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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比翼 ...

  •   暮色中楼阁璀璨,孙秀仰首打量,耳边是隐隐的钟磬琴瑟声,高槛层轩,檐角龙蛇,落在一片阴晦的云腾雾绕里。

      ——像遥不可及的帝宫崇台,长阶百仞,绵延临云,华羽翠旗,壁带珠玉。权势之贵震心荡魄,一见再不忍移目。

      终到任由他踩踏了,立在至高,就想俯视那些曾经贵子们的垂死挣扎。

      “这般堂皇,灯油定然多,还没动静的话,你们就进去打翻,一盏不剩。”冷冷下令,门堂寂寂,他再不想等。

      甲兵洪流般涌入,孙秀满意地看,狂笑得扭曲:“可惜,不好叫大人亲临,来看看,皇后要的东西,我偏嫌弃,不然奇耻大辱,何以得报呢?”

      九层高台上,忽而乐声飘出,有人和琴音唱,迎风作舞,能见素手纤纤,柔婉摇转,芳香随着飞浮的衣带入风,伴上哀响散得遥远。

      “高楼一何峻,绮窗出尘冥,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伫立望日昃,踯躅再三叹,不怨伫立久,但愿闻者欢。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

      石崇匆匆下车,边走边念唱,把风里的微音辨识清,仰颈而唱,回应高楼蹁跹的舞影。

      璀璨灯变成狰狞火,刺眼的黑红霎时充塞了每一层,烟气滚滚飞升,云雾退散,显目的煌煌高楼,在烟熏火燎中噼剥碎裂,遥遥将倾。

      飘若惊鸿鸟,点点皎白如银钩划空,直坠而下,舞袖鼓风,婀娜飙摇,迅疾入火海,幽幽清影,却似犹浮在半空。

      司马颖稍怔,有一时的空茫,那火焚爆裂似曾相识,人影没进,让眼里阵阵灼热,猝地被烟气呛醒,才想到去拦人:“楼已火烧,终不能救,石侍中撤身吧。”

      石崇眼神定定的,快步成疾跑,似要迎上,念诵终了,在喃喃叹:“拟西北有高楼,是陆士衡为绿珠作,道她坚贞之质,一生所愿,踯躅哀叹,终不负我,望在天成比翼。”

      司马颖翻然一醒,是听过士衡洛阳浪荡,没料附会权贵到这地步,靡靡艳词都写,还写得人家感念铭记,赴死尚歌咏。

      不由回味回味。丽影玉容,伫立盼良人,那哀怨婉转,确是,缠绵入肺腑,摄魂荡魄。就把他给摄住,昏昏茫茫,似摸到了一点玲珑心,看透一点心之所愿?能如此牵动人,大概士衡对真情人真情/事,都是付出了真心吧。

      梁柱开始坍塌,卷火的木屑飞溅四散。怔忪一会,司马颖转头,见石崇已临近了火,穿行在奔走围拢的甲兵,像是对他讲:

      “门第贵胄,何能高枕无忧,权势迭代,便保身不能,血漫洛阳城,见过了好几遭,如今成贾氏余党,是避无可避了。”

      狂乱声中,负手甩袖,悠然走进大火:“作比翼飞鸿去,死也没什么。”

      司马颖无可奈何,隔远了看,感受到了权柄的碾压践踏,他也无从免地遭受过。漫漫长路,血火重重叠叠,前方可预料到的一幕幕,让他生了些止不住惊惧感。

      飞灰弥漫开,能见累累的纸张在翻卷,被火烧成碎屑,漫天遍地的,再也看不出其上是怎样的锦绣文辞。

      * * *

      司马颖走回别院,走得脚步虚浮。陆云探头探脑在门口等,连黄耳小狗狗也反常地热情相迎。

      “见西北起火了吗,你哥失一财源,就点舞文弄墨本事,以后都没地方卖,眼看房租彻底无着。”打趣下陆云,没精打采的。

      “你不是养他吗,抱成那样还要他钱,”陆云正经地不可思议,“何况才收那多地契金宝,还计较我哥欠你的,真是贪得无厌。”

      司马颖想起这桩事,石崇所赠,他草草搬进屋,估计士衡见到,让陆云给收拾了,有那么一部分,还是士衡费口舌争来。司马颖感激着,见陆云跟他哥三分似的脸,拍肩慷慨:“那你先收着,好生保管好。”

      陆云不好意思:“我哥不需这么多钱养。”

      司马颖一拍额,逗人到底吧:“没见识,你哥矜贵,要他过得好好的,身心俱泰,这钱哪够,四海之饶都怕不足。”

      把人逗懵后,赶紧乘机问:“嗯,看在我大把财给了你份上,告诉我,你哥出门去哪里了。”

      “去拿东西,我去秘书省,他去中书省,衣物用具什么的,拿点回来。”陆云应声而答。

      太过顺畅,司马颖俯视他眼睛,把陆云逼得后仰:“那你们见过什么人?”

