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记》遥无光

35、不再孤军奋战

　　开口之前，何蔓思考了一整夜。
　　从何处说起，如何措辞，需要透露到哪种程度，怎样增加讲述的说服力，等等。她比高中时参加模拟联合国大会上的那次英语口语演讲更加紧张。尽管观众只有两个人，还是她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关系最亲密的两个人。
　　高中的演讲只是一次展示，把稿子提前背熟，到了台上配合自然的表情动作，念完稿子就完事了。而现在并非展示，她有现实、功利的目的，讲述是工具，她想通过讲述来获得观众的信服。
　　她同样设想过观众听完讲述之后可能会有的反应，错愕、怀疑、一笑而过、不以为真，甚至把她当成失去了理智的疯子。
　　面对种种情况该如何应对，一条条，一例例，她白纸黑字列出了一套完备细致的方案。她的初衷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绪，这是她历来的习惯，动笔记录有助于思考问题。
　　没想到的是，这套后来被命名为《秘密坦白话术大全》的文稿偶然被发觉，在光明会内部广为传扬，成员们极力推崇，用过的都说好。此是后话。
　　她请父母在家中客厅的红木茶桌旁落座，烧水，摆壶，特意挑了母亲钟爱的小青柑。
　　父母早年做茶叶生意，仅仅当作养家糊口的买卖，计算成本和盈利，哪种茶叶销路好就积极进货，哪种茶叶卖不出去就清库存。那时候在他们眼中，茶叶就是一张张人民币罢了。
　　后来，生意日渐壮大，不愁吃穿，雇了帮手的工人，父母才有闲情雅致坐下来，认认真真地沏茶。他们开始研究茶叶的地域品种，延伸到茶具茶艺，最近几年隐隐领悟茶道。在茶叶的飘香下，在水汽的氤氲中，他们的目光愈发深邃、包容、平和。
　　面对这样的目光，何蔓将她与光明会结缘的故事娓娓道来。
　　起初是西安的深夜奇遇，紧接着是孔主任戏剧般的出场，他用寥寥几句朴实的话语，给她带来足以颠覆过往的壮阔波澜。
　　父亲总说她是长不大的黄毛丫头，虽然心智也许不完全成熟，人生阅历尚且浅显，但她是一个成年人，能够独自作出决定。加入光明会，成为守灯人的决定或许匆忙了些，却绝不敷衍，也不是玩闹，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果。
　　一边上学，一边守灯，两处奔忙，昼夜劳碌，日子确实累人。不过，她真诚地凝视父母的眼睛，说她认为值得，她做的是正确的事情。
　　自然提到了黑蛾子，提到了与他们作对的长夜组织，不可避免地，她坦白了那次绑架背后的真相。并非她倒霉，偶然碰上拐卖妇女的劫匪，也不是她生活不检点，同老男人产生情感纠葛，这是她因选择了正义而遭到了邪恶的打击。
　　幸运地逃脱之后，她没有退缩，反倒更加坚定了抵抗邪恶的决心。
　　茶过三巡，何蔓结束了讲述，忐忑地等待结果。
　　一秒，两秒，三秒，沉默越来越重。一个深呼吸之后，她等来了母亲的拥抱，温暖的、怜爱的、让人不由得放松身体，朦胧的泪眼中她看到父亲赞许的笑容。这是她期待的最好的结果。
　　我真幸运！她心想。
　　有了父母的理解与支持，她至少不用偷偷摸摸找各种借口。在父亲的陪同下，她到学校的教务处办理了休学。长夜来势汹汹，她必须打起精神，集中精力，暂定休学一年，她预感一年之后事情就会尘埃落地，无论结局是好是坏。
　　向父母坦白真相后，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父母决定倾全力协助她，一家从南山搬到了龙华，就在三联公园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晚上两人都陪着她进公园，亲眼见她平安地消失在凉亭，清晨早起去凉亭接她。
　　近日来，何蔓的脸上没了之前的愁容，总是双眼发光，笑容熠熠，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在说“长夜，放马过来吧！”
　　她觉得周镜山这招值得称赞，于是夸他：“让我们跟家人朋友坦白真相，不仅不用躲躲藏藏，必要时还能保证安全。如果早点这么干，有了其他人帮忙，那些同事就不会受伤、失踪。”
　　“前提是他们相信你。”周镜山翻看着手帐，头也不抬地说。
　　何蔓争辩道：“家人朋友是世上和我们关系最亲密的人，日常相处之中对彼此都很了解，一定会相信我们！”
　　“不一定。”周镜山泼起冷水来毫不留情，见何蔓一副很不服气的模样，于是阖上手帐，问她：“看到天上的太阳了吗？”
　　“白天看过。”
　　“奇怪吗？”
　　何蔓不明所以，但乖乖点头。
　　“要是从前，你能想象太阳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何蔓斩钉截铁地回答：“无法想象。只有在科幻电影中才可能出现这样的太阳。”
