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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模糊的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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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说旧居湿气太重对我身体不好,执意要搬家去外县,而且平常不许我外出,说我身子赢弱。其实我也不喜欢外出,总觉得外头的阳光太耀眼,好像要刺瞎我的眼睛,说不定上次的怪病就是这个缘故。
于是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姐。
夫君携我在一个雨夜举家搬迁,小环也随我们一起到了新居。家中不算大,四房一厅,却足够我们生活,我与小环一起操持家务,倒也自得其乐,只是小环看我的神色总有些怪怪的。这个我从娘家带来的婢女,从小就跟着我,与我亲密无间,如同自家姐妹。
如今她看我的神色,让我有些不自在。
夫君在新县的中学堂又寻了一分教书先生的差事,也不再限制我外出,总是让小环多陪着我到处走走。可我不喜欢阳光,所以只在自家院子里做女红,缝丝履,过年过节时与小环一起为夫君裁制新袍子,日子过的十分惬意。
闲暇时夫君会与我一同饮酒作诗,赏月品画,兴致勃勃时便会摆下棋盘对弈。当我焚香抚琴时,他会在一旁鼓瑟相和,用膳时我一定举案齐眉,这样琴瑟合鸣的日子平淡而美好,我总以为它会如细水长流般永远看不尽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自己活在琉璃幻境中,不知疾苦,无尝悲恸。殊不知,这幻境是靠怎样的努力苦苦支撑起来,维持下去,夫君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我,把彻骨的忧伤深埋在眼底,每一次都会对我露出朝阳般灿烂的笑靥。他有多苦,我能想象得到,所以我不愿意去问一些让他伤心为难的问题,尽管我知道这一切都有些不正常。
时光如梭,转眼间搬来新家已经六个月了,我看着手中的绣品,那上面的鸳鸯栩栩如生,这样的帕子拿出去能卖几十个铜钱呢。当然不是我去卖,小环会将它们放在镇上的绣庄里寄卖,隔几日便去瞧瞧,有时店家也会派人送过来。
坐得有些累,我欲起身四处走走,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眼前小环惊慌的面容也是益发遥远模糊了,我笑了笑,只觉全身无力,一瞬便毫无知觉了。
再睁眼时,听小环说已过了数十日,夫君一如既往守在我榻前。我动了动手,却发觉自己紧紧握着那面桃花镜,忽然就想起来,晕倒的那一天我把它放在房中,并不曾带在身边。
手中的桃花镜上一朵朵桃花鲜翠欲滴,新鲜得仿佛刚从枝头摘下,殷红殷红的,足可以假乱真。我执了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镜中映出我无暇容颜精致眉眼,那一次的怪病终于不曾复发。
我笑着问夫君,“那大夫穿着好生奇怪,他说我得的是什么病?”
夫君一怔,“你怎么知道大夫衣着?”
我亦是一怔,是啊,我怎么知道呢?我费力地回想,只记得朦胧中有人抱着我哭泣,又狠狠掐过我的人中,迷迷糊糊里有又一个穿着奇特的人来到我身前,并未诊脉,反而瞧了瞧我的印堂对夫君说,“你看,都紫得发黑了。”
接下去他说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似乎看见他拿起妆台上的桃花镜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嘱咐夫君一定要摔碎埋掉。夫君满脸惊愕,听他说完便立刻抢过桃花镜抱在怀里,连声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是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那个服装奇特的男人看了我一眼,哀叹一声对夫君说:“她的身体早已腐坏,一旦王夫人离开,她就会化作一堆白骨,你也拖不了几日。”
夫君泪眼迷离,只对那人问了一句,“有办法救她么?”
那人摇了摇头,满脸肃穆,“王公子,我劝你好自为之别做傻事,死者已矣,节哀罢。”
夫君转过脸来看着我,眼泪扑簌簌而下,落在他怀中的桃花镜上。
我只记得这些模糊的片段,似乎我已经死了,可现在我却好端端地活着,手里仍旧握着那面桃花镜,于是我对夫君说:“我似乎听见大夫说三个月,什么三个月?”
我没说谎,那个奇怪的男子确实说了“三月一轮,无止无休”。我看见夫君的脸色瞬间惨白,他伸出双臂来抱着我,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然后他笑着说:“我的丹儿,大夫说你身子弱,就开了一副方子,三个月后说不定就能怀上孩子了。”
我心头一阵窃喜,成婚三年多一直没有子嗣,若真如大夫所说用药调理,三个月后就能孕育夫君的孩子,这该是件多好的事啊。他的声音低柔和缓,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却依然令我红透了双颊,我感觉到他收紧了双臂将我抱得更紧,生怕从此就失去我一般。
我在夫君的怀抱里侧过头,看见一边侍立的小环满脸泪痕,一双杏眼熬得通红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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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每隔三月我就会晕厥一次,次次醒来夫君都说大夫看过了,身子太弱,只要细心调养,一定能有孩子。
头一回两回我尚深信不疑,可次数多了,我却难以相信,是什么样的病症能让我如此规律地昏厥,每次醒来手中都握着那面桃花镜。我分明记得,晕倒前那镜子一直是摆在梳妆台上的。
我几次暗中试探小环,可她每次都是含泪不语,死也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去问夫君,他总是先沉默,然后抱着我飞快地转了三圈,用最明媚的笑容告诉我,“丹儿与我是最幸福的人。”
每每这一刻,我总是被他转晕了头脑,再不记得要问他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也总不见怀孕,因为夫君从来都是搂着我酣睡,再未碰我一下。
我究竟得了什么病?