      要紧时刻,被陆机打断,悄然越过司马颖,望向西北角的黑烟,落寞神情,惆怅万分地一拜,杵在门口:“你没救下人,也是我有负于石侍中。”

      悲音绵绵,司马颖怕了,怕他再来哀辞悼文一套,赶紧扯点别的缓和:“已尽力。饿,辛苦一遭,得吃顿饭,进屋进屋。”

      * * *

      进屋后发现可是丰盛,筵席已备,食案摆好,肉脯滋滋泛香,炊米蓬蓬堆碗,烛火都散着惹人垂涎味。

      而且是等着他开席,主座空出,食案上最盛,鱼肉蔬果俱全不说,杯盘碗盏都大上一截,整整把他当个胡吃海喝的主。司马颖不拂盛意坐了,受宠若惊的,想这是酬谢他这几日的辛劳吗?

      “殿下,多有得罪。”顾荣举杯先饮。

      “殿下,屡屡出言不当,莫要见怪。”陆云道歉得诚心。

      “殿下,江东炊食味淡,不知是否合口?”孙瑾又添上盘胡饼。

      司马颖熏熏然,被尊重得惬意无比,想他一番至诚用心,披肝沥胆地,到底打动了人家亲友,自然而然地接纳了他。以后混成一家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有人不盛情,司马颖看不过。陆机坐左下首,案上只放碗茗粥,拿个木勺不停搅,眼无神地对着那旋涡,半天没送进嘴一口。在他们觥筹交错时,还嘣一声勺掉地上,两粒米好歹粘上了嘴。

      孙瑾又递上一勺:“士衡,没胃口吗?”

      “不是没胃口,是不习惯,”看着人把两粒米舔进嘴,司马颖就借酒劲犯浑,“每日都是我求着哄着吃,想滋味在,离不得人。”

      说着越案起身,夺了那勺,挨到鬓发相磨: “想要我喂,便说。”

      陆机面色不动,端碗咕噜咕噜咽了个见底,亮底给司马颖 :“搅着散热,不劳殿下。”

      司马颖还有法。碗倒得太急,嘴角鼻头又沾上粥米,脸颊还有一两粒,莹白透水,与肌肤好生配。究竟不敢太放肆,司马颖就脸上一卷,粒米入口,交待声: “没吃干净。”

      从脸间撤嘴到耳,咬着问:“早间去哪儿了,不说,脸上米我卷个遍。”

      陆机脸红透了,但目中清明,乘司马颖稍离开,拱到他襟口,一下蹭干净,气定神闲: “不如殿下先说,出门要干什么?京中多灾,怕你惹祸到这里。”

      彼此心知。陆机当众人大声问,还说到一家子安危。司马颖只好悻悻退,回主案坐定,醒醒头脑,像个主君样:“ 京中是多灾,我孤身从邺城来,想去联络旧部,以备风尘不虞之警。”

      “是记得殿下初入京,有率兵两千,与长沙王挺要好,结果败得落荒而逃,看来余党残留,尚可一用,”说着注目司马颖,像等确认,“该是联络了,百尺楼烧后,殿下便更怕孤身无依。”

      司马颖嗅到一股阴阳怪气,他想着显摆下能耐,却被说得又弱又怂,偏偏那眼还意味深长瞅他,瞅得他招架不住:“是,是,家底都被你盘了。”

      更出乎意料的,陆机出席一敬拜,煞有其事拜谢:“殿下为我等安危,用心良苦,区区薄席,聊以谢恩。快吃,莫嫌寒薄才好。”

      带动家人跟着拱手,司马颖才知盛宴是他一家之主意思。这还不到一刻,感觉已经变了好几遭,眼中这人,已经像个滑不溜秋游鱼,捉在手里左扭右扭,就不给他个握得稳的姿势。

      琢磨着游鱼,司马颖不敢吃,在过分殷勤下,习惯性地寒毛竖起。但实在太殷勤,他想得口唇微张,忽被塞进一胡饼,挤了满嘴,在咽不进吐不出时候,陆机说:“不是饿吗,那多吃点,勿要负心意。”

      只得哽着噎着吞,居然一盘饼都如此哽完,心道他这是报哪门子仇,不就是卷了脸上两粒米?

