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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求生之路 ...

  •   郭吓村是一个空间密集的城中村。楼房多,一幢一幢如雨后春笋;人多,夜晚点亮的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是挤挤更暖和的好几个人;车多,原本的道路网已面目全非,停放的车辆生生把道路变窄或是直接改道。
      当初周镜山俩人提回新车后,后知后觉才感受到停车难的窘况。宽敞的金龙华广场把沿路的三面围了起来,两侧放下闸门,瞬间成了收费停车场。他们停了没多久,便不愿再光顾,除了费用之外,广场离他们的出租屋实在有一段距离。幸亏他们不是需要每天早出晚归通勤的上班族,瞅准时机,在巷头巷尾多兜几圈,总能找到一处刚空出来的车位。
      自然,有时候停车的地方会在住所的隔壁又隔壁、隔了好几壁的那栋楼下。这天,周镜山要出门,打算自驾,跟随记忆中的路线竟然没找到一个多月前停放的车。他的第一反应是车子被偷了。近期社会的混乱情况使得他遇事往往做最坏的打算。仔细回顾记忆之后,他在周围几栋楼的距离内搜寻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他的凯迪拉克。
      看到车子的模样,周镜山罕见地生出几分愧疚,从意气风发的帅小伙变成邋遢狼狈的流浪汉,怪他没有照看好,把车子遗忘在角落不管不顾。
      周镜山掏出车钥匙,开锁上车,先找家4S店里里外外洗了个澡,然后到加油站吃了顿饱,开始上路。
      此行,目的地只有大概,目标也渺茫,白费力气的可能性极大,但他不得不跑这一趟。
      周镜山的那篇日记,经过删减,把关于光明会、灯阵、翳的真相这部分内容提炼出来,仅仅告知了四位前辈。何蔓当时在旁边,迟疑着低声问,是不是应该让其他成员也知晓真相。他回了一句,其他人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从何蔓的反应,周镜山可以预见其他人得知真相的后果。世界已无可救药,他们是螳臂当车,低落、消沉、绝望的情绪将蔓延开来,到那时光明会就真的变成一盘散沙了。
      四位前辈到底是做前辈的人,尽管之前和他有些龃龉,相处起来感觉没有前辈样,关键时刻还是比较靠谱的。他们得知了真相后,震惊、悲哀等情绪难以克制,但他们不允许自己沉溺。他们也赞同周镜山暂时对其他成员保密的决定。
      星巴克前辈私下问周镜山作何打算。
      周镜山想到不知哪部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借来回答:“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他让四位前辈好好想想,仔细想想,最好把记忆刮得一滴不剩,看老孔有没有跟他们提到过任何闲聊以外的信息。前辈们绞尽脑汁,尽了力,最后只有星巴克前辈提供的一个模糊的地址:某省某市某区某条街道上的一家旧书店。
      老孔曾经提了那么一嘴,这家旧书店存放了几本遗留下来的笔记,记载的是几百上千年前前辈们的工作日志、夜谈随想等。他刚从上任会长手中接过来这批泛黄落灰的笔记时,随意抽出一本,好奇地翻阅过几页,每一条记录都是一切正常,偶尔加一句气候晴好,无甚可看。
      这本无甚可看,难道其他也是这样?
      那就不清楚,孔主任得到的指示是好好保管,一任一任传下去,他可没兴趣本本都去翻。
      周镜山不愿错过任何线索,于是抄下地址,决定把那批前人笔记都带回来。
      临行前,何蔓忧心忡忡,“这可是长途,你一个人开车很累的,万一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一个人也不安全。”
      “没办法,飞机火车这两天都没票,不能拖下去,越快越好。”
      “要不,找个人陪你一起去?”何蔓言毕就要在群里发信息。
      “不用了。”被周镜山一口拒绝,他把两个人的微信推给何蔓,说道:“我安排了这两个人过来和你一起守灯,你联系他们,注意安全。”
      上了高速,道路空旷,远处的天空昏沉低暗,明明是正午,却似暮色四合的傍晚。周镜山脚下用力,油门加速,保持一百二的车速。两侧绿茸茸的丘陵小山来不及展现全貌便飞快掠过,在眼尾留下虚影的印象。
      景色单调,他一直开了四五个小时,手脚还没怎么酸软,眼睛倒先喊起疲惫来。拐进一处服务站,站内亦不如往日热闹。车辆七零八落地停着,洗手间脏污凌乱,怕是保洁人员旷工了好几天,商铺食肆还在营业的寥寥几个。他在便利店里买了几瓶矿泉水和几包饼干。
      停在旁边的是一辆皮卡,货箱像是载了满满的货物,用防水油布覆盖得周密。周镜山打开车门正要跨进去,突然从防水油布的缝隙下刷地伸出一只人手,“靠!”他吓得爆粗,脑袋差点磕在车门上。那只人手同时也被他吓了一跳,迅速抽了回去,然后从那道缝隙中冒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对上了周镜山的目光,浑然不觉自己有多惊悚,警惕而又茫然的眼神,倏忽又消失了,一根手指出现,拽了拽油布,那道缝隙慢慢闭合。周镜山想要走近察看,被倚在车头抽烟、注意到异状赶过来的司机拦下了。
      周镜山以为是人口拐卖,不肯轻易罢休。司机怕了,半吐半露道出实情,不是人口拐卖,这种犯法的要坐牢的事情可不敢干,他只不过好心送几个归家心切的人,顺便收点油钱而已。哦,黑车载客,周镜山了然。
      司机紧张地观察着周镜山,担心他偷偷举报,并尝试递烟过来。
      周镜山谢绝了,问:“难道不怕交警查到?”
