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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晰的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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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审问,其实并未公开升堂,反而将衙门关得紧紧的,只差将风也堵在外头。县令是个四十来岁面容和蔼的男子,他没有让我们跪下,而是令衙役搬了几张椅子招呼我们坐着。
夫君一脸灰败之色,眼底透出令人心悸的绝望,我伸手握了握他,却见他回头惨然一笑,状同鬼魅。
“王一珏,事到如今,你仍不愿开口吗?”县令和颜悦色地开口,可我觉得那根本就是催命符。
夫君抬了抬眼皮,双目黯淡无光,还是不肯开口说话,小环只顾自己在一旁低低哭泣,谁也劝不动她,事实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能够与他说几句。
可是我说什么呢,我是唯一一个不知道真相的人。
县令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就让你见一个人罢。”说着他出声招呼那人进来。
我循声望去,道冠,道袍,道靴,俨然一个如假包换的道士,这不就是那日我昏迷之后夫君请来的大夫么?何时成了道士?我不觉侧眸看向夫君,只见他整个人猝然颤了一下,捧在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砸在青石砖上,溅开满地光华,每一朵光华里都倒映出我的影子。
朦胧的脸,清晰的鬟,一副诡异模样。我不可遏制地全身一颤,劈手就从夫君怀里夺过桃花镜照了起来,却惊讶地发现镜中女子容貌精致,清晰如活生生立在眼前。
我放下镜子,却见那道士双眼一亮,指着我手中的桃花镜喊道:“就是这妖物!”
我不依,将镜子紧紧护在怀里,夫君此时也如回魂了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将我搂卫在臂腕间,一双眸子瞪得血红,“不许伤害她,谁也不许伤害我娘子!”
县令静静望着我们,没有说话,甚至连手也没有动一下,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我,直看到我心里去。
道士重重叹了一口气,对夫君说:“贫道早就说过,切不可明知故犯一错再错,如今酿成大错,你不仅害了自己,而且仍是保不住你的娘子。”
我一惊,这是何意?
夫君默然不语,只顾紧紧抱着我,鬓角上暗露几缕霜白。
道士目光锐利如剑落在我身上,“王娘子,你不记得了么?你在十年前就已死了。”
我顿觉心口一冷,整个人如同掉在了冰窟窿里。
我死了十年了,已经十年了,那么我现在为何又活生生立在这里?我不敢相信道士的话,只能怔怔瞧着夫君,可他忽然泪如泉涌,出口就是哽咽。
我望向小环,猛然发觉她的面容已经不再鲜嫩,原本一张水嫩圆脸不知何时已瘦出了尖俏下巴,额头前的碎发全部挽起,辫子盘做鬟髻,端的一股子成熟风韵。
这就是我刻意忽略的东西,夫君的霜降白鬓,小环的妇人模样,还有我身上越发黄旧的衣裳,若非时光流逝,他们怎会老去,衣物怎会现出岁月痕迹。
所以,我已经死了十年,我却不知道。我是如何复活的,我也不知道。
我举起手中的桃花镜,徐徐笑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县令却在这时开口,而我也终于将事情的始末首尾串联起来。
我确实是王一珏的娘子,富商的女儿,姜蕴丹。桃花镜也确实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是夫君一笔一划雕刻出来的,又请人上了永不褪色的漆,望去永远鲜妍如初。
在我嫁给夫君的第三年,有一日我们因子嗣问题拌了嘴,夫君一气之下跑去学堂,而我一个人在屋里将所有做好的香囊全部绞碎。午后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将院子旁山上的巨石刷得滚滚而落,掉下来砸中了我在的厢房。当时我因担心夫君独自一人闷在学堂,便吩咐小环去取伞,我要梳妆一番去接他。房梁掉下来砸中了我,鲜血喷溅在桃花镜上,成了我最后一抹执念,对夫君的牵挂。
夫君痛不欲生,和小环两人花了三天三夜将我的尸首挖出,却已是碎烂,唯有那一面桃花镜鲜亮如新。
夫君几度寻死都被人救了过来,而后日日捧着我的遗物掉眼泪,任小环怎么劝也无法,最后哭成了疯子,又花了家里不少钱去医治。待夫君病愈,已是五年后。小环为了不让夫君旧病复发,将我所有的衣物都放在黑漆大箱子里锁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已过去。
然而有一日,夫君遇见了与我容貌相似的陈氏,二人一见倾心,很快就办了婚事。小环将家中所有钥匙交与主母陈氏,也叮嘱过她千万不能打开那个箱子。好在一家人其乐融融,陈氏也就忘了这件事。
又过了五年,陈氏一直无所出,因此心情十分烦闷,便想到了那个极为秘密的箱子,十分好奇地就打开了,头一个映入眼帘就是那面桃花镜。陈氏十分欢喜,将桃花镜执在手里看了又看,她却不知道,在镜中沉睡的我的魂魄,就在一刹那间侵入了她身体。
对我来说,一切都没有变化。
