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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秉烛夜谈 ...

  •   何蔓一家搬到了公园附近,就在城中村外围的老房区。老房子虽然建筑年龄久远了点,但比之近年来兴盛的单身公寓形制,房间格局要大得多,足够宽敞,三房四房都有,设计上也自有一股别致的古典韵味。
      周镜山俩人租房那会儿,这片城中村几乎人满为患,空出来的几间均是新建的楼房,专为上班族打造的蜗居。李愿对那些老房子觊觎已久,一直盯着它们一楼四周的墙面,只要有空房招租就打算立马搬过去。
      如今这片区域空出来许多房子,何蔓他们便幸运地捡漏到了一间老房子。
      何蔓的父亲早已等在公园门外,周镜山点头致意。三人结伴走了约一百米后,周镜山与父女俩分道扬镳。
      楼下,房东把躺椅挪到杂货店门口,躺在上面抽烟。周镜山靠近,打了招呼,房东回了一声早。到楼梯口时被叫住,房东想跟周镜山确认房子还续不续租。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房东半信半疑,再三询问才放下心来。
      房东带着歉意地笑,解释了一番。近期太阳的异状使得一些“胆小鬼”惊慌失措,以为老天爷准备降下灾祸,连夜收拾行李赶回乡下老家,房租都不付了!房东鄙夷这些没出息的,痛惜打了水漂的房租,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表示相信国家相信政府。
      周镜山看到了房东眼底的不安,却微微一笑表示附和。
      房东上一秒和周镜山像同甘共苦的老战友似的相视而笑,下一秒就催起他的房租来。
      周镜山进了门之后,杵在客厅呆怔了一会儿,随后推开了李愿的房门。
      房间内陈设如旧。床单微皱,空调被像是被揉捏过的纸团,枕头上还残留有可疑的痕迹。仿佛主人刚起床,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就离开了,向来也没有叠被子、抻床单的习惯。
      侧对着床,是一架电脑桌,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落了灰,黑色的平面上毛茸茸的,鼠标挨着一盒吃剩的好时巧克力,一条充电线蜿蜒在桌上。
      椅背上积了几件衣物,不知穿没穿过。周镜山也有把椅背、沙发扶手当成衣架的习惯,偶尔能从堆积的最底层翻出一个月前穿过一次的外套。
      周镜山就站在房门口,环顾里面的一切,所有物品的状态都表明它们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没错,李愿会回来的!
      周镜山关上李愿的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躺下之前掏出手机发出去一条信息。
      下午醒来,好似刚刚才闭的眼,周镜山一时感到恍惚。
      手机收到了一条回复,来自李愿,或是那个叫翳的家伙。
      他说,晚上见。

      周镜山生平第一回写日记,记录的就是这一晚。初稿直观地体现了他中学辍学的文化水平,上面移花接木的成语、词不达意的形容、以及会读不会写、用拼音代替的字,后续在自己借助手机百度订正后,经过何蔓的润色,修改稿才被体面地录入手帐中。
      以下便是周镜山的那篇日记: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何蔓,告诉她今晚放假,不用过来。她这段时间打了鸡血,以为我在体恤她,忙不迭回说不用不用,电话那头一定在摇头摆手。我不懂年轻人是否都有这股冲劲,换做是我,领导让休息,那就从善如流,谁会傻到上赶着去加班!
      我只得实话实说,其实今晚约了李愿见面,我想和他两个人单独谈谈。
      能上大学的人傻不到哪里去。她瞬间改了口,哦哦,我今晚就不过去了,你们好好谈,争取达成共识。她理解为两大敌对组织的领导决定对话,如果能在谈判桌上握手言和,那就最好不过。
      我不想解释,由着她误会吧。
      本想直接前往公园,中途突然改了主意,我拐到路口的那条宵夜街。宵夜街只有短短一百米,四五家店铺,砂锅粥大排档门面最大,麻辣烫最窄,窝缩在最外边,余下皆是油烟冲天的烧烤档。
      李愿最爱的甜辣五花肉,出自人气最旺的那家烧烤店。我站在露出半截的卷帘门前,歪头往店里瞅,黑糊糊的,借外面的光能看到散落的桌椅。我猜这店在老板惊慌失措的情况下关门大吉了。
      第一选择落空,其余几家烧烤和麻辣烫的店门也闭得紧紧的。
      我将就着挪到旁边的砂锅粥,先点膏蟹粥,老板说没有,再点鲜虾粥,老板说卖完了,最后点了生鱼粥,老板表示幸好有库存。厨子跑路了,老板亲自掌勺,在我怀疑的目光下,这个瘦小的男人一脸坦然地让我放心,原本的厨子正是他教出来的徒弟,论手艺没能青出于蓝。
