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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山野(二) ...

  •   薛逸知道那面传说中的旗帜,也知道八|九年前那个耀眼的年轻人。
      他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过的。时来茶馆的韩先生最喜欢讲这些将领战事,细节生动得好像他亲眼见过一般。
      他也记得二三三年的宁州。折断在边关的“东刀西锋”。也知道烧灭了大胤钟家的那场大火。
      讲到这段的那回,韩先生愣愣望着房梁,发了好久的呆,被茶客惋惜的叹息惊醒,茫然望过去的时候,眼里满是怔忡。薛逸淹在那怔忡里,想不明白为什么几乎每一个英雄,都有那样惨烈的结局。
      “你为什么不给我讲‘东刀西锋’的事?”晚上坐在沙盘前面,他问师父。
      他听师父讲过他们打的仗,精细到每一个细枝末节,却从来不知道这些往事。师父闲得发慌的时候,也会说一两句那些将军的故事,这个运气还不错,那个生不逢时,再那个据记载是脾气太差了。可独独“四方利刃”,师父一句都没有说过战事之外的。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年代太近了、书上没有记载这些细枝末节,师父也不清楚……他一直以为他们还活在边关。
      “死都死了,有什么好讲的。看看他们打过的仗就得了,也就这还有点用。”师父撇撇嘴,满不在乎。
      “诶……”薛逸讷讷地应,说不出地觉得古怪。
      他很迷惘地想了想,又问:“那师父,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么?”
      “死得其所……”师父玩味了一下这几个字,忽然冷笑了一声,“呵。‘东刀’……‘西锋’,本不应该折在那里的。”

      薛逸喜欢缠着师父说战场上的故事。
      师父也只有这个时候会正经起来,拖过来自己做的大沙盘,随手勾勒出城池关隘。往哪处一点,想起来哪段故事,信口便来。
      那些纷飞的战火里,残酷和热血,怯懦和勇气。人命喂养了武将的无奈和决绝,变成百年的兵法,妄图给后世的人铺一段生存的路。
      师父往往说到一半,便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薛小将军,你看这局怎么破?”
      问完也不等他答,便往榻上一靠,闭上眼不知道上哪儿神游去。
      小小的孩子总是托着腮,盯着黄沙上错杂的线条,眉头皱得死紧。
      有时候半刻,有时候半天,他挨过去晃醒师父。然后便端坐在沙盘前,或者激动起来一脚踩在那边沿上,指点着那“万里疆土”。
      师父有时候打个响指,评一句“可以啊,小将军这场兴许能活下来了”。更多的时候凉凉地挤兑他,“薛小将军,您的兵可真惨,好好一条命,不明不白便砸您手上了。哟,连个水花都见不着。这家里人得多伤心啊。”
      每到这会儿,他便扑上去捂师父的嘴:“师父不准瞎说!我要再想想!不能让我的兵丢命!”
      师父总会不轻不重地敲他的头:“想个屁!战场上你早死了。”

      那天也是这般。
      他不服气,梗着个脖子:“就算我死了,也要想啊!我的兵还活着呢!”
      “没你的兵了。都死了。”
      “……为什么?”
      “因为你死了啊。你死前交代过后续了么?安排过援军了么?布置好一切了么?群龙无首,你训过你的兵要怎么应对了么?什么都没有,你让他们怎么活?只有被敌人吞下去的份!你谁也保不住了。”
      “我……”
      “怎么,你还想诈尸?”
      “师父我可以诈尸么!”
      “可以个鬼!”
      “诶好吧……我死了,我的兵死了,跟着我的人都死了……我谁也保不住……”孩子的脑袋一点点低垂下去。
      他很悲伤地蹙着眉,又很倔强地小声坚持:“可是师父,我还是要想的啊。”
      “等投胎、等下辈子么?”
      “嗯。我的百姓,还活着的啊……”
      男人一愣,定定地看着这个孩子。良久,笑了笑:“你说得对。”

      那一天,他没看懂师父勉强的笑容,也没明白师父那些话里的意味。他只本能地觉得,后来那些散碎的句子里,压着无比尖锐的东西。
      像是锋利的疼痛和愤怒,在挣扎着厮斗。

