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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模糊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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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桃花镜里看见自己,云鬓嵯峨,金饰翠翘,梳的是双飞燕,怀的是连理情,低下头,就看见我最喜欢的白色大牡丹绘紫藤马面裙。
我执着桃花镜十分欢快地转了个身,看衣袂裙裾飘飘拂拂,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我很满意这身装束。
我抚上桃花镜,里面映出我秀美绝伦的影子。这镜子无论何时都这么精致,这么美丽,是夫君与我的定情信物,永远像那一天那一刻般崭新,簇亮。
可是为什么,我看不清我的脸,镜子里只有我模糊的容颜。我用绢帕细细擦拭,每一分都贴心呵护,揽镜再看时,依然是模糊不清的面容,可发髻上的金簪却清清楚楚透了出来。
我有些害怕,莫不是得了眼疾?
于是我让婢女小环去唤夫君。远远就听环佩叮当,我忍不住掩唇偷笑,那是我一时顽劣硬将自己的佩玉系在夫君腰间,让他走到哪都叮叮作响。
夫君儒雅大度,自然任凭我作弄。
听得那清脆声响离的近了,我便起身,盈盈转首就望见一脸温柔笑容的夫君。他一身青布衣衫却难掩风流,俊容有如月润玉雕,是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
“夫君。”我娇声唤他,又顺势转了个圈,裙裾层层飞展似鲜花怒放,我笑着问他,“好看么?”
夫君的脸色微微一变,颤抖着声音问我,“你……你怎么会穿这身衣裳?”
他没有如以往一般夸奖我,这让我意兴阑珊,于是我指了指床边的衣箱,“不是一直都放在那里么?”
那衣箱已被我翻找至底,床边摔着好几件衣裳,不知是谁竟将我最爱的衣裳压在箱底,让我一阵好找。我蹙眉看他,心里十分委屈,“难道我穿的不好看么?”
夫君闻言陡然一颤,他惊悸地看了看我,又瞧了瞧我手里执着的桃花镜,目光渐渐迷离,刹那就痴了。他缓缓走近我,眼眸里泪光点点,仿佛我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品。
“好看……很好看……越发像她了……”夫君泣不成声将我拥在怀里。
我却不高兴了,像谁?我可是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城东富商的爱女,只因那年清秋与夫君在桥边一见钟情,便不管不顾要下嫁这家境平庸的教书先生,谁敢与我相像?
见我十分不悦,夫君伸手刮了我的鼻子一下,宠溺笑道:“像牡丹仙子。”
我突然就红了脸低下头,原来竟是自己想错了,我的夫君如此喜爱我,心中又怎会有别人?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手中的桃花镜映出夫君俊逸的面容,直挺挺的鼻,清朗朗的目,是我最熟悉的模样。
我心中一沉,将镜子移至面前,映出的却不是我想的那张娇艳面容,那里面氤氲一片,仿佛被水汽浸润得照不出人影来。
可为什么,夫君的面容如此清晰映在镜中?
我慌了神,声音陡然尖利,“夫君,为何镜中如此模糊?妾看不清自己的脸!”
夫君见我惊疑不定,便也伸手取了镜子自看,又将镜子摆在我面前照了照,呵呵一声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我的娘子眉清目秀……”
不对,完全不对,夫君从来只夸我娇艳胜牡丹的,何时却变作了眉清目秀?我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举着桃花镜左看右瞧上揽下照,就是看不清自己的模样,镜中映出的永远是那个衣袂模糊颜色氤氲的影子。我害怕极了,伸手紧紧抱住夫君,“莫不是得了眼疾,我看不清了!”
夫君很是惊讶,“昨日不都好好的么,怎么今晨忽然就看不见了?”他皱着眉头,眼眸里透出关切之意,似一团融融的炉火在这料峭的春寒里驱散我的恐惧。
清晨微风穿过雕刻精致的花窗吹落在我身上,洒了我满裙的细碎金蕊,我不由转首去瞧,却见廊外桂花树上点点金黄扑扑簌簌掉下,纷纷扬扬,馥郁袭人。
我顿时脑中一片空白,惊恐顺血液流遍全身。
我能看见婢女小环,也能看见夫君模样,却看不见镜中自己的容貌。
我记得明明是春寒料峭的二月,为何眼前却是金桂满地的八月,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看着一脸诧异的夫君,那眉目清晰如刀刻在心,此时却离我愈来愈远,似梦中一抹幻影。我紧紧抓住夫君的手,颤声问他,“如今……是何时节?”