      赶在十一点前,我拎着滚烫的砂锅粥等在凉亭内。十一点过五分,我意识到李愿已不同以往,也许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和他一起等着电梯出现,然后搭电梯上去。电梯门早已敞开,我决定先在上面等,实在不行再下来接人。
      我伸手触摸打包盒,砂锅粥已半温,恰是最适合下口的时候。刚收回手,远处云际就出现了一朵黑云,黑云在疾速飞来之时,忽而散开如薄雾,忽而翩跹如轻纱,随意变换形状,靠近了能认出黑蛾子扑棱的翅膀。成群的黑蛾子落地,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步一步走来,面目逐渐清晰。
      坐吧,我仰头说道。
      他与我隔着一盏灯,盘腿坐下,是李愿习惯的坐姿,不同的是他的腰背挺直,两手搭在膝盖上,凌厉的气质这就出来了。坐好后他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就聊聊。我解开塑料袋,递过去一碗砂锅粥,碗盖上的塑料勺摇摇晃晃,他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半点迟疑地伸手接过,仿佛做过千百次。等他咽下第一口粥,我才补充道,聊聊你为什么要毁灭世界。
      那可有得聊!他说着又舀起一片鱼肉送到嘴里。从哪说起好呢?他顿了顿,须臾便决定了故事的开头,就从这灯如何出现说起吧。
      很久很久以前,以普通人类几十年的寿命无法想像的久远时期,他和一群人打架。据他所言,那群人不是和尚就是道士,要么尼姑,面目可憎,且不要脸,十几个人合起伙来打他一个。
      无需去问双方打架的缘由,“正邪不两立”这五个字便足以概括。他是黑暗,是邪恶,是祸害人间的欲望,正道之士为了维护人间安宁,坚持以消灭他为己任。他们从白天斗到黑夜,又从黑夜斗到白天,日升日落,始终不分胜负。
      我眼看他将粥面上的芹菜粒吃进去,以往李愿厌恶芹菜,总要一粒一粒挑出来。他果真不再是李愿?哪知没两秒,他蹙眉把芹菜碎渣呸出来。
      某种意义上我是不死之身。他呸完芹菜对我说,即便他们再强大也杀不死我,就连我自己也杀不死我。
      听了他的话,我开始思考他本质上是什么东西。世上只要以物质形态存在的东西,都能被销毁,坚硬的石头抵不过炼化的钢铁,无坚不摧的金属熬不过高温烈火。排除了客观物质的可能性,他只能是思想、情绪这类虚无的存在。
      懒得再琢磨,我直接问他,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他嘴里含着一口粥,嚼都不嚼直接咽下。他大大方方揭开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他生于人类的欲念,人类因无法满足欲望而生出的戾气是他的力量之源。
      那群人知道了他的真身,同时明白了他无法被消灭,再打下去也是白费力气,于是决定休战,和他谈判。他答应了。
      这一点出乎人意料。人类习惯以善恶、正邪来分论世间的一切事物,人类的思维也很顽固,总拿自身的看法来评判别人,拒绝包容,拒绝异议。在那群人甚至世人眼中,他就是反派,天生要与正道作对,一举一动都是害人。
      他自诞生那刻起,无论是以戾气为食,还是不死不灭,所有行为都是遵循老天爷给他的设定。忽然就成了祸害人间的大魔头,忽然就被一群人喊打喊杀,他觉得自己挺无辜的。虽然死不了,但挨了打也会痛,藏起来也无用,那群人就像烦人的苍蝇,总能找上门来嗡嗡嗡,他之所以答应和谈,是想寻求自在之法。
      我隐隐有种预感,和他打架的那群“不是和尚就是道士,要么尼姑”的人,极有可能是当初设下灯阵的人,算是光明会初代成员的老祖宗。
      争来吵去,叽里呱啦,他们最终达成了约定——老祖宗们不再找他麻烦,他则需要以行动保证不再祸害人间。
      怎么保证?我问。
      他嘟起嘴巴朝眼前的灯努了努,喏,就这灯。
      原来,当初的九十九盏灯阵是他和老祖宗们合力造出来的。老祖宗们用洁净的琉璃做灯,镌上净世咒,取来不尽木,按照古老的阵法排布陈设,最后一步的点灯由他来完成。灯被点亮,法阵开始运转。灯阵的存在,可以有效地消灭世间的浊念戾气,从而削弱他的力量,使他无法作乱。
      世间的戾气得到压制,而他得到自在,看起来是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和谐局面。
      这不挺好的么?我脱口而出,问出心中的疑惑,你后来为什么要违背约定,灭了一盏又一盏的灯?
      他三口作两口吃完了粥,塑料碗底剩了几根细小的鱼刺。这粥味道真好,他赞道。
      我接嘴,烤五花肉更好吃。
      是吗?
      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我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追忆和回味,有李愿的影子,我不敢相信,深怕是错觉。再一转眼,还是那个神色冷清、目光漠然的他。
      刚刚讲到哪儿了?哦,你说我违背约定,他冷笑道,这话错得离谱,是他们违背了约定!
