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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潮浪(三) ...

  •   两日后。夜。槐阳城。
      或许大胤每个大些的城都有那么几处地方,杂乱的民居堆叠,狭窄的走道里衣裳被单遮天蔽日,隔着薄薄的门板能听到隔壁打鼾的声音,但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隔壁到底住着什么人、是活着还是死了。讨生活的穷苦人和流民乞丐混居在这里,埋头于自己的出路,撒泼骂街,却始终在相互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莫问他事,莫论他人,仿佛是这里的生存之道。
      这样特殊的时局下,哪个城都逃不开。槐阳也不例外。
      一间小小的民居,缩在堆得乱七八糟的楼阁或是平房里。
      慕容璟带着贺清延穿过弯绕的小路,摸进这个破陋小屋。慕容璟在黑暗里比了个手势,已经逼到他们颈侧的刀又无声地退了。
      他一句话都没说,往里屋走。
      一张粗布帘直拉到地,把里头掩得严严实实。
      慕容璟掀开帘子,拉着贺清延闪进去。
      里面一豆油灯,映着一个女人。她已经半站了起来,攥住手上的匕首,收紧了系在尾指上的细线。那根线一路拉到了外间,上头绑着铃铛。
      昏黄的光照亮贺清延的脸。
      女人倏地睁大了眼。
      贺清延看着她,嗓音干涩:“阿瑶……”
      苏瑶慢慢放下匕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贺清延,千言万语在里面滚过,一句都来不及出口,混着泪落下来。
      慕容璟退了出去,放下帘子。

      “我马上要走了。阿瑶,我……”贺清延抱着他的妻,半天,只憋出了这一句。很多的话、很多的解释、很多的牵挂和担忧……太多了,多到无从说起。
      苏瑶仰起脸,轻轻挡了一下他的唇,阻止了他的话:“阿延,你会回来找我的,是不是?”
      贺清延闭了闭眼:“我会来见你的,如果我还活着……可是……这一次,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你会回来的,是不是?”苏瑶望着他,目光那么温柔,又那么坚硬。
      贺清延一瞬间想起来好些年前,她逃了家,也是这么望着自己,说“我要嫁给你啊”。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是。我会回来的。不论生死。”
      苏瑶笑起来:“好。我等你。”

      “走吧。”贺清延掀开布帘又放下,外屋淡薄的黑暗短暂地晕开了些,又吞涨回去。
      月色稀薄,贺清延居然看清了那根线。从布帘后延伸出来,系在木墙板的一枚钉子上。
      他伸手,轻轻勾了勾线,停了片刻,又勾了一下。手指下,他感觉到线被扯动了些许,和他方才一样的节奏。铃铛被按住了,无声的夜色和灯火里,衣料细细地擦动。
      贺清延偏了下头,侧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角度,却最终没有把视线转过去。
      他抿住唇,重新转向前方,大步走出了屋子。粗布帘在他身后紧闭。

      //

      贺清延跟着慕容璟在七歪八拐的小巷子里穿行。浓重的黑拢着这片地方,房屋的阴影下面连月色都透不进来。
      慕容璟轻车熟路地在其中回转、周折,从一条看似的断头路里,居然又转出来一处窄路。
      贺清延紧紧跟在他身后,把他们走过的路比对他前两日背下来的地图。布局太乱了,脑子像是要搅和在了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穿出了那片民居,走到了一条大道上。
      慕容璟很谨慎地张望了一圈四周,贴着墙根,往正阳门的方向靠近。
      贺清延浅浅地摒着呼吸,掌心濡湿。
      夜色依旧浓重。