      司机摇摇头,“现在交警可没这个闲工夫。”面上一瞬间闪过迷惘怅然之色。
      周镜山跨上驾驶座,关了车门,发动车子,想了想,还是降下车窗,对司机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凯迪拉克重新冲上高速,发动机轰鸣,比先前更快了。
      他记得,一开始人们的情绪最激烈,慌里慌张,惶恐不安,有好些人连夜收拾家底逃难去了。后来缓过那阵子,发现除了太阳黑点、天空暗点、气温冷点也没其他异状,加之政府一面安抚一面管控,很多人都冷静下来。然而,各处的小骚乱仍然频频发生。
      夜晚行路,黑黢黢的前方,两侧防护栏之外也是不明朗的所在,他打开远光灯,仿佛放出去两条凶犬,咆哮着把周围的黑暗撕咬下来,为车子撕出一条明路来。奈何黑暗势众,凶犬力弱,车子似乎正在被一团浓郁的黑暗步步逼近。
      周镜山不由得松了油门,放缓车速。饼干在胃里泡了水,的确顶饱,只是嘴巴没滋没味,舌头在闹腾,想念牛肉面、酸辣粉、卤猪脚——停!别想了!
      恰好有人拨来电话,他戴上蓝牙耳机,按下接通键。不到一分钟,他挂断电话,空出一只手,掏烟、点燃、降车窗,吐出第一口烟之后,他才接受了又一盏灯被灭的消息。
      电话那头是守灯人,声音极其沮丧,吐字不清,断断续续,看来并非“一点小伤而已”,他跟周镜山说了好多次对不起,愧疚万分,好像分分钟就要自刎谢罪。对方一句对不起,周镜山就回一句没事,翻来覆去,对方的情绪才渐渐好转。
      没事,没事,没事。这回是周镜山对自己说的。
      深夜,又一个服务站,稍微热闹些。周镜山停下车,迫不及待要找点热乎的食物,幸好此处小吃档都还营业。每个档口都驻足光顾,等在就餐区坐下,他把一碗鱼丸车仔面、一碗关东煮、两根烤肠摆在桌上。隔壁的人捧着一碗方便面,暗暗瞥来羡慕的一眼。
      终于有时间看看微信群,刚点开,满屏消息络绎不绝,一条接一条。一盏灯熄灭的消息被确定,成员们或唏嘘,或愤慨,或安抚,或茫然,克制不住私人感情的流露。何蔓措辞文雅,发表了一番心灵鸡汤,鼓舞士气。几位前辈也以不必大惊小怪的姿态站出来稳定军心。周镜山思考了一秒钟,没说话,只发了一个“继续加油”的红包。
      从前,周镜山把会长一职当成甩不掉的包袱,当成老孔指定给他的必须完成的任务。会长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他就去说去做。他一直跟自己说,担任会长是暂时的,搞定长夜之后他就卸任。
      然而,长夜似乎难以搞定,会长的位置似乎也卸不掉,他在这个深入光明会、与成员们接触的过程中,似乎慢慢形成了老母鸡的心态,想把成员们当成鸡崽儿护着。
      在其位,谋其政,不仅仅是客观上对范围内职责与义务的承担,还是主观上潜移默化改变了个人的思想与情感。当然,周镜山想不出这种高深的剖析,他顶多怀疑自己中邪了,不然就是老孔暗中给他下了蛊。
      周镜山饥肠辘辘,忍着饿找了三条街,理发店、甜水铺、奶茶店、杂货铺、精品店,杂七杂八,毫无规律可言,寻至街尾,总算看到一间半死不活的旧书店。
      店门敞开,他走进去,恍若穿越回到而三十年前,店中的一切陈设虽完好无缺,但样式老旧。天花板贴着一条灯管,不知是坏了还是没开,店里光线昏暗。靠门是木制柜台,看着像书桌,嵌入两个抽屉,底下掏空,台面上没有收款二维码,估计抽屉里就有顾客付账的现金,以及一元八角的找零。与柜台配套的是一把靠背塑料椅,褪色发白,此刻正蹲伏着一只丑不拉几的杂毛猫,见到顾客上门,一脸不屑。三排铝制书架挤满了小小的店铺,书架上都是书,书架脚边的过道也堆了几摞书。
      周镜山很少踏足书店或图书馆一类有很多书的地方。不爱看书、对书提不起一毛钱兴趣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决定性原因则有点粗鄙——他闻不得那股书味儿,一闻到就肚子痛。
      “有人吗?”“老板在不在?”
