一个喷嚏打回原形,一个秃秃的鸟脑袋从被子窝出的洞口里冒了出来。
白白嫌弃地看她一眼:“嚯,瞧你秃成这样,能不冷吗。”
秃子鸟猛地躲进被子下面,闷闷的声音传出来:“不准你看!!”
梧桐想了想,人间很大,外界如今四处乱成一团,应是不会叫城姬碰上不能碰的人,短期内这毛怕是长不出来了,也不能叫她每日在这被子里缩着。
梧桐拍拍背子鼓起来的一小团说道:“我和白白去帮你买衣服?”
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冒出来:“我想逛街市!我好久都没有逛过街市了!帮我买衣服不带上我!”
梧桐一脸“我就知道”,白白看看梧桐,见她没有反对之意,立马跳起来。
“我用剑带你们俩去街市!正好让我试试这把好剑飞得怎么样。”
三人整装待发,城姬将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夹在都很是高大的白白与梧桐之间缩得更是小只。
只是这剑飞得神奇,有些晃悠但白白竟然驾驭得也算不错,然而城姬根本顾不上那么许多,高空之中,更加寒冷,她整个人都冷得嗷嗷叫,待落在地面已是手脚冰凉整个鸟都快成冰棍。
“不要!不要!求求你放过我,这是我刚刚挖到的草根,都给你,求求你——”
“草根!又是草根!老子要吃肉!我不要草根,我要你的肉!给我,快给我!”
三人在密林中刚刚落稳,却听一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呼救声,言辞之间叫妖也听得几分惊悚。
城姬一愣,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什么东西?这是什么年月?”
“嘘。”梧桐示意她噤声,“白白,先赶走他们。”
赶走有什么用,让他们换个地方人吃人吗?城姬越过树林间隙,已经看到一人正被另一人掐着按在地上死命地挣扎,她下意识就想插手,却突然想了起来她并不知道现在人间的情况,自己更是个妖,哪有妖管人的道理。
白白看看她们,信手两个孔雀羽飞过去,将那二人钉得晕死在原地。
寂静骤降,一点虫声鸟鸣都无,连风声也像是被人饿得吞掉了一般,微弱虚无。
城姬四下看一眼,四处都是被剥得斑驳的树枝,地上都是大片大片的干土,这里应是某个小城的城郊,远处的城墙上却修得十分高大,远远可见城墙上一个破烂不堪的旗子,看着更添几分荒凉。确定再无其他人声,她率先走了过去。
只见昏死在原地的二人都穿着褴褛的破衣服,其中一个人更是瘦得皮包骨,倒在地上,脸上的颧骨高高凸起,双颊都陷下去,手中抓着的一小把草根此时已经散在身下。另一人比他要壮实些,身量也高大不少,却也穿着不符合身材的宽大衣服,显得人愈发骨瘦憔悴,凶神恶煞的脸色还来不及收,紧闭着双眼,侧脸朝下倒在灰扑扑的土上。
“这是什么哪儿?”城姬四处看了一圈,白白梧桐不出声,待她问话,白白才说道:“苏城。”
“苏城?”裹得厚厚的女子脸上愕然,“苏城不是向来富庶,怎会有这样的情况就在城门外发生?”
梧桐面色不好,白白侧眼看了看她,才去答城姬:“今昔不同往日,人间动乱不安已有很长时间了。这些现在都跟你没有关系,城姬,你管不了,也不要管。”
梧桐接过话来,道:“你不要让我们俩后悔陪你出门,走吧,这里需要的不是我们,人各有各命。”
城姬盯着地上的两人:“人皇呢?得有多无能才——”
“没有人皇。人世间天下大乱。”
城姬沉默不语。没有人皇,都扶不出人皇,说明苍上那边也是乱得不行,不然断不可能任由人间发生这等事情。那么这个时机,跟她有没有关系?若有关系,她什么都不记得地就这样被赶回鸟山,一身经脉堵成这样,半分功法也无,又是什么罪带来的惩罚。
“走吧。”
白白和梧桐互看一眼,跟在不再多发一言的城姬身后,三人沉默地向着苏城内走去。
苏城,过去千百年来无论如何朝代更迭,因着无比优越的南北相接,水道渠流,从来都最是富庶繁华的地方,城姬甚至记得在做星宿之前,小时候她跟白白他们一起来过苏城闲玩,还因为这的许多新奇玩意馋得走都不愿走。
如今年岁过了大几旬,三人前后走在便是吹散着垃圾的街道上,破碎的瓦砾,陈旧的招牌,随处可见的乞讨的人和许多紧闭着的门户。
饶是知道受上界的影响现下人界荒乱的白白和梧桐,如果有这样亲自来见过,便是绝对不会带着现在的城姬出鸟山的。
梧桐总是老成的脸色上已经挂上了不安,她并不为这乱世担心,这一切与她无任何关系,但她知道城姬,如果城姬是能将这一切视若无睹的人,断不会到如今这步田地。
三人穿着不算高调,但在这满城破败里,已经看着过于碍眼,不过两个街口,身后已经暗暗地跟上来不少人,这些人大多痩削得不像样子,却比方才城外的人已是好上许多,衣服蔽体,发丝整洁。
城姬不由得想起了数月前遇到的那个手脚残缺的人来,这样来看,她都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是这些衣服整洁的人和他那般的人,谁占据着多数。
“少爷,二位小姐,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吧。”一个看着还算是面善的老人从街角的石阶起身,迎到城姬的面前来搭话。
这三人明显有着远胜城里所有人的精气神,衣物也精致数倍,仿佛是从几十年前活到现在,带着那个时候的人才有的自信和悠闲。老人如今已近古稀之年,亲自经历了几十年来的繁华从不知何时起,天下衰败,匹夫成魔,人间仿佛炼狱滚过一般变成了如今模样。他苍老憔悴的脸上,每条皱纹都仿佛刻印了不甘和麻木。
城姬停下脚步,她记不得许多事情,现下才突然发现自己不仅身体受困,因回了鸟山便一直呆在那个永恒不变的环境之中,以为只是自己出了问题,原来她错过了遗忘了更多,甚至摸不准山外发生的许多事情。
城姬看着老人因过于靠近自己,而更加暴露出眼中莫名渴望的目光,明知这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心中还是暗自戒备:“是的,您有什么事吗?”