而我在一开始看不清自己的脸,也是因为陈氏与我容貌有异,而作为鬼魂的我,下意识地要将自己的容颜找回来。所以我在沉睡时破坏了她的肉身,也耗竭了自己的精气,我尽力汲取她身上的阳气作为补偿,将她完全变作我的模样。
所以当我再次苏醒时,夫君的表情如同见到了鬼魅。
当肉身上的阳气被我吸取完时,我便要回到桃花镜中休养一段时间,而当我离开被附身的人时,她的身体就会立刻化作一堆白骨。阳气越足的肉身,能让我附身的时间便越长。
夫君是极为喜爱我的,而小环与我情同手足,所以他们一起隐瞒了一切,举家搬迁到另一个县镇。夫君是读书人,不敢用活人,只能趁着深夜去盗些新死的女子肉身来,那些阳气只够我使用三个月,期限一到我就必须回到桃花镜中养精蓄锐。
因为我的执念,我只看见了我深爱的夫君,其他的一切我都选择了忽略。
心口蓦地一阵疼痛,我抓着夫君的手泪流满面,哽咽着怪他,“你怎么这样傻……你不要前途了么……若被众人知道,你该如何活下去……你怎么这样傻……”
我哭得心力交瘁全身无力,手中那面桃花镜依然那么精致秀美,与我们初见时一模一样,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再难挽回。
他却深情而哀伤地看着我,“对不住,是我太无能,不能再延续你的命。”
我只觉心口被人揪起,一股子咸涩蔓延开来,在心尖泅开沉郁的痛。他失魂落魄并非为自己被官兵所捉而颓丧,仅仅是因为无法再让我继续复活,他的哀伤,仅仅是因为救不了我,而不是为自己叵测的将来畏惧。该是如何深刻的爱,才能让他将我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甚至超过他自己。
我替他拢齐鬓边的乱发,在泪眼里对他模糊地微笑,“好好活着,将来寻一个良家女子过日子罢。”
然后我扑通一声跪下,“一切都是奴家的错,请你们放过我夫君,他是个读书人,若是名誉毁了,便该如何活下去?只要你们饶过他,奴家任凭你们处置。”
道士望着我们,眼里透出难得的温暖,他的声音很沉重,也很干脆,“王娘子,你现在已经是一只孤魂野鬼,留在世上久了就会变成厉鬼,成为一个祸害,而且你夫君也会被你的鬼气侵害,你总不愿看见这样的结果吧?”
我抿了唇一言不发,只与夫君双手紧紧相握。
“我必须将桃花镜砸碎,但这样一来你就会魂飞魄散,从这世上永远消失,你真的愿意任凭我们处置么?”道士的话如利剑瞬间穿透我心口。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夫君悲狂地叫道,可他能做的,仅仅只是将我的手攥了又攥,紧了再紧。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温弱儒雅的书生,该拿什么来保护自己渺小的爱情?
“只要你们答应不追究我夫君的罪,魂飞魄散我也不怕!”我咬紧牙关含泪点头,心中的不舍似渔网般越挣越紧,将我缚得透不过气来。继续留在人间,我会变成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厉鬼,也许哪一天就伤了夫君,只要能换他一日幸福平安,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他好好活着,我愿意从此消失。
我将桃花镜放在夫君掌心,对他含睇宜笑,“夫君,让我走罢,我很累了。”
夫君流着泪缄默不语,只将我和桃花镜死死抱住,说什么也不肯。
“就算你不放,她也会因精气耗竭而消亡。”道长冷冷吐出一句,再无一丝怜悯。
我用力推开他,将桃花镜攥在手中,喉头似有钝刀割过,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他亦是呆呆望住我,眼中尽是绝望,整个人也如冰雪消融一般迅速垮塌了下去。
我深深凝视他,这样明媚的笑容是再也看不见了,这样温暖的怀抱是再不会拥有了。
曾经想过要与他白头偕老至死不渝,可如今也没有机会了。
曾经想要孕育我们共同的孩子,现在也是不可能的了。
将来,将来的将来,夫君会投胎转世,会忘了我,他会另娶一名贤德淑良的女子,她会为他红袖添香,他会为她遮风挡雨,他们会如我们一般恩爱相守,生死相许。
今后数百年数千年的漫长时光里,他将永远不再记得我,我也无法惦念他,就这样,散了罢。
夫君凄然笑了,口中喃喃自语,“生同衾,死同穴,不分离。”
我含笑噙泪回答他,“生同衾,死同穴,不分离。”
手中的桃花镜映射出我们悲伤的容颜,我狠狠心一闭眼,将它交给道长,缩身隐入桃花镜。
道长举起了桃花镜,使出最大的力道砸向地面。
我以为我会魂飞魄散。
但是我没有。
夫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抢过道长手中的桃花镜,抱着我一起跳河了。
河水很深很深,深到我看不见头顶的阳光。
我没能寻到夫君的魂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终于变作了厉鬼。
不知过了多久,桃花镜被一名样貌俊秀的儒生拾起,我看见他脸上与夫君相似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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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有女子对镜自照,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谁也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