      老祖宗们也许坚信除恶务尽的道理,也信奉“跟恶人不必讲究信用”原则,前脚与他定下约定,设立灯阵,后脚就趁他暂时被压制住力量之际偷袭,夺了他的心脏。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此等无耻、不要脸的行径,也可以说成是机智灵活的决策。尽管并非为谋私利,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我打心底不赞同老祖宗们的行为。
      老祖宗们摘了他的心脏,于是封印在一盏灯中。
      啊,就是那盏被老孔遗忘在老屋保险柜中、我专门跑一趟取出来、后来被他毁去的心灯。
      我问,如果心灯被打破了,你会死吗?
      他摇头。若是可以,老祖宗们早就当场把他的心脏捏碎,何必辛辛苦苦封印起来,他是杀不死的。不过,心脏被偷了,对他不是一点影响也没有。心脏是他力量的储蓄,没了心脏,他失去了大部分力量,虚弱至极,因此沉睡了好久好久,最近才醒来。
      陷入昏睡的最后一刻,他放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化为追灯的黑蛾子。他解开了我们很多人一直以来的疑问,最初灯是他点亮的,自然只有他才能熄灭。几千年来他并非一直不省人事,偶尔会短暂清醒,可是薄弱的力量支撑不了多久,很快便再次沉睡。在此期间,黑蛾子始终飘荡在夜晚的天空,游走于云端之间,伺机灭灯。每熄灭一盏灯,压制他力量的禁锢便会松动一分。
      剩下的半碗粥已经凉透,我再无胃口,把两人的餐盒餐余收拾好,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问会后悔一辈子,于是我试探着问他,他是不是能够点亮所有的灯,包括已经灭掉的?
      老孔笃定、坚决地说过,灯熄灭之后就再也点不燃。但我听说过一句话,世事无绝对。
      面对我的这个问题,他一改先前的坦诚,笑而不语,并未回答。
      短暂沉默过后,我向他提出协商:老祖宗们已经不在了,他的心脏也拿回去了,我们想要和平,他要的是自在,应该有商量的余地吧?
      他一口拒绝了我。一开始他的确只想要自在,才会答应与老祖宗们的约定,可惜他们背信弃义,灭灯是他为了夺回力量的求生手段。如今,他要的是永远的自由。永远的自由,不单单是比自在多出几个字,从意义上看也是质的飞跃。
      所以,你选择毁灭世界?我实在不懂永远的自由和世界的存在怎么就冲突了。
      他的眼睛闪着光,紧紧抓住我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我要毁灭的是你们,不是世界,而且毁灭的是现在,也不是未来。他的话让我想起长夜口罩男,他们灭灯是为了世界的未来。更深层的意思是,世界的未来没有我们。
      或许是见到我明显不认同的表情,他又抛出一个真相。
      这个世界迟早会灭亡,他不过是加速了进程而已。原因就在天上的灯阵。老祖宗们以为这个灯阵能够消除戾气,换世间和平,一代又一代的守灯人都如此坚信,为此奉献一生。实际上,他们认错了道理,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人生。
      闻言,我心如擂鼓,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却跟我论起道来,他说善恶同出一源,向善、向恶一念之差,无论是善是恶,均起于人心中的欲念。讲得明白点,你以为那些破灯真有那么智能,留下良善,去除邪恶?它们辨认不出来,也做不到区别对待,日复一日在天上运转,在燃烧净化戾气的同时也在毁灭着善念,因为善恶同源呀!
      我理解了他的话,也相信他的话。因为灯的存在,世界上的善会越来越少,恶随之越来越多,灯阵的净化作用杯水车薪。即便知道了灯的副作用,没了灯也不成,若是灭了灯阵,被压制的恶瞬间就会反扑、暴涨。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不外如是。
      早知道就不该设下这个灯阵,这种蠢话我说不出来。当年若是没有灯阵,又该怎么处理他的存在呢?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怪老天爷,偏偏让人有欲念,从欲念中生出他这个麻烦鬼。
      这个世界早该毁灭了,就像一个从芯里腐烂透了的苹果。我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悲切,他继续说,没人救得了这个世界,惟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世界扔掉,相信我,新的世界,新的未来,一定和刚结出的苹果一样纯净、新鲜、充满希望!
      听上去十分诱人,但是,为了新世界、新未来,要我们乖乖去死,我可不愿意。我拒绝了他的蛊惑。
      最后,我问他,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
      他给我留了一脑袋的记忆,你们曾经关系亲密,他希望你站过来,和他一起。这是他给我的回答,话里的他指的是李愿。
      你要过来吗?他又问。
      不!我像是吐出一枚果核,干脆利落。
      他起身,准备离开。
      我叫住他,问,李愿他还在吗?
      不清楚,他的身体还在,他的记忆还在,不过是我在用。他给了我一个含混不清的答案,让我无法如愿,也不肯死心。
      当然,最后这段对话,被周镜山撕了下来,只把前面的部分交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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