      “什么人!”一声喝问。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夹着兵刀碰撞的声音。
      慕容璟和贺清延同时停住了。
      官兵从远处走近,举着火把,迅速地向他们围拢。
      “各位大哥,我们……”慕容璟的声音闷在拉高了的衣领下面,又陡然一顿。
      他被贺清延拖着跑了起来,从官兵还没来得及围拢的缺口上撞了出去。
      贺清延已经顾不得礼节了,死死攥着慕容璟的手腕,没命地往正阳门的方向跑。
      带头的那个兵他见过!就在被软禁的那几日!
      “抓住他们!”粗粝的嗓音像炸开的惊雷。脚步声迅速地接近,似是贴在了后背。
      贺清延听到自己散乱粗重的呼吸,心跳得像疯了一样,又止不住地往下沉,火苗和冰碴子一起被塞进来。
      正阳门远得像是这辈子都到不了。
      慕容璟已经落后了他大半个身子,跑得踉踉跄跄,喘息声仿佛随时能厥过去。
      他一个人多半都跑不出去,更别说拖了个慕容璟。慕容璟身子不济,跑这几步已经快近极限,想都不要想能甩脱这些训练有素的官兵。
      他不想死。他不想折在这里。他还要去查出真相,要给自己洗去冤罪,要把世家掰倒,要给他的国更清明的未来。
      他还要回去见阿瑶啊!
      贺清延攥紧了慕容璟的手腕,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命。
      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不甘——可他不能让阿璟落到世家手上,他不能让救了他的人丢了命!
      贺清延狼狈地奔逃。
      少年纤细的手腕,角着力挣动。像是在劝他放手吧,逃吧,我还能拖他们一会儿。
      贺清延眼前一片片比夜色更深的黑,脑子里却是空白。他只记得用尽全力迈开腿,用尽全力呼吸,用尽全力抓住那一截手腕。
      他听到兵刀出鞘的声音。

      马蹄声。迎着他们的面冲过来,又跟他们擦肩而过。
      一声惨叫。
      金属相撞,呼喊,叫骂,哀嚎。
      贺清延跑出去了十几步,被慕容璟狠狠扯了一把。他一个踉跄停下,才发现后面的人没有追上来。
      他回头。恰好看到一个人影落入十几个人的包围圈。
      那人踩着对方的刀身腾空,手上长刀横扫出去,连着刀鞘,晕出一泼模糊的光。
      马匹站在路边,不安地踢踏着。
      慕容璟从怀里摸出来把匕首,拿都没拿稳就想往混战里冲,被贺清延一把按住了。
      “她明明说了不会管的!”慕容璟还记得压着嗓子,却是在冲贺清延吼,带着哭腔,“他们人太多了!”
      贺清延从没见过慕容璟那么慌乱。就连方才他们快被抓住了都没有。
      不过片息,包围已经缩小了。那人被逼了下来,反背刀身格挡。
      慕容璟死命挣着,拖着贺清延往那个方向靠。
      那个连跑都跑不动病秧子居然爆发出惊人的力劲。
      马蹄声再一次逼近。
      有人自马背上跃起,飞扑入战局,一棍子挑开了当着前一个人头上劈下去的刀。
      先前那人猛地仰身,拨开欺近的兵刃,腾跃而起。刀砸出去,狠狠掼向官兵的头。他落地,恰恰落在了后来那人身后。
      那人棍子挥得快过了官兵的刀,连着撂倒了几个人。他又退了一步。
      两个人背脊相抵。
      他们像是配合了无数次,对彼此了如指掌。刀和棍被一模一样的动作向前劈出!

      一地的官兵,歪着头,晕得人事不省。
      站着的两个人一手长刀一手长棍,兜帽严严实实掩着脸。
      慕容璟想也不想便冲了上去,抓住个矮的那个的胳膊,上上下下地看她有没有受伤,却一个字都没有问。
      玖之冲他做了个手势。
      慕容璟会意,用力点了下头,又比着口型:“你们小心。”他说完,看了一眼玖之,飞快地往来路退了回去。
      贺清延木愣愣地看着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感觉自己没用过。
      “走。”顾怀泽抓住他的衣领。
      不远处玖之回头看了顾怀泽一眼。顾怀泽弯了弯眉,转身把贺清延拎上了马。
      这人也是个疯的!
      如果说玖之来救她弟弟还勉强说得过去,那贺清延打死也想不到,这位什么时候都看着冷冷淡淡的顾将军,居然能在半道杀出来“街头混战”。居然还他妈的带了两匹马!