这一日我心血来潮想同小环一起去镇上的绣庄送帕子,穿上我最喜欢的白色大牡丹绘紫藤马面裙,套上交襟琵琶袖上襦,轻轻袅袅就出了院子。
沿路总有陌生人朝我投来或艳羡或倾慕的目光,我亦十分得意,不觉挺直了腰板昂起了秀颈,只是阳光仍然那么炽烈,灼得我全身发痛。
绣庄并不十分远,转过几个街角就到了。老板见小环带了我去,不禁眉开眼笑,直夸我人比绣品美,夸得我有些难为情,只得羞涩一笑。
趁着小环与老板结算的空档,我坐在店门口的矮凳上,看来来往往的百姓营生,忽然觉得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接近人间烟火了。我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却忍不住仔细回想,有多久?模模糊糊觉得也该有十年了罢,可我不是三年前才嫁给夫君的吗。
我终于被自己的诡异想法吓得冷汗涔涔。
此时店外围了一群农妇,彼此呱噪个不停。我百无聊赖见她们聊得起劲,一时好奇也凝神细听,只闻一个嗓门粗朗的人说道:
“最近可出了怪事,郊外坟地里的尸身屡屡遭人偷窃,而且还是偷的二十来岁猝死的姑娘家,黄花闺女也有,妇道人家也有,哎呀,真是吓死我了!”
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就是啊,听说有人看见过那个盗尸的人,说是乌发玉面的郎君呢,看着就是个书生模样,不知怎得会做此等龌龊之事,真是缺德呀。”
其余人皆闻声附和之。
我不觉好笑,这些乡野村妇就爱嚼舌,说些耸人听闻的怪事,多半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自己添油加醋地四处乱说作为谈资,一群人笑笑也就散了。书生,一介书生饱读圣贤书,怎会去坟地里偷尸?这像话么?
我兀自笑了笑,许是笑声太大了,惊动了那一群妇人,她们个个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其中一个人问道:“王娘子为何而笑?”
我拈了绢帕掩唇笑道:“一个书生,怎会在大半夜地去盗尸,盗来又有何用?再说这镇上的书生本就不多,你们这样说,莫非指明了就是他们?”
那妇人被我说得一脸尴尬,只好咳了一声道:“奴家可不是说笑,官府都在查这件案子了。”
我根本就不信她说的,心中好胜便出口堵她,“既是如此,也应有官府说了算,你们若在这谈论,不怕传到那些书生耳中么?到时人家来怨你出口羞辱读书人,你们又该如何?”
不是我瞧不起她们,也不是我与她们过不去,因为夫君也是读书人,做了教书先生也仍是读书人,我见不得有人侮辱他。
另有一名年长的妇人轻轻哼了一声,“王娘子是大家闺秀,满腹经纶礼仪,奴家粗鲁想不得那么多,也没有娘子这般嘴利,到时候看官府出了告示就知道奴家们说的对不对了。来来来,我们这就散了。”
说着她们竟真的散了。
我有点过意不去,本来是别人的谈话,是我自己在听墙根还出言捉弄了一番,好在她们朴实憨厚,不与我计较什么,否则我可经不起人家当街大骂。
小环算好银钱便出来了,我问她总共多少,她摊开帕子,竟是一摞的碎银子,又朝我得意地笑了笑,“娘子好手艺,这个月竟卖了二两银子呢。”她那副满心欢喜的模样,仿佛真与我是亲生的姐妹了。
我们一路相携回家,路上我将听到的传闻说与她听。谁知小环一听就变了脸色,惊慌道:“娘子莫听那村妇瞎说,她们净是些粗野的乡下人,没事儿就爱寻些奇奇怪怪的野闻嚼舌根。”
我却有些怀疑,她那副失措模样实在太不寻常,莫非这传闻是真的,真有书生盗尸?我只觉周身寒意四起,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夫君。
我在昏迷时并非全然无觉,而是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些什么,只是那些事情被我故意忽略了。
夫君每隔三月会在深夜外出几次,回来后又在自家院子后挖洞,把一些东西葬在下面,然后填了土埋了坑,小环就在一边望风侍候。
然后他会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到我房里来,将那面桃花镜放在我手中,握紧。
再然后,我就醒了。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只是我刻意忽略。
因为我想与夫君长长久久永远在一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和事情,我便不去计较。
但现在看来,那些事也并非无关紧要。
因为我在自家的院子门口,看见了一脸颓丧的夫君,和持刀立枪的衙役。
小环顿时全身一僵,立在原地再也动不了了。
我只觉心口一凉,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沉到脚底,步履似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院子里那株桃树边被挖了一个坑,边上堆着挖出来的森森白骨,在一刹那就刺痛了我的眼。
我惊叫一声,却没有晕倒。这一次,分外坚强地没有昏倒,却教夫君吓得脸上血色全无,他跑过来要抱我,却被衙役挡住。我看见他泪涔涔地注视着我,满眼柔情,嘴里低喃着“对不住……”
爹爹从小就夸我聪明灵巧,我也在这一瞬间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想竟被那些粗使妇人一语成谶。可我仍然不信,挣扎着问了衙役一句,“究竟发生何事?”
衙役古怪地看我一眼,将一把银闪闪的大刀横在我与他之间,面无表情地说,“夫子王一珏夜间盗尸,现今证据确凿,我等正要将他押去官府问罪。”
我咬咬牙跪了下去,“他是我夫君,有什么事我要与他一同承担。”
小环扑上前来抱住我,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是之前压抑许久的悲伤疼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我伸手扶她立起身来,对衙役惨惨一笑,“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