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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逐空(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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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东清阁。
窗户被叩响,不轻不重的力道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
慕容璟愣了一息,猛地窜下地,趿着双鞋便奔到窗户下面,拉开销子。连刚放下的头发都顾不上重束。
“阿玖!”
“嗯。阿璟你太不谨慎了。”玖之翻进屋子,回身去关窗户。
慕容璟被训着,却还高兴得像有些缺心眼了:“阿玖,我知道是你啊。我一听就知道了。”
无论何时见到阿玖,他总是高兴的。
“唔。”玖之随手挑起来一件挂着的裘衣,两三下把慕容璟裹严实了。也不管他那一头跑乱了的头发,自顾自地走进里屋坐下,倒了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慕容璟乖乖拢着厚重的衣裳,坐到她对面,也要去摸茶杯。被玖之按住了:“别喝了。茶凉。”
“好。”慕容璟听话得不像样。
玖之挑亮了油灯,眯着眼去看灯火。暖黄的光把她脸上的神情都映得柔和了。
也把她整个人映得清晰了起来。她一身粗布短打,袖口绑得整齐,头发高束着。
慕容璟方才坐下的时候,看到她旁边凳子上搁着个不大的包袱,膝头上压着一柄长刀。
他终于无法再无视嗓子里那梗着了一样苦涩:“阿玖……你要走了么?”
“嗯。”她点点头,又倒了杯茶。
“去哪里?”慕容璟问得自然。
她也接得自然,全没有被干涉的不情愿:“望州。”
她顿了顿,思忖了片刻,又说:“先去四处晃晃吧。再去望州找人。”
慕容璟立刻便猜出来了:“顾先生的人?”
“嗯。”
“阿玖,你……”慕容璟斟酌着字词,终于还是深吸了口气,直接道,“你还回来么?”
玖之认认真真想了想:“不知道。也许,以后吧。”
“这样啊。”慕容璟垂下头,片刻却又抬头笑,“阿玖,你终于能到外面去了。太好了。”
“阿璟。”
慕容璟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他胡乱地拿袖子去抹,磕磕绊绊地说:“明明是好事的、明明是好事的……阿玖你终于能去外面了啊……”
玖之很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那只手稳定而温热,却像有犹豫和感怀从掌心里流出。
“阿璟。我会拼命活下去的。我们会再见的。”
胤嘉帝是什么样的人?哪一个人在他眼里不是拿来垫起大胤基业的砖石——他怎么可能平白放走阿玖?
慕容璟想不出她将要面对什么,却依旧能够看见那背后的凶险。
有朝一日战乱起,他的阿玖会是挡在最前端的那柄刀么?
“阿玖。”他喊她的名,梗在了那里,再也说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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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历二三九年末、二四零年初,他五岁出头的那一年,年节。
宫宴开席前,一众王族子嗣聚在暖阁里,伴读或是教养女官远远地守在外间。
慕容璟像前两年一样,回避着人的视线,缩在暖阁的一角。
暖阁里炭火烧得热,便开着窗户透气,那一角正正是寒气漫进来的地方。他进来的时候没有细看,等站定了又觉得自己能扛。直到冻透了,暖阁里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换个地方,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自己那些个一年见不了几次的“兄姐”虽不会刁难自己,可看到别人使坏,也至多轻描淡写说一句。去年,他便是这样被一盏茶泼了个彻底。
要说恶意,或许也没有多大的恶意,可却能随手便付诸了残忍,只是因为他“不合群”,他跟他们不一样。
慕容璟早就看得分明,也习惯了承受。不然能怎么样呢?他斗得过谁呢?
他垂着头,用力缩紧自己。
门突然被推开,寒气跟着涌进来。
里面一众娇养惯了的孩子叫嚷起来。
来人转身拍上了门,径直往暖阁里走,谁也不看。
屋子里静了静。也不像前头的人进来,立刻有相熟或装作相熟的问候迎上去。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慕容璟低垂着眼,在心里默数着方才看到过的人,推算进来的这又是哪位。他的一小半心思却在想,这也是“不合群”的一个吧……是哪个亲王家的么,去年没有见过,再前头没什么印象了……
他不由地有些担心。一边嗤笑着自己哪有闲情逸致操心别的人,一边自发地把那人放到了“患难同胞”的位置,不住地忧虑。她这么招眼,要也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呢……自己、自己能应付几个呢?