夫君十分好笑地捏了捏我的鼻子,“你看窗外金桂满枝头,不正是秋凉时节吗?”
我心跳一滞,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渐渐迷蒙,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夫君,快请大夫来给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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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是昏迷了多久,只隐隐记得似乎有什么人翻了翻我的眼皮,又替我诊脉。一定是夫君请了大夫,一定是我病了,否则为什么嘴里总有苦涩艰辛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喉间,再一路滑到心口里去,有苦,却说不出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只觉左手暖暖的,一股热流源源不断地送入我掌心。我转过头,看见一脸倦容的夫君伏睡在榻前,一双浓眉拧成一线,眉间深深锁起,露出沟壑一般的“川”痕,腮边青渣星点,一副憔悴模样。
我很是心疼,不觉伸手抚上他双眉,想要替他抚平那道深痕,却不小心弄醒了他。我知道大病初愈的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于是往里缩了缩,躲在阴影里,扯住一抹笑容。
夫君十分欣喜,捉住我的手在脸上搓了搓,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低声喃喃道:“你知道吗,你整整昏迷了三日,连大夫都束手无策,可把我吓坏了。”
我忽然想起桃花镜,于是让夫君替我取来。
桃花镜是我们的定情信物,镜框雕刻这数朵娇艳欲滴的桃花,栩栩如生。我素来最爱照镜子,也只爱照这面镜子,而且今日,我十分满意地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容颜,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并无一丝病容,丝毫不损我的美色。
我的病好了。
我一时忘情,扯开锦被就要跳下床去,夫君却一把拉住我温柔叮嘱道:“娘子病了几日方好,可要小心。”
我转过头朝他盈盈一笑,给他最美的样子,却令他骇然一惊,猛然推开我大叫了一声。
这一声也吓到了我。
我愣了片刻,见他脸色苍白满脸惊恐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怪物。
他颤巍巍伸出修长的手指点向我,“你……你究竟是谁?”
我望着他修长白皙的十指,它们曾经为我描过眉,贴过花钿,那亲切而陌生的气息自他紧靠着我的衣襟上传来,深刻植入我心底,又在眉间的花钿上留下淡淡的痕迹,透过那一点奇妙的颤栗传进我身体。
我曾称赞它们白如宣纸,软如绢丝,如今他却用它们陌生地指向我,带着些许排斥的敌意,带着彻骨的惧怕,质问我,“你是谁?”
我执起他的手放在颊边,将最忠贞的话语吐露,“生同衾,死同穴,不分离。”这是我们的誓言,是至死都不忘却的诺言,如果他是我夫君,就一定记得。
他浑身一颤,眼中一片空洞,仿佛失了灵魂,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屈膝跪在他身旁,双手抚过他的青布衫,白玉面,轻轻摇晃他,“夫君……”
因我这一唤,他仿佛灵魂归位,他激动地抓紧我的手,眼底已没有了方才的恐惧,反而是一股莫名的颠狂的兴奋,他伸手掐了掐自己,眼中有热泪滚落,双唇翕张随着我喃喃重复,“生同衾,死同穴,不分离。”
我替他拭去泪水,笑着说:“我是蕴丹,你的丹儿,我的病好了。”
夫君忽然停住了所有动作,痴痴地看着我,就如他第一次见到我一般,魂不守舍地看着我,下一刻便疯狂地将我抱在怀里,喜极而泣,“太好了,丹儿回来了!”
他的态度一前一后截然不同,弄得我莫名其妙,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他的怀抱温暖又舒服,令我沉醉而不想离开,那些细枝末节的俗事就算了罢。
桃花镜里映出我清晰的面容,证明一切都不是幻影,也好,也罢,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可以。
我闭上眼微笑,刻意忽略窗外那一株金蕊满缀香气袭人的桂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