　　周镜山眼神锐利，眺望夜空，仿佛在寻找白天的太阳，“你看，所有人亲眼所见，做不了假，太阳都变成这副鬼样了，光明会啊长夜啊灯啊黑蛾子啊放在以前肯定是荒谬的假话，现在就不足为奇了。”
　　“不管怎样，只要他们肯理解、相信我们，很多事情就容易多了。”何蔓坚持乐观的看法，内心不知多感激她的父母。
　　向光明会以外的人员坦白真相，这一决定刚提出来，几位前辈颇为犹豫。坚守光明会的秘密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自有它的道理，如今要打破传统，能不能争取到身边人的信任还不确定，万一因此泄露信息被长夜得知，可就得不偿失！
　　周镜山保持了那晚的态度，强行达成一致。
　　都什么时候了，眼看大祸临头，竟然还纠结于老祖宗的规矩，要不咱什么也不用做，大喊一声老祖宗，叫他们来救场？
　　星巴克前辈最先松口，“就算我们同意，你别忘了当初每个人在签名上按的那滴血，那不是普通的手印，是我们立下的誓，灯对我们有约束力。”
　　“我知道。”周镜山不欲过多解释，只是朝他们晃了晃手中的手帐，“灯的力量越来越弱，对你们的约束也不如从前，总之，我说可以就可以！”
　　周镜山的强硬使得第二件事顺利推行，各位前辈也懒得表示异议，无用功不做也罢。
　　何蔓裹紧羽绒服，后悔出门前没在保暖衣外再加一件毛衣，双手缩进衣袖，帽子罩住脑袋，围巾绕几圈缠上鼻子以下的面部。一阵风过，她寒颤不止，真冷呐！
　　前段时间，一件薄外套足以抵御云端上的凉意。下到地面，外套一剥，身着短袖短裤令炎热的空气无可奈何。然而就在近几日，气温骤降，街上人人出门都穿上了秋装。自然，云端上温度的变化更加剧烈，直接进入寒冬。
　　何蔓抖着身子，瞧周镜山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却不像她似的缩手缩脚，忍不住问道：“你不冷吗？”
　　周镜山摇了摇头，顺便把紧到下巴的衣领扯松些，“老家的冬天比这冷多了，零度以下的都挨得过去，来深圳这么多年，我还没穿过一次厚衣服呢。”
　　何蔓羡慕得眼睛都红了，不畏寒的体魄谁不想拥有，做做白日梦吧。
　　周镜山放下手帐，掏出素描本，开始动笔。
　　坐久了，腿脚发麻，何蔓站起来做伸展运动。
　　月亮蹲在远处的云层边上，黯淡的面庞死气沉沉，看上去像是久病之人蜡黄青白的病容。即便夜晚暂时看不见出现异状的太阳，月亮丑陋虚弱的模样也在提醒人们日益糟糕的境况。
　　接下来会变得如何？
　　何蔓及时阻止了自己的想象，再往前一步便是深渊。为了驱散即将从心脏蔓延向四肢的恐惧，她选择注目现在。
　　手指不管下拉多少次，微信顶部一直弹出“网络连接不可用”的红色感叹号。聊天记录中被她置顶的那个微信群，名为“光明会（87）”。
　　前天她在饭桌上，津津有味地啃着红烧鸡爪。这是母亲的拿手菜之一，鸡爪炖得软烂，皮骨分离，酱汁浓郁，她的最爱。父亲早已吃饱离开饭桌，正在客厅沏茶。母亲把一盘鸡爪留下，利落收拾了桌上的碟碗筷勺，在厨房叮叮当当洗刷中。
　　她刚好单手回复完闺蜜的消息，忽然被拉进了这个微信群。当时难以置信的她连鸡爪都忘了啃，呆呆举在手上。
　　这个群名，加上周镜山邀请进入的提示，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宾果！她猜中了！——周镜山建立了一个微信群，把光明会现存的所有成员都拉了进来。
　　一分钟后，群主周镜山发出了第一条信息，略过向各位群成员打招呼的问候语，直接贴出几条要求。群成员以灯所在省市地点加姓名的形式修改群内昵称。每日下班后第一时间汇报工作状态，正常或异常，若异常，需简单描述。群成员相互之间可以进行信息交流、预警提醒等。
　　周镜山的这条信息在之后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里石沉大海。群里的其他人不知是没看手机，或是一时震惊没反应过来，或是不敢当第一个举手发言的出头鸟，总之无人冒泡。
　　第二条信息还是周镜山发出的，他没说话，就扔了几个红包。
　　钱币进账的悦耳提示音响起，何蔓的手指快于她的思想，几乎在红包出现的刹那下意识就点了。
　　患上抢红包综合症的不止她一人，紧随其后许多人都被手指主导了，一口气点完了所有红包。抢红包的兴奋尚未消退，一个接一个有趣动态的表情图出现在微信群里，终于把气氛烘热了。
　　有了红包这个柔和的过渡，“光明会（87）”即光明会守灯互助工作群正式投入使用，成员们按要求修改了群内昵称，认真地进行每日的工作汇报。不到两日，大家伙已然打得火热，除了工作外开始闲聊，吐槽的吐槽，调侃的调侃，斗图的斗图。
　　群里有人诉苦，说自己找朋友坦白真相，却被嘲笑了一番，朋友嘴上说相信，实际上都是敷衍，把他当成又一个因为太阳异样而出现精神错乱的可怜人。
