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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逐空(二) ...

  •   四月末。
      北关战报,辽姚、契戎集兵,悄无声息,却也是四十余年来第一次,露出了勃勃野心。
      寥寥几十字的战报,卷至槐阳,又卷过大胤边关。守将们朝向被北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刀。
      每一个人都闻到烽烟的味道。
      吊在头上的那把刀终于靠近,刀刃贴着发顶。

      //

      初夏的晚上,顾怀泽和玖之坐在屋顶上。偌大的晟胤宫,除开阁楼小塔,这是最高的一处屋檐。
      他们一人抱着一小坛烈酒,并肩眺望黑夜里的晟胤宫。星星点点的火光,和外头槐阳城里的接在一起,分不清边界。
      和往常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玖之,我很快要走了。去北关。”这句话被夹在闲谈里,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好像是顶顶不重要的。
      玖之瞥了他一眼,也是随意:“‘去’还是‘回’?”
      回北关,还是去北关?你是终于挣脱了困囿你的地方,回到你的天地?还是留下了你的眷恋,一望三回头?
      顾怀泽向来是懂她的意思的。他笑了声,沉吟了片刻:“也许都是吧。”
      他两次长居槐阳,每一次都是困囚。连马都跑不开的地方,将军的兵甲高悬,精铁的缝里都生出了锈蚀。
      他该恨这里的。乱世未歇,任何一个把名字刻到过界碑上的将军,在这里都是磋磨。
      可他那么爱它。每一次离开的时候,都抱着满怀的缱绻柔情。
      他无所留恋于这个叫“槐阳”的地方,所有的美好都已飞散,仅剩的这个孩子也终将离开。可是啊,他一生最好的时光,全都埋在了这座城里。
      “我或许不会再回来了。”顾怀泽凝望着沉睡里的槐阳城,神情里是全无挂念的洒脱,目光却那么柔软。
      玖之扭过头看他,似是想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端倪,又似是想说什么,却很快放弃了。她轻轻晃着酒坛子,垂着眼看远方的天空。漫长的夜空,是月光都照不亮的深黑。
      “顾怀泽,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她轻声说。
      顾怀泽下意识地应她“好”,又怔了怔,转头,对上她格外执拗的目光。
      她是看起来多冷淡的一个孩子啊。才不会说“你要小心”,更不会说出“你若是不回来我过两年便去找你”——她恐怕想都没有想过。
      可这也是顾怀泽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看得到那句话背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下面,孩子茫然甚至惶惑的表情,抿着唇,凶狠又悲伤。他也看得到她攥紧了的拳头。
      一别将经年,他们或许能相见,或许再也不会。
      她不会伤感离别,可她那么、那么希望顾怀泽活着,一直一直活着。她恐怕也从来没有像这样,怨恨自己的无力。
      顾怀泽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下了决定:“玖之。你记好了……”

      二四一年,顾怀泽从北关被调回槐阳的那一年。
      在勤坤殿里,所有的侍从都退了,只有他和胤嘉帝两个。这是胤嘉帝继位七年以来,顾怀泽第一次真正直面这个君王。
      顾怀泽素来大胆无忌,行完礼便抬起头来,看向大殿上的帝君。
      胤嘉帝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利得像刀锋。
      顾怀泽还年少的时候,见过上一代的传说。那些在沙场上浸泡了几十年的骨头,谈到敌人,抬起眼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目光。
      他想起来关于胤嘉帝的传言。
      说帝君实际上来自慕容家极旁支的一系,血缘早已淡到三代之内都追溯不出来个王族亲戚了。当年的胤嘉帝根本是白身起家,却偏偏挣到了世家的支持。进了槐阳,夺下来了帝君的位置。
      传过这话的人,一边震惊于胤嘉帝的运势,一边在揣测这是个世家扶起来的傀儡。没有想到,这个“傀儡”坐稳了天下的第一刻,便转头来一个个掰倒了给过他助力的世家。
      有人讽刺“过河拆桥”。可所有人都得承认,这几年里,被世家搅得昏黑的大胤,一点点平息,有了清明的迹象。
      “胤嘉帝”这三个字,恐怕真的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吧。
      顾怀泽心下感叹。面上却是一片淡然,不等胤嘉帝开口,便回了那句上位者惯来的客套:“陛下,臣孑然一人,唯一的兄弟在南迦守边,只要北关太平,我便没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他这话说得不算恭敬,甚至说不上客气。可他真正的意思甚至不希望帝君听明白。想给帝君留下印象的,不过是那一句“孑然一人,唯一的兄弟在南迦守边”。
      可他这样近乎惶急的抢白,居然还是让胤嘉帝抓住了端倪。
      顾怀泽看到胤嘉帝微微挑了一下的眉峰,几乎下意识地要去怀里摸刀。
      纵横过沙场的将军,罕见的那么冲动。他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又哪里可能会有刀。甚至他忘记了自己到底面对的是谁。如果慕容锋要动阿野……
      “钟家早就不在了,对么?”
      顾怀泽听到胤嘉帝问。
      他呼吸顿了顿,忽然便笑了:“是。钟家八年前,便不在了。”
      钟家早就零落了,剩下的,不过是叫安野的男人,带着名为薛逸的孩子。仇恨被“天下太平”尘封,荣耀与责任高悬。
      他们从那以后,便只为自己站立在世间,走自己的道路。
      就像胤嘉帝那句话里藏着的承诺——他不会动剩下两个、已经不是钟家人了的遗孤。