慕容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暖阁里又恢复了热闹,好像那扇门从来没有被推开过。
他松了口气,偷偷打量起不远处的那个人。
她看起来跟他差不多的年岁,穿着正式的宫装,却不多华丽,也不见什么繁复贵重的装饰。周围空了一小圈,其他人似有似无地避着,随着她走动,让开一小条道。
她一张脸寒着,眉宇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周身拢着很淡的戾气。雪落在她的肩头,看着单薄又寒冷。
慕容璟莫名地从她身上琢磨出了些寂寥,没有任何来由,清淡又刻骨。已经越过了他的认知。
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位“患难兄弟”。
她在炭盆边上站了一会儿,又走到众人聚着的桌子旁,倒了杯茶。一口喝尽了,又倒了一杯,然后端着杯子走开了。旁若无人。
于是那点幻象似的寂寥被冲散了,她从进门那一刻便不加掩饰的随性和恣意直直地冲到了他面前,生生逼出了他的羡慕和憧憬。
慕容璟这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在宫里要活下去,别的可以不会,审时度势必须清楚。到这个时候,他就算还没弄明白她到底是谁,也看出来那些孩子既是在排挤她,却也在忌惮她。
他不该去招惹这么一个人的。哪怕她身份再低,出现在这里的人,也没有尴尬过自己的了,他得知道分寸的,守好本分不招人烦的……
可他好像被她一抬眼里面的爽利蛊惑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慕容璟已经蹭到了她身边,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低到几乎淹没在背景里:“你、你好。我是……阿璟。慕容璟。”
她闻声转过来,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
他双手用力地绞着,像被赤条条地摊到了天光下头,脸烫得可怕,脑子里一片白茫茫。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听到她说:“我是阿玖。”
他的心立刻被那四个字抛高了,轻飘飘地荡着:“哪个jiu?”
“琼玖的玖。”
“啊……”他半张着嘴,有些呆。
慕容璟虽然不认得脸,可这些王族子女的名字他早就记得明明白白,他记得没有一个名字里有这个字的……
门又被推开一小道缝,一个女孩子闪身进来,很快地回手掩严实了门。有人迎上去,同她打招呼,听称呼,是庆丰王家的女儿。
慕容璟的脸忽然白了,他听到血液逆流的声音。
最后一个可能的选择被排除,他知道眼前这是谁了。
建平公主。他同岁的姐姐。慕容葵。
慕容璟从没有见过建平,只从侍从们的只言片语里,拼凑过这个公主的模样。
传言,胤嘉帝当年起势的时候,身边除了想拿他当傀儡的世家,还有几位无权无势的能人。最传奇的一位,是个杀伐决断的老先生,为新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却没有能够享受到几日安稳。老先生唯一的遗愿,把他那个爱上了胤嘉帝的女儿,嫁入了晟胤宫。这个姑娘,却连封号都没有来得及得到,便死于了难产。留下来的那个孩子,便是慕容葵。
据说,当日胤嘉帝震怒,仗杀了数位侍女、医官。
胤嘉帝到底是何等的心情没有人知道,可那淌过石阶的血却不是假的。
又过了没有多久,最大的帝女慕容芷受封公主,号“建清”。而在同时,“建平”二字被封给了那个还没满周岁的小女孩。
慕容璟懵在了原地。
这是个跟他一样没有母族依靠的孩子,孑然一身,似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扑腾出什么水花。胤嘉帝对她的优待似乎也仅限于此了,没有人能从这个君王冷厉的眼里看出来哪怕一点点温情。
但是,建平公主和慕容璟怎么可能一样?他从生下来就注定带着母族的罪孽,能活下来都是帝君慈悲!而她出身清白,无论王朝如何颠簸,只要还是胤嘉帝一脉,她就永远是王族的公主。
他们简直是一个地下泥污,一个天上白云。
他也听说过的。建平公主极少露面,可闲话还是从那些王族的孩子嘴里流出去。说这个公主性子极是古怪,很不懂礼法,粗野且目中无人,一个不对付恨不得就能拿茶杯朝你脸上砸……
他甚至方才还听到有人压低了嗓子编排。可真的等她进来了,却又纷纷噤了声,仿佛从来没有议论过那些是非。
——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该去跟建平公主搭话的。
……是啊,是啊,他该安安分分地躲着她的,就像这些年里躲着所有的人。
那又怎样?!