      //

      “将军站上战场,身上便背着所有人的命。”
      “刀砍下来,箭落下来,身边不断地有人在死。你没有空余去费劲想,更没有机会去试。瞬息之间便需要决断,带着几千几万条命去决断。这一步是生,那一步是死。你害怕么?”
      “当然,你可以死。去壮烈,去牺牲。可是,你用你的死换到胜利了么?你能让那些活着的人活下去,还是带着他们下黄泉?”
      “死得更多的,是你的兵。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跟着你的那些人,每一次都会有回不来了的。你就是在用他们的命去换胜利。”
      “心疼么?犹豫么?你想用你自己的命去换他们么?”
      “害怕么?”
      “如果你胆怯了,让那些追随你的人怎么办?如果你死了,又让那些等着你去救的人怎么办?”
      “你苟且,你无畏。可是,你要记得你自己背负了什么。”
      “你的命是不是真的值得只烧这么一次?你有没有保护好你想保护的人?你有没有为活着的人打开道路?”
      ……
      男人散漫的声音在薛逸耳边反复。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挑起的眉眼,漫不经心的语气,看不清意味的目光,统统清晰地浮现。
      被那面战旗招展成了本来的模样。
      师父根本不是个能讲好故事的人。可是说书先生的故事再精彩,也永远没有师父言语里、轻描淡写带出来的肃杀和血腥气。那些极致详尽的细节,铺展开真实残酷的战场。
      如果,那是师父自己厮杀过的战场?
      如果,那是师父自己拥有过的热血和责任?
      从数百年前纸本上推敲出的战局,到数年前尚未磨尽的鲜血。一代代的人,站在相似的战场上。
      每一场筹谋,每一段对峙,每一局交锋,每一轮相搏。
      每一次举旗回剑。
      得失,生死。
      师父,那是谁的记忆,又是谁的故事?
      或者,谁的过往?
      薛逸按在战旗上的手指颤抖。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等剑刃在你头上高悬,才会知道所谓乱世有多残酷。致命的杀招不在面前的敌人,来自于背后的同胞。”
      “东刀西锋不是神话,不过是握住了刀剑的普通人。”
      薛逸猛地攥紧了手。

      昏暗的光线下,他眼睛瞪得发酸。凶兽的利齿和长剑一同模糊了。
      “死生事大,如不见家国,此生难安。”
      泪终于落下来。

      //

      “师父——”
      薛逸冲进门,往师父身上扑。手还没碰着对方衣袖,一根杆子已经劈了过来。他早有防备,跳起、后仰,熟门熟路地抓住横扫过来的杆子。
      师父自然是没耐烦跟他打,丢开那根竹头杆子,合上书,往榻上一靠。这才掀起眼皮,闲闲地瞥了薛逸一眼:“怎么,皮痒了?”
      薛逸目光扫过桌面。
      那书从未见过,大约是哪本新寻到的偏门兵法。而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里夹着的,应当是宁州、云州一带的舆图。南边不太平,这是又要打了么……
      他很快便收回目光,只笑嘻嘻地凑上去,转了转刚接下来的竹杆:“师父,这是阿泽叔叔的笛子吧?你也不怕给阿泽叔叔打坏了。”
      “难为你能看出来他削的是个笛子。” 师父哼哼道,“坏了刚好。那家伙笛子吹得……”他似是又想起来了那声音,“嘶”地倒抽了口冷气。
      “能把死人吓活了。”薛逸嘴角不由地抽了抽。
      “没错。”师父打了个响指,很是赞同,那话里话外的嫌弃满得都能溢出来。却又朝薛逸伸出来手。
      薛逸毕恭毕敬把竹笛“呈”了上去。他看着师父施施然收起了那根歪竹头,眼珠子一转,有了计较:“师父,阿泽叔叔什么时候再来啊?”
      “每年都那个时候,你不是知道么?哦——阿逸你这是想听他吹笛子了?”师父单手撑着头看他,唇边勾出不怀好意的笑,“真看不出来啊。要不,你先听我的凑活凑活?”
      薛逸后背一凛,瞬间站直了:“不、不了吧……”
      阿泽叔叔都吹成那个调子了,还死活不敢把笛子给到师父手上,必然是有原因的!
      “啧。”男人瞥了他一眼,歪倒下去,不耐烦地冲他挥手,“该干嘛干嘛去。”
      “师父师父。”薛逸赖在原地。
      “嗯?”
      “阿泽叔叔不来这的时候在干嘛啊?他干嘛不跟我们一块儿待这,地方那么大。”薛逸歪着脑袋问,一派天真的好奇心。把什么疑问都加给了“阿泽叔叔”。

      //

      薛逸自小跟着师父长大,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家里有个不着调的师父,被一边捉弄着嘲笑着一边揽在怀里长大。
      直到四岁左右,他头一回成功找着了路,溜进平兰城。集市上,他仰着头看来来往往的人,瞅不见脸,眼前晃着的全是腰腿。可他还是瞧出来了,别家好像没有师父,而是有两个叫“爹娘”的人。
      他觉得稀奇,回去问师父,爹娘和师父有什么区别。
      师父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生你和没生你的区别。
      那师父是生了我的么?
      师父一口水呛住,咳了个震天响,拎着他衣领把他丢了出去,我也得生得出来!
      哦。那好吧。
      他稀奇过了一阵子,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大约是他的生命里太完满,只“师父”两个字便已经充实了所有跟“家”有关的意向。密密实实,温温暖暖。
      唔……或许再加个阿泽叔叔吧。
      他还曾经看话本看得热血沸腾,翻上了房顶,东拼西凑着不知哪的句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我薛某人便是石头里蹦出来专门拯救天下的!”
      被师父丢过去的栗子咂了个踉跄。

