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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长情 ...

  •   “赵王得意呀,自封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高位全占尽,跟当年宣帝、文帝对曹魏弱主一样,眼看只差禅让。”

      “赵王府驻军万人,坚壁高垒,堪比宫中宿卫。还有,各种封赏,鸡犬升天,子弟封了一堆王,从属皆尽封侯。那孙秀最威风,成中书令,总听百官,权振朝野,天下事都是找他,看着比赵王还煊赫。”

      陆机半垂的眼帘,稍稍一掀,从定定对虚空,转向看司马颖。有了回应,司马颖眼一红,接着平静声讲:

      “齐王该郁闷,冲锋陷阵,围捕贾氏,却毫无论功,赵王至极权位,他却黯淡无光。这两人间,该是一触即发,大概赵王得意过头,暂忽略了他,而齐王在静候时机,欲效冢虎一跃。”

      陆云端碗盏进,对此嗤之以鼻,抢上邀功:“是我打听的。”

      司马颖不及反应,见陆云脸色一变,顿时嚎啕:“冒风冒雪,冻成鹌鹑打听的,哥你有心听,不能不顾我,不能丢下我。”

      陆机好容易睁着的眼,听到颤一下,即果断绝情地闭了。

      陆云更加来劲,头钻进被里拱蹭,悲声不绝,丧考妣似的。看得司马颖啧啧啧,想敢情陆机是当哥又当娘把他拉扯大的?又想想,或是感情压抑太过,说爆就爆,自己也郁了满心,不敢稍露,此时被一牵,默然涌起泪。

      相对垂泪半晌,觉得陆云还是太捣乱,拱得他哥眼闭得紧紧,写在脸的不待见,便催促人快走。陆云也顺从地一拜:“殿下,不敢有扰。”

      司马颖怪怪的,见陆机怔怔在看,也无暇多想,乘机端出药碗。不知是受寒还是心伤,他这次病着,尤其的重,跟着心力交瘁,觉得要不是自己守候,不停歇地哄着拉着他,费尽九牛二虎力,士衡不定狠心走了。

      可即便睁眼,整个人也是有气无力的冷淡,静静躺卧,不挪也不移,默不言语,只眼珠还动动,木偶泥塑般。大概意识被病痛侵占,已分不出神来应付外在什么事。

      不过除了自己,他能察觉到,士衡使了极大的力,拼将着意志,从混沌神识里挤出了一丝清明,好生放在眼里,在不绝如缕地呼应着他。

      眼看呼应上,看人眼中泛了一星半点神采,就欣喜地递过勺,边喂药边继续讲。两勺后发现,这人两颊鼓鼓,喂上的药全没吞,只含在口里。

      又冒出一毛病,司马颖烦恼地想,大概是那丝清明太专注,或太脆弱,没能兼顾他举动。自己不该讲着讲着,又加上喂药这一档事。

      不讲了,并指到人颊边,微微一按:“别含着,咽下去。”

      结果成捧上脸颊又捏又揉,两句命令再三强调才咽,那眼还巴巴地望他,看得司马颖心都裂开,一半气恼,一半疼得不行。

      算疼出点想法,明白陆机意思,便耸身过榻,手撑在两侧,在上威压着他,讲条件:“士衡,这样啊,我喂,你咽好后,我再讲,要是不咽,就没得听。”

      盯得这般紧,猝不及防,就看到他所祈盼的,陆机点点头,对他明摆着的欺负,反抗说:“你好吵。”

      “什么!”大喜过望,如见木偶复活,初闻音声,司马颖合不拢嘴,可凌空的威压还在,只好顺着势,万般小心地凶他。

      “我闭眼,你念叨,睁眼,你也念叨,睡不着,很困。”陆机细细弱弱埋怨,还檐下懒猫似的,悠缓哈欠一声,司马颖听进耳里,只觉如片羽撩拨寸心,麻痒麻痒地舒坦。

      想是真要休息,不是求生挣扎了。不再威压,下榻托起人背心,抽出垫枕,再轻缓放下,使头挨到枕,才摩挲着从后脑抽出手,拎上被慢慢压掖。几天下来,觉得这人像个易碎的供奉物,每一触碰,都用尽了小心和虔敬,生怕稍稍失手,就弄坏了他,再挽救不及。

      放置好后,抓上一侧的手,流连几下,还是送进被里。哽口气,哑着声哄:“那你睡,朝露之短年,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但不听他哄,陆机眼皮一阖,又霎时睁开,很认真讲:“为你活过来,今后遇事,你饶我一命。”

      莫名其妙,司马颖想不出这讨的是什么,怎会不饶,他千方百计在护住。但他也有可讨的,只想安抚下人:“我饶你,你得为我长长久久地活。”

      陆机眼眯一缝,神采凝聚,司马颖看进去,悲喜重重,风起云涌,两句对答,谶言似的定在其中,似在认定,信守住,能撑起风雨难测的余生。

      陆机不多想了,略眨眨眼,勉强着再说:“你没讲到,孙秀迟早会找到我,但他该找到了安仁,或安仁已找上他,安仁眼高于顶,却力有不及,他对付不了孙秀那样的人。”