慕容璟仍然呆呆地望着她。她眉目里的桀骜张扬烧到了他心里,烧出来无边的勇气。
他用力攥了攥拳,直视着她的眼睛,嘴唇还在微微颤抖。可他努力地挺直了背脊。孩子的眼睛净透,有尚未被磨洗干净的倔强和已经被打磨出端倪的灵慧。
“阿玖。”他喊她,小脸肃正,像上古的巫祝念诵一个传说中的咒语。
她上下打量他,忽然便笑了:“嗯。阿璟。我记住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拽着他的领子,挤开了一群人,把他拎到了最近的一个炭火盆边上。
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站在人中间。平日里那些恶意的、挖苦的眼神,只从他身上转了一圈,便别开了,装作若无其事。
或许该高兴的,哪怕是狐假虎威,他也有了仰起头回视那些人的权力。可他站在阿玖边上,余光里,那个跟他一般年岁的孩子,垂眼看着茶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谁也不在乎。可她那么明亮,好像不用任何人,自己便足以成为光。
他忽然便觉得无所谓了,那些人又有什么干系呢?
扬眉吐气又如何?他站在这个世上,最终支撑他的,是自己的骨头,而从不是别人的目光。
那会儿,他尚且想不了那么深,只觉得炭火温暖。
那么、那么温暖。
//
暖到透过了阿玖的掌心,又一次传到他身上。
那么多年。
温暖过漫长的岁月,支撑着他在苦寒里前行。
阿玖啊,她似乎生来,便是他的太阳。
慕容璟伸手,抓住了玖之盖在他头上的手,用力握紧:“阿玖,太好了……”
太好了。
当年你那么光辉夺目,如今还是耀眼。
玖之晃了晃慕容璟的手,没有松开。
那只袖口落下去,露出来她的一截手腕。
慕容璟看到上面一道伤疤,颜色已经淡了,可好像还能看到当时的狰狞。
他不自觉地伸手去碰。
玖之下意识反扣住他的手,又很快松开,由着他触上去。她轻轻哼笑了声,满不在乎:“现在再要来,可没有那么便宜的‘好处’了。”
//
慕容璟记得的,那是二四零年的秋天。
按着两国邦交,契戎照例来出席朝会。这一年,和使臣一同来到大胤的,还有契戎的八王子。是个八岁余的男孩,生得强壮,高傲又好胜。
筵席末尾,是传统的比试,文斗武斗,也不过看个热闹,底下暗潮汹涌,面上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地糊弄。
没成想,武斗进行到了一半的时候,这位八王子提着他的小剑,亲自跃上了礼台。
使臣无奈,同胤嘉帝告罪。契戎民风豪爽,何况纵使无礼,这也只算是小孩子间的玩闹,实在当不上大动干戈。
可这下头到底藏了几分心思,又实在说不清楚。
几个年岁相仿的小公子跃跃欲试,都想着要给大胤争一口气,又相互比着眼色,计较到底是谁先上。只犹豫了不多久,一个孩子已经翻上了台。
阿玖随手扯开宫装,从身上摸出来一把短刀,冲对方挑了挑眉:“来。”
谁也想不通她是怎么把这刀带上了筵席,就像想不到她怎么会在衣裙下面还塞了一身短褐。
可没人有工夫想太久。转眼之间,两个孩子已经打到了一起。
那男孩显是练了几年武的,一招一式里娴熟有力,只是因为少了些实战而多了几分生涩。阿玖力气和体型都吃了不小的亏,当是没习过武,可动作里居然也不是毫无章法,偏偏又狠戾得不要命。一时之间竟也分不出高下。
交错的光影和碰撞声,两个孩子稚拙的缠斗里,竟然隐约带出了烽烟的气息。
刀剑无眼。
坐在上首的胤嘉帝和使臣却谁也没有开口。
“乒——”,短刀又一次被小剑格住。
阿玖飞快地后退,在地上一蹬,又前扑上去。
要结束了。
建平公主的体力快跟不上了,动作里已经有了短暂的凝滞。
略懂些武的大臣和贵族们都暗暗松了口气。建平公主是姑娘家,又小了两岁,何况没正经练过武,能撑到现在着实是不容易。这会儿即便输了,横竖也算不得丢脸。
刀剑又交锋了十来次。八王子也被拖入了消耗,到底是没有经验,呼吸开始乱了。
两个孩子缠斗在一起,已经丢开了正经的架势,靠力气和本能去生角,咬着牙从身体里榨出来更多的力气。像两只撕咬在一起的小兽。
有耐不住的窃窃私语冒了出来。最上头的席位上,还是一片安静。平静得让人感到寒凉。
阿玖又猛地提了一口气,反手持刀冲上去。
八王子咬死了牙关,强行扛住了手臂上的酸软,逼着自己握紧剑柄,挥出去格挡。
将将要跟剑刃撞上的刀忽地擦了过去。
阿玖左臂挡在前面,掩护着握刀的右手,冲着剑锋扑上去!
