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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逐空(一) ...

  •   胤历二四八年。

      从后世来看,这是相当奇异的一年。
      在正史里,关于这一年的记录只有一句话,“是年,天下似安”。
      一整年里,少见的无战事。连最能挑事的南绍,都碍着上一年的和约、和亲的建清公主、和他们自己送去的质子,面上确实是安分了不少。
      可在后世无数史官的注述里,这一年被反复地提及,对那个“似”字的解读更是层出不穷。
      有人说,实际上这才是“胤嘉战乱”烽烟初现的一年。
      这一年,大胤守关的将军或早或迟地,都调转了目光,望向被忽略了几十年的北方。
      四十余年前,被“大胤天将”砍断了刀弓的辽姚、契戎,终于抬起了低俯的头颅,在大胤的版图上磨砺起他们目光里的刀刃。
      漠康的商人越来越多地在边境游走,袍衣下藏着锻打锋利的弯刀。
      晋梁几处兵营里无声地、不易察觉地,三两队兵地减少。将士们默契地沉默,沙盘里是远方的山河。
      肃凉的新兵快速扩充,那些从没有真正见过鲜血的年轻人,在校场上锤炼着自己。
      至于南绍……南绍一年前便敢打的仗,难道一年后会被一张薄纸震慑?
      山雨欲来里的大胤,群狼环伺,但伏卧着的猛虎,尚不会因此被当成病猫。