      顾怀泽本不应该把安野和薛逸的消息告诉玖之的。他不该告诉任何人。
      他们曾经被王朝背叛,除了两条命,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还要他们去忠君守国么?一个本该早已死在了战场上的男人,一个不过十余岁的少年。何其残忍。
      连胤嘉帝都放过了他们,不是么?
      可是,顾怀泽看到过她坐在晟胤宫最高的一处屋檐上,眺望远处的天空。看到过洒脱恣意的少年在尚未明朗的天色里,一遍一遍地练剑。也看到过落拓不羁的男人在昏黑的灯下,反复勾画大胤六州的边防。
      没有人逼迫他们。可如果,那是他们想要踏上的命运呢?
      如遇昏君,将士当卫民。如有明主,将士当忠国。
      他们不应该就这么终了了一生。

      //

      五月初,安北将军调任北关。这一次,没有一个世家再有胆量质疑“北剑”的兵权或是忠心。

      五月十日,清晨,顾怀泽离开槐阳。他带着几小队兵马出了槐阳城,没同任何人告别。就像他来到这里的那一日一样。
      他在城外看到了玖之。
      她拉着马缰,在路的前方,遥遥地望着他。没有靠近,没有远离,也没有露出任何情绪。恍似她幼时他们初见的时候,清醒而倔强。
      顾怀泽跟她擦过的时候,玖之向他点头,举了一下手上握着的短刀。
      ——他把自己常年随身的短刀留给了她。
      隔得不算远,顾怀泽看到她手背上绷紧了的筋骨。他在心里叹了一声,面上却笑笑,用同样的姿势,举起自己新换的刀。
      他们像在战场上擦肩而过的同袍,短暂的相逢后,又将分别走向自己的战争。
      顾怀泽心里酸麻,坠着他很陌生的情绪。像是离愁。但他攥紧了缰绳,没有回望。
      恍惚里,他似乎能听见身后的马蹄声。不用去看,就能想象出那个孩子调转马头离开的身影,背脊挺得笔直。无论多么不舍,都会毫不留恋地离开吧——逼迫着自己毫不留恋。
      他想起来她小的时候的模样。那么小一个孩子,应该还是玉雪可人的一小团,无忧无虑。可她仰着头,肆无忌惮一般,却又清醒得可怕。七年过去了,她不再是冰冷彻骨的一个,她一点点有了些温度,学会了在人前嬉笑怒骂,偶尔装作人畜无害的一双眼睛,内里还是冷淡清醒。
      幼年的那些执拗和倔强,已然生长成了坚韧的模样。
      人的硬气会被时间打磨。有的磨成了风里扬沙,一把飞散了。有的磨成了钢筋铁骨,不可摧折。
      那些她亲手锻铸的坚硬和冷醒,将会支撑着她,独自一人站立在这世间。
      顾怀泽猛地勒住了缰绳,调转过马头。
      在不长的队伍尽头,他意外地没有看到她的背影。他的学生没有离开,拉着缰绳驻留在那里,望向他的方向。
      他的酸麻,也漫在她的血里,他的离愁,同样坠在她的心上。他没有办法洒脱离开,她又怎么能完完全全割舍?
      七年啊。
      “顾怀泽”三个字已经浸透了她的皮肉,他的习惯、他的喜好、他的一言一行,乃至他的信仰,已经——早就——融进了她的魂魄,随她一起生长。
      就像她早已不仅仅是他的学生,不仅仅是他欣赏的一个孩子。她成了他心上的第二份挂念,刻进他生命里,交织成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们曾在这座城里相依为命。

      顾怀泽笑起来,放声长歌:“安兮,游方。归兮,故乡。望兮,川江。征兮,八荒。战兮,儿郎——”
      他的背后是他的家国,他的面前是他的战场。
      大漠荒歌,他送他的学生去往自己的征伐。
      祝你得偿所愿,祝你自由无忧。

      你知道成人礼是什么时候么?
      成人礼是老师死的那一天。
      在那之前,我愿我可以牵你走上征途,为你铺平前方所有的路。

      去做你想做的事,前往你想前往的地方,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玖之,你不是草芥浮萍,你是人间璞玉。
      你将会光耀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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