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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山野(一) ...

  •   胤历二四一年,初冬。
      望州,青云山,青云观。

      孩子摸索着门板,轻车熟路地找准了位置,用力按下去。
      一声轻微的“咔哒”,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木板上,露出来一个一扎见方的空洞,里头藏着精密的机关锁。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薛逸身体紧绷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探到腰侧,却摸了个空。他动作一顿,紧接着迅速下蹲,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石头。这才警惕地望向四周。
      远处半秃的树枝哗啦啦地响。是风。
      他长舒了口气,要把石头抛下,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拿近了些,借着月光,对着那石头瞪了半晌眼。没一会儿,小脸上的嫌弃就掩都掩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居然有了些忍辱负重的味道。狠狠心,到底把石头塞进了自己腰带,蹦了两下,确认不会掉下来,又拍了拍腰间。
      石头坠坠的,可到底还是轻了些。腰上空荡荡,总觉得不习惯。
      他眉头皱紧了,终于放开手,有些懊恼地垂下去,愤愤攥了下拳。
      师父真是的,又要搞偷袭,又要抢我的剑。不就是崩了个……几个口子嘛,至于修一天半?要是再被他偷袭,怕不是只能躺着挨打?唉,下回还是我自己去搞把剑备着好了……
      薛逸撇撇嘴,对着空地挥了两下拳头,又把心神给敛了回去,小脸上表情都收了。他重新看向那个机关口,伸手,一点一点细细地摸过去。
      凹凸错杂的金属和木料从他的皮肤上擦过。
      指腹上的茧被他锉平了,新皮细腻,对每一处细节的感受都异常鲜明。
      薛逸摒住呼吸。耳边风声息了,眼前就剩下这么一小片天地。
      月光无声地偏移。
      他终于摸过最后一处。又返回来,闭上眼,一寸寸逆推过去。
      眼睫在月色里染上清霜。
      机关图在他脑海里丝丝缕缕地展开,一点点清晰。和先前推演过的那些衔接,愈发明了。云雾被一寸寸拨开。
      到某一个界线,忽然又不动了。雾气重新漫起。
      薛逸睁开眼。他咬了咬唇,有些焦躁起来。
      这是这个月他偷摸过来的第九个晚上。
      连着上个月、上上个月,刚好凑够了四十天。
      这么久了啊……
      前前后后,他已经在白日里打了四十天的瞌睡了。上上个月阿泽叔叔还在的时候还好说,可这会儿,没人来分摊师父的注意了……师父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又不是瞎的,不晓得哪天就要抓了他包。
      自己还在这磨磨蹭蹭!
      薛逸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手臂,在刺痛里定下神来,从头开始摸索。
      很快接上了方才的进度。又艰难地往前推进。
      他全身心都悬在了上面。
      又卡住了。
      再来一次。
      薛逸深呼吸,慢慢吐出来。再深呼吸……不知不觉里,他把习武的基础都用到了上面。
      推进——
      他忽然停住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缓慢地倒吸了口凉气。
      仿佛是反噬一般,比先前浓重上数倍的迷雾铺天盖地,把他吞没进去。推演过的构造一下子被推翻,冷冷地嘲笑着他。
      薛逸呆呆地看着那块孔洞。错综复杂,暗含讽刺。
      他脱力般垂下手,指尖滑过门扉的木板。
      混蛋!大混蛋!见鬼的酒窖!
      孩子抬起脚,发泄般踢在门上。“嗷”地一嗓子,蹦起来,又死命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瞪着那扇门,金鸡独立着,却迅速冷静了下来。
      慌什么?这点都扛不住,还怎么胜过师父?
      他闭上眼,重新稳下来心神。
      再一次伸手。

      //

      从薛逸记事起,便是在青云观。
      这是个废弃了的道观,不晓得师父怎么寻到、又为什么要寻这么个地方。不过,说是废弃,满打满算也没有空置几年,远说不上破败。地方敞亮,简单修葺一下倒也舒心。
      观里大,而只要在观里,师父向来是不拘着他的。他从小便摸高爬低,今儿打翻个碗碟,明日踩碎几片瓦。
      观里有几处还留着原本的陈设,就包括一个奉着神明的大殿。
      师父从来没有跟他提过这是“道观里最神圣的地方”。他也“不负所望”地,在尚未学会去想“师父到底信不信神”的年纪里,便把破坏搞到了这。