      //

      上元节。还是烽烟味尚未弥散的时候。

      玖之踩了踩冻严实了的土,转身翻上了光秃秃的树丫,凝神眺望山坡下面的街市。
      灯笼,游人。整个槐阳城被温暖的灯火衬染着,照亮半边的夜色。
      顾怀泽扬手把大氅抛上树,结结实实兜住了玖之的头脸。他自己倒是完全不顾忌冷风,随意往树干上一靠,伸手到怀里,摸到金属的刀柄。跟他身体一样的温度。他顿了顿,没有抽刀出来,眼里先流出点笑意。
      玖之早就习惯了,连个白眼都懒得翻,利落地把大氅拉下来,从树上往下抛。
      衣料展开,铺天盖地地落下去。
      顾怀泽伸手,越过氅衣迎向更上方。同时往侧边让过去。
      “碰——”金属相撞。
      短刀上迎,撞上直斩而下的长刃,精准地击打在刀身侧边。
      顾怀泽笑了声。
      玖之一击未成,抓着氅衣后翻,迅速闪避。
      顾怀泽的刀尚未出鞘,已经直逼向前。
      玖之把衣服抛起来,一脚蹬在树干上,刀锋猛扑向顾怀泽。
      长刀和短刀在一片昏暗里疾速互换攻防。
      玖之双手持刀,刀身下压,飞扑而下!
      忽然一声轻响。夜色里暴出来另一道极清冽的光。
      顾怀泽拔刀了——
      上挑、前劈,清泉一样地冷光溅出来一串残影。
      刀刃对斩。
      玖之在一瞬间对冲的刃口上借到了力,腾空而起。她从顾怀泽头顶上越过,刀势反折,扑向他的后背。
      顾怀泽连转身的空隙都没有给她。左手刀鞘后格,右手反手持刀,预计了玖之的落点,向后方刺去。
      长刀借着下冲的气势压过去,用力道生撞向刀鞘。玖之眼睛凝着逼过来的刀锋,一眨不眨。
      顾怀泽忽然松手,放开执着的鞘,捏住了长刀的刀身!
      玖之身形一滞,一瞬间被拖向顾怀泽。
      短刀击在长刀刀身上。金属嘶鸣。
      ——顾怀泽的刀根本不是冲着她来的!
      玖之猛地抬手,左臂下劈。
      金属发出濒临破碎的尖叫。
      她的手腕狠狠撞上刀背,抵在两刀相交的那个十字中心,拼着蛮力硬生生把短刀下压了几寸。
      刀尖从长刀的刀身上撕过。
      玖之在交点脱开的一瞬间借力,再次跃起——再次下劈!
      顾怀泽扬手,刃口直斩在她腕上,又顺着去势,重重截住长刀。
      猛烈的撞击。
      刀身终于碎裂,断开。
      玖之腾跃而起,断刃再度下斩,以更高的速度撞上迎面逼来的短刀。
      顾怀泽左手成刀,劈在她右手腕上。
      几乎同一时间,玖之伸手抓向短刀的刀刃,穿过成片的刀影,握住了刀身——
      跟顾怀泽方才的角度几乎如出一辙!
      顾怀泽抓住她的手腕往下带,右手上刀光翻腾,推着她的手前移,逼上她的脖颈。
      “承让。”顾怀泽声音平稳。
      那一个瞬间,烟花在他们头顶绽开,飞散出绚烂的色彩。映亮了顾怀泽眼里的笑意。
      他和玖之同时松手,齐齐往后,拉开了几步距离,又一道仰起头看天。
      大朵的烟花,把浓重的夜开成了幕景。
      直到最后一片落下,还在眼前投出来斑斓的余韵。
      玖之抬了抬手,又放下来,掂了掂手上只剩了半截的刀,也笑,半真半假地叹:“可惜。”
      顾怀泽耸耸肩:“不可惜。槐阳的刀着实不济。”
      “那我在战场上也活不下来。”跟几年前相差无几的一句话。好像这么多年,仍能在她身上看到那个倔强的、满身是刺的孩子。
      顾怀泽叹了口气,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心疼。他只是走过去,抓住她左手的小臂。
      精铁的护腕,表面上已经有了裂纹,裹着的那只手,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玖之用刀背敲了敲手腕,满不在乎。
      “你啊。”顾怀泽又叹了一声,帮她把这只废了的护腕拆下来。下面的皮肤已经泛出一片青紫,连在这样暗淡的光线下都显得刺目。
      顾怀泽忍了忍,到底还是伸手点在她手腕上:“玖之,在战场上,不拼命会死,但是不会逃跑也会死。”
      玖之笑了一声,歪着头,从下往上觑着顾怀泽,半开玩笑:“顾怀泽,你总是撺掇我做逃兵诶。”
      顾怀泽挑眉:“那总不能白让你喊我老师。”
      老师不就是这样么?教胆怯的学生勇敢,教不要命的学生敬畏生死。
      顾怀泽掌心轻覆,很快又松开。转身的时候,他又看到她握在右手上的一截半柄断刀。槐阳城里的刀实在中看不中用,要真上了战场,大约三招都对不下来。可那只手死死地握着刀柄,暴出泛白的骨节。
      她注定了要踏上战场。
      不是么?同她是什么身份、是谁的孩子都没有关系,同她拼尽了全力要自由、要挣脱出去也没有关系。那是流淌在她骨血里的命运,无可阻滞地,在她一点一点长大的过程里便已经写就。勾勒出那些人的影子。
      玄光、顾怀泽、慕容锋、慕容璟……还有她自己。
      好么?不好么?