      哽上最后一口,才恍然大悟。陆机把他塞得饱饱后,耳语一声:“那我说我去哪儿了,打听到安仁被关在洛阳县狱,想你带上旧部,劫狱救人,在今晚戌时三刻。”

      料想过此事,但没想到这么快,时辰都已定好。他毫无准备,会有番冒险。但酒足饭饱,那游鱼服帖地倚过身,好生难得,水般温顺,也似可琢可磨,还殷勤地又端上盘饼,吓得他忙不迭拒绝:“不是个什么事,拜托塞点别的吧。”

      * * *
      司马颖撂倒两狱卒,举剑一砸,打开了牢狱门,轻易而举扬长而入。

      洛阳半城为县,县令芝麻官,官微好说话,权贵们想关就关的人,大多收押在此。官微也好办事,通融通融,懂门道的都来去自如。

      陆机探过江统,轻车熟路指引,司马颖疑惑问:“不算难事,怎么要我调动这么多人?”

      “进出可以,劫囚便难,被那孙秀发现,会铺天盖地追杀。能见到安仁,要尽快送他出城。”

      陆机目不斜视,说得小心又僵硬,已打开一处牢门,锁碰手即落。四壁无窗,异常地窒闷,周遭沉寂,令这点闷更加的确凿和煎熬。

      腥腐味厚积,陆机走着,觉得这味混在窒闷里,全无间隙地,密实地包裹着他。

      潘岳在墙角,听到动静一缩,两肘贴在了脚踝,惊怕地抖,被陆机叫一声,才从散发后露出双眼,不是桃花带水,而是无神的昏蒙昏蒙。

      昏蒙中挤出泪,陆机半跪下,哽着难言,潘岳开始任性地哭,凄凄颤声,跟叹逝作诔时同样的:“士衡,以为再见不到你。”

      “这不见到了吗,”陆机平平的,如平常相处,“来带你走。”

      “一死也好,我以为死不过是斩首,一刀毙命,哪知这么拖拉,太痛苦了,早死也早了了。”

      陆机恼怒话没说清:“我没死,你也是,别发昏,起来走吧。”

      他拽起潘岳,才发现手上血腻腻,那衣下尽是伤,还不及看,晃动时乱发甩动,才看到潘岳的脸,已经模糊地让人认不出。灼灼姿容,成一片血色的可怖。

      “那嬖人呲牙必报,十倍百倍的报,被他打的,”潘岳收了泪,搞清楚情况,不想陆机太惊愕,“可说到底,是我不该为大位,走上条要命的险路。”

      “早劝过你。”陆机拖他走。

      “可权势要人搏命,诱惑、逼压,我抽身不得,退避也不能,”潘岳嘤嘤哼哼,嫌人拖得快,“还裹上士衡你,把你害得凄惨不亚于我。”

      陆机鼻酸酸,他们的确是裹在一起,分不清谁连累谁,同陷在权势争斗,尔虞我诈,却是为心中清明之志。彼此深知,才会由衷地会心而笑,会意而哭。同病相怜,才这般脱口而出地,自嘲兼嘲讽人。

      “没觉得比你惨,体无完肤了,还拉上我比。”陆机半扶半抱,想到要快走。

      “ 那你不知,要不是见你惨不忍睹,我也不至自作孽至此。”潘岳嗯哼着对上。

      司马颖眼红红,跟着泛起些心酸,想他修饰仪容的满街游荡,怕再不会有,还莫名地怕,士衡学上的一点含娇作嗔,也就此消失掉。但见两人这般田地还嚼舌个不停,你来我往眼看要抖出些事,回头把潘岳一抱起,对陆机道:“要我帮忙早说,你都抱了,不差他一个 ,逃命要紧。”

      潘岳相当识趣地拒绝:“不跟士衡争,背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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