      他们很快到达了正阳门。时间算得准,离开城门半刻都不到了。
      将将在城门前勒住马,又是一小队官兵从后面靠了过来。
      “你们——”带头的人厉声喝问,狐疑地盯上了他们。
      玖之和顾怀泽对视一眼,没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飞身而上。

      “什么人!”几个守城兵听到声响,疾步奔了过来,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官兵,顿时绷紧了,抽出刀来。
      “袭击官兵,按律当受鞭刑。尔等束手就擒!”几个守城兵远远地围住了,谨慎却不胆怯,刀刃对着里面的人。一息之间,守城兵到了战备状态,四周压满了烽火的气味——禁军绝不是那些被世家控制着的官兵可以比的!
      顾怀泽摊开双手,向前了一步。
      他环视过守城兵,缓慢地抬起空着的手,伸向他的兜帽。
      玖之探身,一把按住了顾怀泽。她把自己的兜帽一掀,从怀里摸出来个腰牌,丢在地上。
      一个守城兵盯着她,小心地蹲下身,去看那枚腰牌。
      她坐在马上睨着他们。远处的城墙上的几点火光映照,她唇角边缓缓挑起来个笑,眼神却像冰,锋利又嚣张。
      这一瞬间居然像极了他们只遥遥望过一眼的胤嘉帝。
      “怎么?教训个人还得知会你们一声?”
      腰牌是晟胤宫中的制式,上面刻着两个字,建平。
      那士兵一哆嗦,单膝点地:“见过建平公主!殿下万安!”

      //

      贺清延把文牒收进怀里。正阳门在他的身后,一点点开直。
      他不太熟练地攥着缰绳,肩背还僵硬着,好像追杀的刀立刻要劈到他身上。
      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哆嗦了一下,又咬了咬牙,强自镇定下来。
      玖之哼笑了声,漫不经心的神情,连笑意都很冷淡。
      “你看见了,世家远比你我以为的,更加强大。害怕么?”她反手指了指正阳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阿璟想必会保你的命吧。”
      贺清延愣怔地望着玖之。手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
      这对姐弟问的话都差不离,可心态已经是时过境迁。
      背后是混沌,却平安温暖。前方是望不见归途的黑暗。
      短短半个时辰都不到里,他所有的侥幸乃至希望都被击碎。他逃得出自己的住处,不过是因为世家笃定了他逃不出他们的势力,又乘了三殿下的庇护。他逃得出槐阳城,到底是借了建平公主的势。等他离了这一切,小小的卒子轻易就能被撕碎。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或许他真的没有希望去掐住世家命脉,连一丝都没有。
      前路无形的刀枪剑戟漫布。贺清延唯一能看到的,只有无名荒冢埋骨地。
      为官六载,他以为他能做那滔天浊浪里的一块斧石,劈开混沌黑暗。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不过是一片浮冰。一点波涛就能把他拍碎。

      可是,他不想退。

      “我要去。”贺清延直视着玖之的眼睛。
      玖之“嗯”了声,往远处点了点:“他们送你去。”
      树下骑着马的男人,身材或魁梧或精干。他们沉默地望着这边,像是要用自己、竭力载起这片浮冰。