      那一日,他明目张胆地溜进大殿。踩着供桌,攀着神像的头往上爬。
      没成想神像太久没擦,积的灰被他的鞋底搓实了,滑溜得很。他一脚滑空,差点没跌下去。
      手忙脚乱里,他踢翻了整座神像。
      铜塑的神像砸得变形,地面的石板裂开了缝隙。
      师父闻声便扑了进来。
      小小的孩子双手吊在房梁上,呆呆地看着师父一脚踢开大殿的门,身上的气势比他单手扣着的剑还要锋利。薛逸差点就想拍巴掌喝彩了。
      师父一进门,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视线最后停在房梁上面。
      他的小徒弟一脸傻样地望着他,脸上蹭着灰,眼里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眼泪,混着实打实的兴奋,拧成了一团。小徒弟吊着的地方下头,栽倒了个不成样的神像,分外凄惨。
      师父看明白了情况,转眼之间收了剑,平常的懒散劲一下子又覆了上来。他抄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家徒弟。
      “师父……”薛逸可怜巴巴喊他。
      换过来一句似笑非笑的嘲讽:“哟。干得不错。刚好想把这铜像撤了。可惜这好像是空心的,卖不了多少钱啊……”
      “师父……”
      “别喊我。有本事上去,肯定能有本事下来。”师父转身跨出了门槛,居然还记得把那两扇被他踢倒了的门拎起来,扶正了,又硬怼进了门框。
      “别啊——师父——我会摔烂的——那你就没有徒弟了——”薛逸喊得撕心裂肺。
      师父摆摆手,头也不回:“正好。省得麻烦。”
      “师父——”薛逸对着师父的背影又嚎了一嗓子,自己顺着横梁往门边挪。
      好容易快挪到了门口,将将试探着去够门框,便一个脱力掉了下去。
      没摔烂,被他师父接了个准。
      薛逸心有余悸地搂着师父的脖子,偏偏还要往人怀里蹭着卖乖:“师父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说着便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没本事保命就别到处惹事。我倒还能捞一捞你。可你想想,要是我搞这么一出,谁兜着?”
      薛逸又蹭了蹭他的脸,理直气壮:“师父我救你啊。”
      “你可得了吧。你这三脚猫的救我,咱们岂不是一块儿玩完。”师父满脸的嫌弃。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还没走出去几十步,薛逸便又不老实了,挣着就往下跑。
      师父松手松得飞快,像丢个烫手山芋似的,把他丢了出去。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扭头折回去,两三下把门板又拆下来,打量了会儿地上的神像,冷笑了声。
      当天晚上,薛逸从师父那听够了故事回去,一推开房门,入眼便是一座神像。面孔摔得变形,沾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灰,铜锈斑驳。跟他几乎脸贴着脸。
      惨叫震飞了青云山上的野鸟。
      薛逸在神像的“感化”下,颓丧了一个晚上,然后迅速地学会了爬房梁。
      而师父果然是把那座神像“物尽其用”,换了他们连着好些晚上的烧鸡。

      薛逸无师自通地从这件事里看明白了师父对观里陈设的不在意,自此更是肆无忌惮。
      他很快便把青云观摸了个透,只除了最后头的一扇木门。上头没闩没锁,可像是重逾千斤,他拼死了力气也没推动过分毫。
      倒是曾经偷偷摸摸尾随着师父过去,猫在门外的草丛里,眼睁睁地看着人进了门,死活没瞅明白那门到底是怎么开的。等他被虫子咬了东一块西一块的包,师父提了两坛酒,关了门,径直就把他拎了出来。
      “师父,那是什么地方?”薛逸在师父面前,闯祸被逮住过无数回,也从没有过尴尬。
      “酒窖啊。”师父提溜着他的衣领,似笑非笑,“怎么,想进去瞧瞧?”
      他头点得飞快。
      “哦——”师父拖长了调子,一巴掌按在他脑门上,“想着吧。不过,要让我发现你进去偷酒——”

      师父这威胁着实也只是个威胁。
      自那之后,薛逸没少跟踪师父,每次都被揪出来,冷笑着丢到后面。偏偏还非要等他千辛万苦跟到了酒窖门口!他也没少去门口晃悠,一次也没对付过那“木头将军”。
      直到上上个月,他惯例过去,意外地摸出来了点不一样的触感,发现了那个机关口。

      //

      可惜,到这会儿也没打开。
      师父不会在那里头堆了十几二十来座神像吧……
      薛逸对着本兵法犯困,脑袋还没来得及栽下去,便被这念头一激,打了个寒战,醒了。
      这下可好,眼前的字终于不乱飘了。
      他瞪着眼看那本半新不旧的书,难得的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
      师父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有病,往酒窖里摆神像。要吓死他自己么?
      不……师父恐怕就能那么有病……不然怎么可能正好寻着个道观,有那么个玄乎的机关,还摆那么大的铜像!我才不信这是哪都有的。
      也不晓得那玩意儿什么时候能解开……
      “顺其意而用之,反其道而行之。[1]”
      这个字……是阿泽叔叔写的吧。如果是师父的字,啧。
      师父用这机关、或者改了改再用,也算是“顺其意”吧……
      那“反其道”呢?难不成不打开?
      等等!
      薛逸一瞬间坐直了。死命瞪着那几个字。
      他研究过,强行破坏机关锁的难度极大,况且外力冲击的瞬间会触发自锁。他没弄明白机关怎么打开,倒是勉强摸到了些解除自锁的关窍。很复杂,好歹也能退回先前的状态。
      如果会自锁……就是说,这个机关锁原本是激发状态,误操作后在关键处咬死。要恢复就得让它重新脱开、复位,这样的话便得连先前解过的几步一同复位,所以前头是白忙活了……
      这种机关每一环都很精密,重重相扣,要打开的话操作上自是容不得差错……可是它要正常运行,也容不得差错……
      所以它纵使稳定,容错的空间也大,但是,如果强行卡断它的哪个环节……要么自锁,要么这锁便是歇菜了——
      如果在自锁之前阻断,不让它咬死呢?!