      “玖之……战场很残酷的。”顾怀泽后仰,双手撑在泥地上,面朝着夜空。
      深黑的背景下,有星辰闪耀。静谧安好。
      他语气那么平淡,连罕见的迟疑都是一晃而过。
      “很多人死了。很多很多人。我运气好,活到了这个年纪。可是,玖之,大多数人都一去无回。当年同我一起进行伍的同伴、并肩战斗过的同袍……我最好的一个兄弟,都死了。所有的胜利和荣耀,都是拿骨头堆出来的。”
      顾怀泽眯着眼,那些人的样子再一次浮现在他面前。
      幼时一同玩闹过的伙伴拍着他的肩,嘻嘻哈哈地嚷着“老顾别发愣了,喏给你抢的干饼赶紧吃”,从他面前跑过去。
      刚进兵营的年轻人跟他碰杯,装作无所谓的模样,却又悄悄涨红了脸,喝上了头跟他说“将军能跟着您去打那些贼人真是太好了”,眼睛明亮如星辰。
      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坐在火堆旁,略带拘谨地谢他递过去的烟叶,比划着手憧憬“等咱们回去我儿子少说得有这么高了”,粗犷的线条软化成温柔。
      跟了他很多年的副将站在城楼上眺望下面的城池,欣慰又感慨地笑“内子要是能看到这些不知道得有多高兴”,一点点红了眼眶。
      他还没记住名字的青年把战旗塞到他手里,执拗地不肯放手,血随着话一起喷出来“将军我扛住了”,那双眼睛至死都没有离开他守过的大地。
      整天围着他问东问西的小少年躺在自己的血泊里,空洞地望着天空,似哭似笑地呢喃“我没有逃,我娘会骄傲的”,泪流了满面。
      ……
      曾经结伴在槐阳城里撒欢忘愁的至交,在虚妄间对着他遥遥举杯“交给你了怀泽”,眼里无奈又歉意。
      顾怀泽捻了捻手指,多年前的触感还留在指尖上。旗杆上沾满了血,滑得几乎握不住。冰冷又滚烫。
      他们都,死了啊……

      顾怀泽缓慢地握拳,把手指收拢进掌心。他呼出口气,笑了笑,轻声道:“我也会死的。”
      玖之猛地扭头看向他。
      “没什么好奇怪的。几乎每一个将军都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这是一场看不到止境的乱世。每一个在这里厮杀过的将军,有过不一样的荣耀或屈辱,却终将得到同一个结局。
      ——要么伤病到再也提不动刀枪,要么埋骨战场。
      没有人可以逃过这血腥的诅咒。这是他们踏上战场的那一刻便写就的命运。
      玖之深吸了口气,一点一点吐出来:“我知道的……”
      她往后倒,冷意从泥土上透到背脊。蜷了蜷手指。
      她没见过那些人,没听说过他们的人生。可是,她仿佛能感觉到他们的魂魄穿过她的指尖,大哭大笑,目光悲伤又温柔。
      他们在这片土地上。
      这片她永远也逃不出的土地。
      玖之伸手,手背压在眼睛上。
      冰冷的皮肤相触,恍惚里居然生出了暖意。
      他们在她的耳边呢喃,诉说着亘古旷长的故事,诉说着悲伤、眷恋、热爱,和勇气。
      “顾怀泽。这就是我的战场,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条路。要么活,要么死。”玖之仍然道,那么执拗,执拗到近乎偏执。
      “打仗不好玩的,我知道。”她听到亡魂细碎的低语,穿透了光阴和生死,眼神宽容又坚韧,“我不想去打仗。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可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了。”
      她遮着眼,慢慢笑起来。离初遇已经六年余,她再一次艰难地剖开自己,摊到这冰冷的世界上,妄图点起火苗。
      “或许我可以安于我的身份,一生富足,平安无虞。可是——我不可能把未来交到别人手里。去往哪里、是生是死,没有谁可以让我随波飘零,这个乱世也不能。”
      顾怀泽凝视着她。
      玖之伸手向天空,张开五指,透过指缝看到隐约的星光。虚幻里,烟花像还在绽放。她的嘴角扬起的弧度渐大,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烟花再短暂,也曾经活过。我想要我活着。”
      那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坚硬,细小的伤痕在上面交错。
      慢慢握紧了。像能握住一切。
      “我站在这战场上,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可是,我要自己握住刀柄,不需要等任何人来救。”
      玖之可死于战场,不可终于宅院。
      她不是养在帝王家的金丝雀。她是苍鹰,生来就要翱翔于空。
      死亡可以折断她的翅膀,却不能逼她收拢羽翼。
      顾怀泽看着她,缓慢地闭了下眼:“玖之,你知道成人礼是什么时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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