老人笑笑,他曾经是生意人,自小跟着父母看人到后面继承家中店面,见人无数,靠着一双好眼力获利,也靠着比他人敏锐的神经在地狱中苟活至今。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子,看着本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却莫名觉得,这个人是这三个人中,最为关键的一个。
越关键的人,越能带来希望。他一丝希望也不能错过。
“不知道几位贵人来苏城有何贵干?老朽是这土生土长的人,见三位似是带着许多疑惑从那城门方向一直走到了这里,便想来问候两句。”
梧桐皱了皱一双秀眉,怕他说出什么话来,勾得城姬更加上心,恨不得拉上她就走。比老人还高上半个头的梧桐上前一步,声色严厉:“与你何干?”她看了看四周不少一直偷偷地或者干脆直视着这边的目光,更加不安,“老东西还不赶紧走开!”
城姬看了一眼梧桐,梧桐平日喜静最讨厌带来聒噪的人,但她不是无礼之人,以前她们也去到不少城里沾沾烟火气,看看人是怎么生活的,只为图个乐子。从来没有看到她这样对待一个并不重要也不能构成威胁的人过,仿佛他是什么猛兽凶徒,而这里有的分明只是普通的无力的人而已。
城姬是记不得许多事情了,但她没有忽略,记不得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梧桐,应该没事的。”她知道梧桐紧张严肃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也十分了解什么会让她紧张,梧桐自她出生就几乎是家中默认的一员,哪怕她从不曾以姐妹相称,但是凤天生栖于梧桐,梧桐树生来就跟凤凰家的人能有天生的紧密联系。
所以,梧桐如此紧张外露,要么是这个人会伤害自己,要么就是,她不记得的那些,却从来没有人来向自己说明过的东西,梧桐认为会伤害到她自己。
“这位老伯,我们只是需要采购一些冬衣,”城姬已经看到这里的大多数人的衣物都是破旧的,甚少有人穿着新衣,“如果您知道何处有成衣店,还请您帮忙指路。”
梧桐让了让,见城姬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心下稍安。
“哈哈,几位确实衣着单薄。只是这苏城,今非昔比,现在能让几位满意的店恐怕已经没有了。”
“无妨,您只需要挑熟悉的推荐就好。”城姬声色柔和,看着更加叫人亲近。
她与这帮子饿得就差吃掉自己身边人的人,显然不同。老人面色苍凉,风不断吹起他干枯的发丝,花白的发色连那些白发都透出枯黄,老人道:“几位且随我来。”
见这老人微微佝偻着背脊,扭头就向一个小巷走去,白白有些不安,上前小声说:“要跟着他去么?我觉得不太好……”
“若是要对我们不利,杀掉便是。”梧桐冷声道,第一个跟了上去。城姬不出声,和白白随在他们后面。
小巷子弯弯曲曲,不长也不短,墙边有许多杂乱的东西,木棍草席布毡都有,像是被人用过,又都因为离开得无比着急,乱七八糟地四处散着。
城姬回头看了看进来时的巷子口,远远地能看到那堆叠了四五个人影,默默地注视着这边,带着麻木的脸色和模糊的五官,无甚生气。
人的脸日日夜夜被日光和月光笼罩,他们的脸色,都会被宿官们的庇佑所影响。
城姬回过神来,已经跟着前面的人穿出了巷子,站到了另一条稍稍整洁些的街边。
“几位,这里过去不远,就有一家,”老人向着一个方向指了指,回侧过来微微躬身,“老朽只能在方才的街道上活动几番,这边的人,自有这条街的规矩,万望几位贵人看在我稍有用处的份上,给我点吃食或者铜钱,换几份粮。”
城姬望望四周为数不多的人已经用无比敌视和渴望的眼神扫了过来,心下更加寒凉,随手拆掉发髻上唯一一个镶着珍珠的金钗塞到老人手里,她已经迷茫到顾不上老人的感谢,更不知道这个钗子能给他换到什么吃食,她自顾自向前走过去,心中不可谓不痛。
错过了什么,忘记了什么,人间变成这副模样,这是曾经最繁荣的商地,如今却是这样萧瑟而疯癫。那些本该巧舌如簧的商贾,难道尽数沦落至,如同方才城外二人饿到要食人肉这一步?
想到刚刚那二人只是被白白一技雀羽钉昏在原地,城姬脑子一阵混乱,几乎觉得耳边已经听到那二人苏醒后,一人被另一人生生啃食血肉的声音。
她打了个寒战,回过头来,猛地就对上一边,因为太瘦,眼珠子几乎要突出眼眶,两只泛黄的眼球正带着那副躯壳的主人死死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