　　何蔓看到这条信息，犹豫片刻后，将先前自己整理的沟通方案发到群里，希望对其他同事有所帮助。
　　群里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某位同事在即将进电梯前发出的一张表情图，【今天也要努力工作鸭】，何蔓重温完群里的消息记录，把手机塞回兜里。
　　周镜山低着头，垂着眸，从何蔓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眼神，只有微鼓的眼皮和绵密的睫毛，以及右眉尾部的那道小疤。她又重新认识了周镜山这个人。
　　半年前，她走出地铁站，第一次见到周镜山就有点怵他。
　　当时的他，黑衣黑裤，走动间隐约可见浑身的肌肉。与班上文弱白皙的男同学不一样，他手臂上小麦色的结实的肌肉，以及被衣物遮挡住的胸腹、大腿上偶尔露出的轮廓，给她留下了一种坚硬的铜人的第一印象。而脸上的疤，为他眉眼间的不耐烦神情增添了几分凶气，不好惹的气质明显。
　　她从小成绩优异，在重点学校上精英班，身边认识的男生几乎都是文秀的书生类型，单薄的身体，戴一副近视眼镜，说话彬彬有礼，对女生自有绅士风度。她就丝毫不怵他们。
　　精英班之外也有调皮爱捣蛋的男生，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红毛、黄毛、紫毛，校服不好好穿，身上叮叮当当各种首饰。虽然桀骜不驯、嚣张跋扈，但总带着幼稚可笑的孩子气，所以他们也不怎么令她害怕。
　　最开始，她只和李愿交谈。她和李愿慢慢熟悉起来，而周镜山在旁边始终沉默，一言不发。
　　周镜山是除了父亲以外第一个骂她的男人。父亲骂她，是教育，是训诫，是关心。可周镜山骂她，愤怒的神情，恶狠狠的语气，刺耳的话语，那一刻她感受到他的厌恶。在回学校的路上，她在地铁上忍不住哭了，心里大骂这个没文化的混混、可恶的流氓、神经病。
　　她遵循孔主任的嘱咐，想办法把手帐交给周镜山。她明白，这一举动代表着孔主任选择周镜山当继承人。说实话，她很难理解孔主任的决定，不管怎么看，周镜山都不是合适的人选，没文化，不爱思考，言谈举止没有风度，待人接物也不礼貌。难道只是因为他身手好、会打架？
　　后来，她目睹了他的所作所为，内心对他的印象有所改变。
　　面对孔主任的托付，他并没有像她想象中以为的那样得意忘形、沾沾自喜，反而很不情愿，大家都渴慕不已的会长位置，对他毫无吸引力。咦，有点淡泊名利的味道。
　　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他还是硬着头皮上，想方设法压下了前辈们的质疑和不服，及时凝聚住了因孔主任身亡而慌乱的人心，稳定了局面。嗯，挺有责任担当的。
　　现在，面对我方损伤过半、军心涣散的恶劣局面，他居然懂得以退为进的道理，明面上喊着要赶紧甩开烂摊子，实际以此为要挟，取得了前辈们无奈的不干涉。
　　为了对抗气焰嚣张的长夜，他又顶着推翻规则、大逆不道的压力，强硬地把大家紧密联系在一起，不用再受严守秘密之苦，可以坦诚地面对身边人，解了大家的后顾之忧。
　　何蔓不得不感叹孔主任的识人之明。的确，没有比周镜山更合适的人选。
　　“现在挺好的。”何蔓在周镜山歇笔之际开口，“大家突然有了信心，不像之前心里没底，每天都担心长夜不知什么时候会找过来。你真厉害！”
　　“你高兴得太早了。”周镜山牌冷水无时不在。
　　他自建群的第一天发过那段话后，从此很少在群里冒泡，每日看完众人的工作汇报，仅在底下回复“收到”俩字。大家互相逗趣、胡侃闲聊的热闹，他从不参与。何蔓说的没错，如今光明会士气大振。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然而远远不够。
　　士兵们可以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只做不用思考的武器，听从命令勇往直前，朝敌人刺去。可他是主将，得时刻思考下一步的策略，然后下命令。
　　他停下笔，扫了一眼纸上的素描，笔锋凌乱，线条冗杂，就知道自己的心并不安宁。
　　何蔓听见他轻轻的一声叹息，那一瞬似乎窥见了藏在他这个主将挺拔不动如山的身躯下微微颤抖的手指。
　　“不管怎样，我们至少有了战斗的勇气，哪怕最后会走向失败，我们也不恐惧，因为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周镜山望着眼前这个站起来只到他下巴、看上去纤细瘦弱的女孩子，被她此时探照灯一般坚毅热烈的目光所注视，精神稍稍振奋了些。
　　甚至有心情开玩笑，“决定了，以后你就负责宣传工作，把你刚才那些话编辑编辑，时不时发到群里，提高大家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