      //

      玖之调转马头,站在泛白的天光里,望向城门的方向。
      天彻底地亮了。黑夜里的赌命周旋散了。正阳门外,旅人商客熙攘,亡命之徒在他选择命运里狂奔。正阳门内,帝都槐阳正在慢慢苏醒,守望的人披着晨曦为远行客祈告。
      玖之垂下眼,她捏着马缰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那些官兵直对着他们劈过来的刀,锋刃锐利,等着舔舐鲜血。
      她不怕厮斗,不怕杀机,甚至不怕搏命,可这也是她第一次直面世家的势力。槐阳城内就能这样的猖獗,人命如草芥。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那是他们要抓的人。
      一只手伸过来,覆在她手上,慢慢握紧了。
      “顾怀泽。”
      骑着马的男人跟她并肩。兜帽下面,是顾怀泽的眼睛。
      “你为什么会来?”她跟踪了慕容璟,顾怀泽又跟上了她。多像雪地里的野兽,咬着同伴的气味摸索。
      兜帽下的眼睛露出来笑意:“玖之,我是你的老师啊。”
      所以不论前面是什么,我都会来救你。
      玖之歪着头,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她的手在顾怀泽掌心的温度里,渐渐稳定下来。
      顾怀泽晃了晃她,松开,又抛给她一个小酒壶。
      玖之接过来,咬开软塞。
      清冽的酒液灌下去,在胃里热烫起来,滚走了几个时辰的寒气。
      她呼出一口气,摇了摇酒壶,仰起脸笑开。
      玖之把酒壶丢还给顾怀泽,伸了个懒腰,就着那个姿势,眯眼看渐渐攀高的太阳。
      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光线澄澈,铺往整片大地。像能照亮所有在黑暗里挣扎的人,像黑暗里一切的一切困苦,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顾怀泽敲着马鞍,随口哼起一首古老的边歌。
      玖之闭上眼,彻底放松下来。她沉在顾怀泽清冷却温润的声音里,像裹在冬日被篝火烘暖了的夜色里,闻到薪禾的芬芳。
      “顾怀泽,为什么要拼了命去见什么人呢?明明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个困惑了许久又被抛到了一边的问题,终于又借着刚过去的夜色,探出来端倪。
      “嗯……大约是,有些人现在不见,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又怎么样呢?”玖之喃喃,蹙着眉。
      “不会怎么样吧。”顾怀泽看向她,表情温和,“只是,或许就像缺了点什么吧。如果那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一个。”
      玖之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抿住了唇。
      顾怀泽接过她手里的马缰,引着两匹马慢慢地往城门的方向走。
      他想起来很多年前,他和阿野也是这样,站在他们的大哥面前,茫然里掺杂着困惑和一点点不屑。他们一起用肩去撞,把那个偷眼瞄着自己新婚妻子的男人撞得从廊上跌了下去。然后小半是认真大半是打趣地问他:“大哥,‘爱’是什么啊?”
      “玖之,你觉得爱上一个人的开始是什么?”
      玖之整个人向后仰,半躺在马背上:“嗯?”
      “‘当你开始害怕死亡。’”那时候的年轻人这么回答他们。
      从无畏里生出来恐惧。想和那个人一起活下去,想再多看哪怕一眼。
      敬生死,念平安。
      又从恐惧里生出来勇气。可以为了那人去搏命。
      披荆斩棘。无坚不摧。
      顾怀泽看着玖之的脸,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认真。那句带着血腥气的、不祥的话,在他口中却那么温柔,像是牵着她的手,带她走上命运。又像是……在拨开自己的命运。
      “害怕死亡……”玖之睁开眼,扭头看向顾怀泽,“你也是么?”
      顾怀泽一怔。
      她已经不是在问“爱”了。她在看着顾怀泽的眼睛,也在看着安北的剑锋。
      顾怀泽在那眼神里迅速地败下阵来。他认真地审问自己,恍惚里听到很久以前,也有人问他,“顾怀泽,你害怕么”。

      害怕么?
      站在战场上的时候,害怕么?
      人人生死难顾,模糊了面目,痛苦,嘶吼,逐渐麻木了别人的生死,忘却了自己的生死。只有手中的剑和胯|下的战马是真实的。
      鲜血,厮杀。死亡。
      没有名字的将士,害怕么?
      你是天边长风,山间烈日。“你是顾怀泽。”
      你,顾怀泽,害怕么?

      顾怀泽沉默了很久,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玖之愣了愣,随即又点了下头,痛快地接受了这个回答。
      他却像是被她的表情荡净了阴霾,侧着头认真想了想:“可是我想,我若是爱一个人,隔着千万重山,也要去见他。活着还是死了,纵使年年岁岁的见不到,也必不让他忘记我。”
      他面上带着很温和的笑,眼里是灿烂的锐气和傲气。
      “就像你每年去见他那样么?”
      顾怀泽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啧”了声,笑骂:“瞎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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