      周镜山连喊了几声,把一个干瘦老头子从书架深处喊了出来。
      老头子的个头只到他胸口,整个人像腊肉似的,四肢干瘪,再少两斤就是皮包骨了,偏偏一副严肃脸,眼珠外瞪。他不耐烦地回应周镜山,“想要什么书自己找,背后有标价,把钱放桌上就行。”
      “我——”周镜山能感觉到自己的肚子要开始疼了。
      “不知道找什么书就随便看,别碰坏就行。”老头子自觉已尽到了招呼顾客的义务,正要返回书架深处。
      胃和肚子一齐闹腾起来,情况严峻,必须速战速决。周镜山孤注一掷,立即报出老孔的名字,表示要取走他在店里托管的旧物。
      老孔的名字犹如一个立竿见影的咒语,老头子再次转身就亲切不少,把周镜山一通打量后领到书架深处。店铺尽头有个小房间,老头子推开门,按了门边的开关,昏黄的钨丝灯泡像颗怪物的眼珠,待周镜山进去后便谨慎地关上了门。
      小房间应该是库房,不足十平米,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纸箱上贴了巴掌大的白条。周镜山帮着老头子搬开几个纸箱,纸箱有的轻、有的重,露出一个面上贴有老孔名字的纸箱。老头子说,就是它了。这个纸箱几乎一个立方,周镜山差点闪到腰,卯足了劲儿,挣得脸色赤红才把纸箱从角落里搬出来。撕开封箱的胶带一看,满满一箱子的纸,有些一本一本,有些就几张纸扎在一起,纸质或新或旧,笔迹或清或浊。
      “就这一箱?”
      “就这一箱,没其他。”老头子重新把纸箱堆放整齐,从门边小矮柜的抽屉里抽出一本笔记本,翻开有老孔托管日期、托管物品描述的一页,让周镜山在底下签字。
      周镜山签完字,问:“这就行了?”
      “两千块。”
      “什么?”
      老头子翻了一个白眼,重复道:“两千块,保管费,只收现金。”
      最终周镜山跑到约一公里外的自助银行,取来现金交了两千块的保管费,又给了一千块的感谢费。看在感谢费的份上,老头子搭了把手,帮他把这个沉重的大纸箱搬上了后备箱。发动车子离开时,那只杂毛猫屈尊降贵出来送客,喵的一声算是谢谢惠顾吧。
      出门前对这一趟没多少信心,几十年过去了,别说店铺还营不营业,就是整条街还在不在都难说。结果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这家店,也不用经过层层盘查、重重验证,签个名、交点钱就顺顺利利把东西拿到手。周镜山颇有一种“充电两小时、通话五分钟”的落差感。
      开着车子兜了两个来回才找到一家湘菜馆,周镜山进去吃了顿饱饭,结完帐出门,前后只花了一个小时。正值黄昏,太阳西沉,晚风携着黑夜的寒意吹来,周镜山把大衣裹紧,无需眯缝眼皮,如今可以大大方方睁着双眼直视太阳。
      太阳跟人的眼珠一样,不过是戴了怪异的美瞳,瞳孔是金黄璀璨的,周围那圈虹膜则漆黑如墨。许是云层、空气对光线的折射,太阳墨环边缘晕染开了丝丝缕缕淡淡的朱红。某些热衷装神弄鬼的网友这下可有的诌了,如此不详的征兆能扒出多少诡秘的说法与故事来。
      返程路上,周镜山明显感觉出异常。空气中都是绷紧的弦,人更慌了,心是慌的,一举一动都像喝断片了似的迟滞,无论做什么都透着一股歇斯底里。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直至在手机上搜了最近的新闻来看。太阳的情况在恶化,白天日渐昏暗,气温一直在下降,某些地方出现了极端骇人的现象。人的脚与大地相连,人自然能清晰感知世界的变化,政府苍白的安抚性发言不再起作用,人们也无法再自欺欺人,直面危机的其中一个后果便是癫狂。
      他在路上,目的地在千里之外,就算踩尽了油门向前疾驰,也仿佛永远到达不了。他自认没什么本事,就是一个从大山里出来的混混,没念过多少书,脑壳里空空荡荡没啥内容。他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即便拼尽所有,甚至把自己都填进去,又能改变什么?
      周镜山从来不曾像此刻一样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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