八王子眼里闪过错愕,又极快地染上凶戾。
剑锋一错不错地落下来。
阿玖睁大着眼。
她左手拳头攥紧了,切着剑刃的轨迹,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猛击向剑身。
骨肉和金属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剑身被生生砸出去,锐利的刃顺着去势切过她的手腕。
血立刻顺着剑尖被甩出来。
有人倒抽了凉气。有人已经站了起来。
她却像没有感觉一样。握紧了刀。
上步,旋身,力量从腰部流出,汇入肩背,大臂,小臂,手腕,涌向刀刃——
横斩!
刀背狠劈在八王子颈部。
男孩子踉跄了两步。
阿玖跃起,膝盖撞向他的背,按着人往地上摔。她跪压在他背上,右手下挥,刀柄击打在他肩胛骨上。
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男孩子瞬间被打散了全部的力气。
似乎只是一个眨眼之间,局势逆转。
四周一片寂静。
阿玖大口喘着气。她头发散乱着,衣服上划了几道破口,血顺着指尖滴到礼台上。手上的刀还抵在八王子肩骨上,压满了力道,微微颤抖。
颤抖里克制着浓重的喜悦——握住力量的喜悦。
慕容璟呆呆地看着远处她的背影。
——阿玖何止是明亮,她简直耀眼夺目。
小几下面被揉皱了的衣角被慢慢松开。又猛地被攥紧。
攥着布料的掌心里,一片濡湿。可他摸到脉搏在跳动,微弱,又坚定。
到礼台上那个背影站起来,跳了下去,慕容璟才回过来神。他一点点松开手,摩挲着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疼的指尖。
礼台上,八王子挣扎着爬了起来,挥开上前扶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了下去。
远处近处的人都在低声议论。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可惜了。倘若建平公主是男儿,日后必当大有作为。”
可惜么?才不。
慕容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议论最凶的那几个大臣面前。周围的人看过来。慕容琼急急地站起来,要拉他,被他挣开了袖子。
他第一次走到那么多人的目光下面,抬起来头。心跳有些急。可也是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其实并不害怕。
慕容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没什么好可惜的。别人能做到的,阿——姐姐——也能做到。”
//
你是太阳啊。阿玖。你会照亮每一个仰望你的人。
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地觉得,太辛苦了。就像那一日过去,连给你看伤的医官都讳莫如深。你本来就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可是为什么你——我们——想要什么,会那么艰难?
“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不知道哪一年,她的回答还在耳边,带着炭火的余温。
自由,未来。那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当得起用命去挣。
慕容璟忽然站起来,迎着她微眯的目光。血在身体里奔涌,狂热滚烫。
他冲口而出:“阿玖,如果我当上帝君,我们是不是不用拿命去拼了?你是不是可以自由了?”