      再大些,他懵懵懂懂知道了石头里蹦不出来人,可也只是知道便罢了——他似是有些没心没肺,从来便不太在意自己身世几何。
      偏偏他又关窍玲珑,总会琢磨着师父先前也是在这里的么,师父先前过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师父跟阿泽叔叔是怎么认识的啊,他们小时候是不是很勤快啊才那么厉害……诶,师父从来不讲他自己的事情!问也问不出来!
      他见缝插针似的逮机会“盘问”师父,又时不时地幻想一下要是师父站在那沙场上,当是不输演义里那些将军。

      直到那一天,他打开了酒窖,撬开了木板,揭开那张旗。
      节日里泼在院子里的酒,燃烧着的灯火。他疑惑过的那些东西,忽然之间,全部有了落点。
      可他却第一次生了胆怯,不敢去问,也不愿意去问。如果师父把这些藏在机关锁后面,盖着木板……那师父是不是不想让人知道,又是不是不想再提起。
      可是……
      可是啊,那是师父的人生啊。师父的过往,真的真的要这么埋在木板下面,变成只能默默祭悼的荒坟么?
      师父的沙盘里,还画着大胤的边关呢。

      //

      “他来这干嘛?吹笛子啊。”师父嘴上敷衍着他,却是又琢磨了会儿,忽然笑起来,“许是带了群麻烦学生。哟,这么说比我还惨。”
      阿泽调离北关有些时候了。年前到了槐阳,被硬塞了几个学生,年后说是又捡了一个……这捡的一个,必然是个操心的。不过……
      “那……师父你跟阿泽叔叔是从小便认识的么?”
      师父还笑着:“怎么,你突然看上阿泽了?”
      “那哪能啊!”薛逸果断否认,“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着师父的!”他剖白得掷地有声,端的是忠心耿耿,一派纯良。
      “嗯哼。”男人慢悠悠地叩了叩榻板,不像信也不像不信,“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说了。”
      薛逸被他笑得心里发麻,可对着师父又着实怕不起来:“打起架来,师父你厉害,还是阿泽叔叔厉害?”
      “哟,你还想跟阿泽试试手?倒也行,你要能把他打趴了,我请你喝酒。”
      “当真?”
      “真啊。我什么时候瞎说了。”男人理直气壮。
      “师父你什么时候不……”薛逸抬杠抬到一半,不太仔细地一想,嘿,师父好像还真没诓过我。不能啊,师父能那么正经么!又不是军令如山倒……
      他腹诽着师父,倒是勾出了自己的伤怀。他垂下眼,目光扫过桌上的兵书,一个没留神,便脱口而出:“不知道启风是个什么模样……呃!启风和平川打过那么多仗不知道会是……”
      “阿逸。”男人打断了他,笑得尤为真诚,语气里还带着调笑,“你知不知道,你平常可不拿这种‘好、孩、子’的腔调讲话。”
      薛逸愣住。
      师父就那么看着他,不急躁也不催促,居然有那么点柔和的意味。
      薛逸缓缓站直了。他斟酌着语句,终于还是直白道:“师父,我进了酒窖。看到了剑、盔甲,还有旗。”
      师父点点头,平静得像是早有预料:“想知道?”
      “嗯。”
      “阿逸。”师父却只喊他,语气淡淡。
      薛逸抿了抿唇:“师父,要不还是……”
      没料到师父突然一把捂住心口,表情扭曲得分外夸张:“阿逸你这突袭搞得,你师父心里遭不住!”
      “诶!师父!”薛逸扑上去,使劲摇晃师父。
      师父被他晃得头昏脑胀:“阿逸……再摇就死了。”
      “呸呸呸,死不了。师父你坐好……别,躺好!”薛逸说着就把他往榻上按。
      他一把推开了薛逸:“可得了吧。阿逸,求你撤手,我年纪大了,折腾不起。”
      他坐起来,慢悠悠理了理衣襟,也理了理满脸的不正经。
      他像是借着这闹腾,终于把复杂的心绪叠好,能够平静地讲那段过往。
      “阿泽是顾怀泽。我是安野。你是钟维的孩子。”
      “北剑”顾怀泽。
      “西锋”安野。
      “东刀”钟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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