      “那你对付得了?说话蚊蚋似的,昏得朝不保夕,”司马颖没等到答复,莫名火起,又强迫不了答话,就强迫眼前的,“快睡,说过,不听我的话,别想知道外面的事,就让你一头雾水地气闷。”

      抬手遮了他眼,慢慢挪开一缝,发现被狠狠地瞪,话就软了:“你好起来,能对付的。”

      说完再遮上,压得更低,几乎把人家眼给捂住,半晌无动静,才悄悄地揭开。见陆机眼睁得大大,浑圆浑圆,蓄起片光亮,盈盈楚楚,猝一碰到,便觉熠熠得炫目。

      这人嗯嗯着含糊:“想看着你睡。”

      司马颖一晕,看出眼眸深处,身影依稀,在轻摇缓荡。

      * * *

      雪霁,司马颖不得不出门,如同避世地过了几日,过得像山中洞天,不知日月,不可思议地浮泛。抬头一看彤云的天,知道是再过不下去。

      地上,雪水夹着碎冰,脏污纵横。他收拾起拉车的牛,没料催促临到门口。石崇狐裘裹身,站在牛的另一侧,指莹亮的蹄角:“这牛还称用吗?”

      牛是司马颖要的,看着就觉好,石崇慷慨白送,是贾后得势时,两人密约的信物。陆机拿出杨骏手书,他要石崇帮助确认过,而这头牛,就丢在了别院门口,算跟别院一道送了人。

      “是好牛,但缺驭者,不算称用。”司马颖实话,陆机对他抱怨过。

      “这牛名‘八百里驳’,数十步后,快比飞禽,京中最贵重,豪富们都觊觎,但需善驭之人,在急时听偏辕,否则平平无奇,还不如屠宰啖肉来得痛快。

      说着长叹:“正如家业、社稷,驭者不配,会贵而无当,大而无着。”

      “是这道理,赵王为难石侍中?”司马颖听出端倪,问,“需我相助吗?”

      “难得助,匹牛尚眼红,我资财为天下之首,为权者如何不觊觎,”石崇抚着牛走,同病相怜似的,“我为先帝奔走,又为贾氏驱使,不过是被庇护着富贵,但眼看走投无路,无人能久长地庇护。赵王昏聩,任小人猖獗,要尽夺我财,尽毁我业。”

      阴天污雪萧萧索索的。司马颖想起夜中街衢的玲珑轺车,百丈楼绮丽风流,辞采声色,陡然泛些了唏嘘,权贵翻覆,石崇只是其中之一,他只好无奈地答:“可惜我力弱,在京中孤身,一时难以对抗赵王。”

      “殿下是至亲,尚年少,有德有能,不过被权贵压制,赵王这庸愚都妄图尊位,殿下难道自甘黯淡,只做一封疆小王?”

      “他不甘,他潜谋暗图得久。早年入吴境,得灭吴水军八万;分封蜀地,得天府之饶积财蓄势;又辗转邺城,近逼洛阳,募兵揽贤,蠢蠢欲动。不过太善韬晦,石侍中没看出来罢了。”

      什么口气,又捧又贬的,司马颖呲牙,看陆机带陆云出门,这人饱受他嘲讽,天天欺负着,倒是好得快,不过才能走两步,怎么就不打招呼出门了呢?

      “士衡,看来你已是他收揽的人。”石崇笑着打招呼。

      “被威逼强掳,也是真心归附,”陆机笑对,同作贾谧党羽嬉游过,两人并不生分,“如侍中所言,成都王是至亲,除他的长沙王,懦弱不显,齐王、河间王虽有势,但毕竟疏属,名义不正。太子已殁,能继大位,使天下归心者,好像也别无他选。 ”

      司马颖觉得这说辞扯谈,哪是利益计较,如前面说的,完全是他锲而不舍强掳,天长日久地,才换了这点来之不易的真心。

      但陆机是对石崇说,他道:“这该是石侍中归服贾氏,还愿与殿下密约的原因,也是这困顿时,来探问殿下心志的原因。”

      “是这样,”石崇绕过牛走到前,“看来殿下不须我探问了,财即为祸,不如早散,资财不愿为赵王糟蹋,钱粮库藏,田亩别庄,想就此献上,助殿下兴兵掌国。”

      车帘掀开,是堆叠的文书筐篋,司马颖全然没料到,一时无措,看陆机也压根不看他,只得呆呆反应:“石侍中资财,怕我难庇护好。”

      石崇苦笑:“是有点寻庇护意思,但不是全部,我人将死,何尝要财,但有人冒死尚一争,我也不想死得太辱。”

      跪下一揖:“赵王嬖人孙秀,带兵进逼百尺楼,索要爱妾绿珠,只想殿下留住百尺楼,救下楼里的人。”

      “殿下会救的,文场也是他流连之所,他不会坐视小人横行。”陆机直接替着答了,说完撂下司马颖,自顾自扬长离开。

      司马颖要追上,却见一辆马车逶迤来,搭上陆机陆云两人,转眼蹬蹬蹬走远。眺望着,心里一阵空荡,这人不动声色推波助澜,事还没了,又是要去干什么?他蒙在鼓里,彤云沉重,像士衡看不透摸不着的玲珑心。

      但话已出口,总得算数,司马颖扶起石崇:“侍中指路,这便去百尺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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