他学着谋划一切的时候、甚至拉拢贺清延的时候,尚且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只是不愿这样任人摆布。可这一刻,这个他从来没有生过的念头,忽然就烧了起来。
玖之看着这个无比熟悉的少年。
苍白的一张脸,单瘦的身子,一点风寒都可能会要命的体质。他的眼睛向来生动颖慧,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像在深井里投进了火把。
她凝视着那漆黑的火焰:“阿璟。不是的。我们都有自己的战场,只有自己才能杀出去。”
玖之向他伸手:“我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有这双手才能抓住。”
慕容璟愣怔在原地,视线里映着那只的手。修长的指,覆着厚茧和伤疤,硬朗而稳定。
那是阿玖。
她命里带风,生如炽焰。
烈日长空,这世间没有任何能够囚困她的东西。
她笑:“阿璟,你也一样。”
慕容璟慢慢伸手,握住了那只手。
所有的机敏隐忍都失了效,他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和莽撞,这么少年轻狂——这么不顾一切地去坚信一个他都未曾想过的、无比荒唐的念想。
原来自己也早就,站上了战场。
他用力咽了一下唾沫:“阿玖。我们都会赢的。”
那深井里的火熊熊燃烧,再也不会熄灭。
“我前两天在这里看到了贺夫人。”玖之单手撑在窗沿上,半回过来身。
这里,晟胤宫。
慕容璟点头,把自己的底倒得干干净净:“贺夫人去年就在了。”
去年冬天,他独自回到那间民居,等着阿玖和顾先生送完贺清延。他坐在外间,太冷,没忍住咳了几声。长久的安静后,一阵细碎的铃响,里间的女人掀了布帘出来。
苏瑶直直地跪在他面前,叩首到底:“恩公,求你,不要送我走。我想在这里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不必找,就能见到我。”
“这里……”
贺夫人却没有听他说下去:“这里危险,我知道。可世家势大,他一个人何其艰难。别的地方我无从知道,可槐阳有他们的势力。我也在槐阳。我就算无用,好歹能听会记……我总归是他的后背。”
她声音平稳,没有慌乱也没有狂热,决意却从底下透出来。
那副伏在地上的背脊,清瘦却坚强,撑起了一个归处。
玖之眯着眼笑,指尖轻点在窗框上:“阿璟,你知道‘贺清延要出事’、比‘他真出事’早太多了,远不止是将将足够保贺夫人回来。而且,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贺夫人弄进来吧。”
慕容璟眨了眨眼,眉宇弯起:“阿玖,你什么都知道。”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弄进晟胤宫不算容易,再艰难的是让这个人用一个新的身份,自然地在这里生活下去,更毋庸说是作为眼线。
慕容璟早就开始准备了,甚至是在一切端倪将将显露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谋划、推断,看着城里的风浪一点一点翻起来,然后果断至极也大胆至极地搏了一把,从风浪里把他原本无能为力的两个人捞了出来。
而甚至贺夫人,也如他所料的,走到了他最期望的一条路上,他早早铺就的一条路。
——无论是为了贺清延,还是为了这个“盟友”,无论是把贺夫人当作托付,还是人质甚至尖刀。慕容璟都会把这个人保下来,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阿璟。别怕。”玖之从窗边收回来手,虚虚地揽过慕容璟,拍了拍他的背。
她一早便知道。
知道阿璟的挣扎和搏杀,勇气和冷静,彷徨和希冀。
他们拼命伸手去握住力量。背道而驰,却向着同一个未来。
慕容璟用力拥抱她,笑着,咬着牙:“阿玖,你先前说得没错。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个晟胤宫里的病秧子,从别的人手上讨命。我总以为,我孤身一人在槐阳,赢不了这场仗——阿玖,我想赢。”
桌上一个空着的杯子。窗户关上了,又被他推开。
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微凉。
阿玖那双握紧了刀的手仿佛还按在他的肩头,温暖坚韧。
她说,阿璟,我会得到我想要一切。你也会。我们约好了。
她说,阿璟,关好窗。
慕容璟用力揉了揉额角,伸手合上了窗户。
“阿璟拼了命想要燃烧。我知道。”没有人告诉他,可是,他像能听到她的声音。散漫温柔。
去年,在这间屋子里,贺清延同他说,三殿下和建平公主姐弟情深。
姐弟情深?
不是的。
你是我的知交。
跟姐弟没有关系的。
你是阿玖。
我是阿璟。
星辰追逐太阳,从此有了闪耀的勇气。
阿玖,我也会有一天,能够照亮你,也照亮我自己。
阿玖,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天下之大,没有应当困住你的东西。
我也会成为你的后背。
你只要向前。不必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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