      薛逸又一次站在门前,心跳很快。
      手还算稳定。
      他摸了摸腰侧的剑。金属冰凉。
      他瞬间冷静下来,深呼吸了几次,摸出来一个铁片。
      找准位置,打开机关口。
      上去摸索。尝试。
      触发自锁。
      复位。
      尝试。
      自锁。
      复位。
      ……
      循环仿佛永无止境,薛逸复位的手法都被逼得娴熟了许多。
      薛逸麻木地抠着缝、拨动齿轮,一脸的生无可恋。
      见了鬼了。
      他长叹口气,靠着门板坐下来,抱住头。
      什么玩意儿啊……不愧是师父看上的东西,真他妈的变态!
      我有点悬……
      我……
      我还就不信了!
      他用力搓了把自己的脸,蹦起来,泄愤似的把小木板重重按上。
      再来!
      等等……
      如果打开木板的时候,自锁状态就已经半触发了呢?如果木板本身便是机关的第一环呢?!
      他脑海里飞闪过这些日子摸索到的结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薛逸一手搭在小木板上,一手捏着铁片。深吸了口气——
      猛地按动木板,在它弹开前的一瞬间,把铁片怼进去。顺着铁片嵌入的角度,指尖飞点,拨动数个位置。
      锁死。
      他感觉到了。机关里面有明显的滞涩,咬合得十分勉强。
      复位。
      重来。
      ……
      按,塞铁片,拨动机关。
      离合落下,被铁片阻住——自锁中断。
      成功了。
      薛逸绷着脸,故作淡然地挑了挑眉。到底没控制住扬起的嘴角,冲着门板傻乐了半天。
      他昂首挺胸,提了口气便上去推门——
      没推动。
      该死的!力气不够!
      孩子气急败坏地踹门,一个人跟门“对骂”得有声有色。

      之后的半个月,薛逸除了睡觉吃饭洗澡练剑,都在练力气。连听师父讲战事兵法的时候,都要在底下拧着一把筷子角力。
      浑身酸痛了半个月,每天爬起来都疼得他呲牙咧嘴。
      半个月后,他终于推开了这扇门。

      里面不透光,冷,干燥。耳边有回声,脚下是平铺的木板。
      薛逸小心地点亮了油灯,摸着墙从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四十来步的距离,两边都碰不到墙。被几个架子挡住了,架子上酒坛摆得半满,脚边也散放着些。
      还真是个酒窖。
      薛逸一点点看过去,遍眼都是坛子。
      他随手拣了个没怎么落灰的,扣开上头的泥封。酒醇香铺面,闻着便已经醺醺然。
      薛逸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了半天,到底没忍住。他用力在衣摆上蹭干净手,伸下去沾了沾,放到嘴边,仔细地咂摸了会儿。
      孩子的眼睛又亮了几分。
      他咽了咽唾沫。幸亏还留着点理智,知道现在醉不得。意犹未尽地把封口黏回去,在屋里继续搜索下去。
      坛子、坛子……还是坛子。有空的有满的。
      别的……好像找不出什么了。
      薛逸坐下来,谨慎地举高了手端着油灯。心里却悠悠地想,要是手一抖把这都烧了……
      好像是有几分刺激。
      别别别,这恐怕真的会被师父打死。
      薛逸用力一拍脑门,又单手撑着地望向头顶。
      嗯?这地板是木板的?板的?
      他小心地放下油灯,一个翻身,趴在地上细细地敲打木板,一边眯着眼睛去听回声。
      一块块挪过去。
      空空的回声,比别处稍响一些。
      薛逸停下来,有些惊喜。他只是试着碰个运气,没想到真藏了些东西。
      慢慢摸索过去,指尖抠进缝隙,用力。他很快拉开了整块木板。
      下面居然是个不小的空洞。
      薛逸趴在地上,把油灯挪近了,凑上去瞧。
      里头放着些东西。油灯的光不甚分明,只能看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
      他用力地瞧。
      忽然瞪大了眼。
      一身轻甲,一柄长剑,一块叠起来的布幔。
      薛逸用力闭了下眼,心里一片苍白。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取出来。
      轻甲破损得厉害。背甲撕裂,一道长口从肩部斜贯至侧腹。肩、胸、臂、腰腹、腿,甚至面甲,都有大小不一的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光洁的地方。缝隙里还有未洗去的血迹。
      长剑线条洗练。金属的柄反复地被汗和血净透,擦净,再浸透,磨出了深沉的光泽。白色的剑鞘,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没有任何装饰,只一道墨线横贯而过。
      布幔残破。斑驳的血迹印在上面,发黑,早就干了彻底。
      薛逸抖着手,打开了布幔。
      漆黑的底,朱红色的纹章。狰狞的凶兽,齿间咬着剑刃。
      早该散净的血腥气从凶兽的长牙上滴落。
      虎豹营。
      泽西将军麾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山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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