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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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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过兵甲声,郊野被异样的黑暗笼罩。
“半山有人接应,得翻过这道山脊。”陆机停步,才感觉没脚的雪冷得刺疼。
京城西南的周山,在平野上土包似得隆起。因是东周王陵所在,千年不改曲折幽深。夜里被雪覆盖,看去浑圆浑圆的,道路难辨,司马颖就干冷的风呲口气:“咦,真会找地方,雪地里爬山,还爬这种鬼魅般,欲噬人的山。”
“嗯,这山,扼关陇至洛城咽喉,古今战事多,白骨落蓬蒿,有鬼也正常的。”潘岳趴他背上解说。
说的阴寒飕飕,司马颖手上一颠:“看你也不至于死,能说会嚼,白骨才不要你,倒是活鬼想捉你。”
“是啊,不想连累,若有埋伏,就丢下我,”潘岳乘着颠挪身下地,扶上棵树哀哀,“士衡,你想我去关中吗,真会替我想,曾为长安令,凭轼西征,写赋言志,如今却仓皇亡命,流窜郊野,命乖舛至此,一死何妨。”
哭天抢地,还惊醒了树上两只乌鸦,嘎嘎地震落了两蓬雪砸头。陆机狼狈抹把脸,想他争大位争的惨败,的确存了死志,就原谅了这又扭捏又找茬,过去自背起人:“你一死无妨,我救助之力白费,闭嘴,别混话连篇的。”
踏齐脚深的雪走上山,转眼穿行于乱木密林中。司马颖不知他哪来这么大的力,自己拔腿追都追不上,居然还被鄙视一声:“殿下怕鬼噬人,那让你部下紧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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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透入夜的雪色照路,陆机深一脚浅一脚,潘岳感到了颠簸,不想再闭嘴:“你放下我,我自己走。”
抬起头,云层萧索,山树摇摇,欲雪的样子,陆机长吁口气:“怕雪来了更难走,得快点。还有,我亏欠你,这样能赎些罪。”
“学我的话,居然记到现在,那让你背,”潘岳不使力地搭上肩,凑陆机耳边嗡嗡,“你是亏欠我,我临危窘迫,就想学你慷慨一次,结果一败涂地,一事无成,惭愧,不甘极了。”
“既难逃一死,太想勉力做点事,不忍百尺楼被毁,想与士衡你悠游其间,贩文诵赋,受人追捧称道,好生怀念。”幽幽声在风中荡。
却陡变严厉:“可那孙秀是奸小,不是言辞可劝,理由能说动,他红了眼,只想杀毁,如妖似魔,我不知他怎么饶的我,但此人在上,大位之路更险,在向死而走,士衡,不要与他合谋,罢手吧。”
陆机一肩沉重得很,潘岳将头搁在上面,紧揪着衣裳叮嘱。陆机想,自己说的亏欠,潘岳没体会到,还逆着他意劝他一通。可他无从罢手,也无从解释,说不清的亏欠,无法对任何人说。
口唇开合几次,天地却只茫茫的静寂,偶尔宿鸟惊飞振翅,与踩雪的窸窣声相杂,一阵浓浓的寂寥感,便油然而生,在思绪的深处凝聚。
“不说这些,是你不知好歹,保命即是大幸。”絮叨声,把潘岳的头给耸开,“既知凶险,那你甘心退隐,不要再给我找麻烦。”
* * *
马车影子,出现在雪雾迷离的山间,兴许道路泥滑,看不真切,陆机加快步走。
有火光升起,马嘶也变清晰,他看到左思站在空旷处,冒风雪,穿着厚厚的衣裘,头上和肩上堆起一层白。果然如约在等,心里一喜,见左思在迎面认出的一刻,反手撞开了车门。
“怪我当初拉他上仕途,也怪他不知足,总想侥幸得大位。”左思身有微颤,但平静地抱怨,接下潘岳,扶着挤着给弄上车。
“你不拉他,以他贪性,估计写诔文也哭坏了。”陆机帮忙,想起当初,二人数落潘岳不务正业,不由得好笑又苦笑。
看到了车厢里的简牍书纸,也心下了然:“还是太冲你通透,陷乱局者有你一二清明,也不至纷纷身死,血光满城。”
“是通透,想通透彻底,当初靠亲妹入宫得的一官,便不要了,令弟传信时,我已辞去。同附会过贾谧,灾祸难免,好在归隐前,能接上这个惹事的。”
一如既往地耿直,但话里恨恨,说成咬牙切齿。陆机看左思手上放帘,收拾起潘岳,用化掉的雪,将他脸擦出了一点白,太轻柔小心,以至潘岳一声不吭地受着责备。
陆机有些羡慕,左思确实通透,看清了世乱难救,只求文辞傍身,声名托于文章传世。三都赋已成,他别无所求,能慷慨辞官归林泉,不屈亦不怨。而自己的林泉之隐,是十年的忍辱含愤,是再不可能逍遥避世。
“士衡,怎么谢你呢,都不知你怎么跟孙秀合谋的,但前路多艰,劝不住你,想你是为成都王,那他今后若负你,我便等你同归隐。”潘岳呜呜着话别。
哭中带笑,穷途更见知己。潘岳怔怔的,看陆机立在寒山里的凝重,想起那些莫名的孤勇,为大位的不惜命。他不是有勇气的人,怯哭无数,但跟士衡相处,一些模糊的坚韧,渐渐浮现出轮廓,使他步步争竞,最后为心中所愿舍命亦不惧。但他终究不是士衡,坚韧也不得不远离。
多舛人生中,有这么畅快的一段,也就知足。
“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潘岳看向左思,雪光照得眼莹亮莹亮,“太冲你所志如此,我再不惹事,弹冠投簪随你。”
马车沿山坡缓行,下到平地,消失在被落雪盖成的纯白。陆机呆然站着,山树一般,平静如寂夜,不觉细碎雪花,自空中纷乱飞舞起来。
* * *
“走吧,所幸无事,帮好了你,该回去了。”司马颖呼呼凑近,骑兵随身,爬坡稍慢,也觉得士衡怪怪的,只默默地缀在后紧跟。
陆机仍是木立,司马颖见说不动,抄起人一跃,同坐上鞍,把人拥的紧实,纵马狂奔。山林间顿起骚动,数十骑兵应着呼哨,黑色奔流一般地跟上。顷刻间,从半山落到山脚,勒马掉头,预备从平坦的谷底回京。
想方设法避险,但险还是来了,猝不及防。处谷底似瓮中,被山合围,浑圆的山影鬼魅般,果然冒出了重重的火。司马颖策马时,火燎从四周聚拢,骤然逼近,马蹄踏飞积雪,轰然震天,熊熊烈焰,直印入眼睑,现出火光后的刀枪剑戟。
司马颖警惕,和随行骑兵在退拢中张望,也感到身前人的僵硬,怎么木头似的不动声色呢?那不是成竹在胸,是种漠然,似眼聋耳瞎的无知觉。但刚泛疑惑,就听到了阵前的狂笑。
孙秀一身白裘,雪中白狐似的妖异: “ 成都王殿下,夜半劫走要犯,你也是贾氏同党吗?
”是就好了,就不会几次三番地逃命,”司马颖抽剑,遥指他散下的一缕发,不屑口气, “要犯是我故友,不忍心见人死,情义的事,你要代赵王怪罪我?”
“这事不怪,那要犯死活,我也不在乎,反正皮开肉绽,打他半死,已足够解恨,” 孙秀慢慢说,一字一字地清楚,看着马上人嗤笑, “在乎的是,我饶他一命,补偿得兑现 ,抓捕成都王你,问出你与齐王共谋起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