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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山野(三) ...

  •   安野打从记事起,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不知道从哪儿来,更不知道到哪里去。
      记忆最开头便是在槐阳城南一处乱糟糟的坊间,和好些同样来历不明的孩子混在一起。哪顿哪家有多余饭食,便施舍些给他。上顿下顿,哪一顿都吃不饱,可也好歹不是“有今天没明天”。遇着下雨天寒,多是被哪家给捡回去,在屋角凑活一宿。裹着别人家丢出来的破衣裳,冬日里都不敢跑太快,生怕袄子里那破棉花掉了捡不回来!
      他长到四五岁大,便开始讨不到吃食了。大人们好像开始“一致对外”,也再没有哪家愿意收留他。
      ——这里太穷了。
      人的好心总要有钱财支撑,才能填饱肚子。都说平民居处邻里和谐,相互帮扶着过日子。可要真到穷得吃不起饭了,谁也帮不起谁,哪有闲心去计较隔壁人家是死了还是活了。
      作恶倒也挺少见。毕竟人穷得只勉强能填饱肚子,怀里揣着的就一条命,要去抢邻居乡里,抢的就是命——谁都不想今日里抢了、夜里闭着眼被人一刀捅死了。
      是以穷到了极致,便最是人心冷漠,看谁都像看行尸。
      可这个穷地方又太奇怪。没人有好心去养个不知道哪来的孩子,可也没人真的看这些孩子饿死。像是成了种诡异的默契,谁家有了闲,便帮扶着些——毕竟谁也想不到,哪天会是自己死了,留下个幼年的孩子。
      可孩子长到了差不多年岁指定是会被撵出去的。开玩笑,谁养得起那么大的孩子!有手有脚的,自己去偷去抢!
      这里每一个没了爹娘的孩子,都是靠着那一点点仅有的善意或者同理心过来的。在那样冷漠的庇护里,要么死在路边,第二天被拎走丢掉,要么咬牙切齿地活下去。

      安野在城南的坊间多混了半个月,从别的孩子手上抢吃食。他长得小,可素来打架够狠,从来没输过,就算鼻青脸肿也必定是对方比他狼狈。
      但他很快便离开了。他在那里学会了狠,像幼崽从同伴身上撕下来血肉,却也在艰难的求生里,知道了把獠牙避开无力还手的更小的孩子——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生存之道。又凭着那点“无师自通”,在槐阳的街头上,居然好生生地混了下来。
      可糟糕的是,他亲娘大约委实漂亮,给了他一副招麻烦的长相。面黄肌瘦的,常是尘土和脏污糊了满脸,可纵使这样,天生的精致还是从眉目里流出来,难得洗干净了,漂亮得赛过了一多半的女娃。
      槐阳城里自然不是人人都扭曲有怪癖,可也更不可能人人都是正人君子。
      好在他机灵,又实在够狠够不要命。明明是小小的一个,可即便偶尔逃不开、也能跟那些下流玩意儿磕个头破血流。好歹是全须全尾过活了一年有余。

      直到二一三年的晚春,他六岁多的这个早晨。
      除了倒霉了些、又地痞盯上了,便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生的转折,就在这里。
      他那会儿只顾得上没命地跑。手上攥着块石头,别人的血糊满了手指缝,耳边呼呼的风声都没盖住身后追上来的脚步。他不怎么怕,只恨自己先前嫌沉,没多揣一块石头!
      他冲出巷子,跃入一条大街。
      街上静得很,看不着来往的人,听不到说话的声音,更不要说小贩食肆的饭食香气了。
      果然,连后头追着的脚步都缓了。
      从东到西,这条街上住着的,不是王族世家,便是文臣武将,可谓是槐阳城里除了晟胤宫外、最尊贵的地方了。
      安野便是看准了这点。随你什么地痞流氓,到了这条街上,哪还有敢惹事的。纵使有这胆量,他往哪家墙头一翻,你还有胆子上墙抓人不成。
      没想到,过了片刻,这脚步又跟了上来。这是铁了心了要把他拿住。
      胆子大成这样,不是穷凶极恶就是有权有势!
      安野心里“咯噔”一下,撒腿往前跑,伸着脖子琢磨该往哪家墙上跳,能别让护院的给一刀戳下来。
      他还没琢磨清楚,前头院墙里突然翻出来个人,直直落在他前面。
      “让——”安野停不住也不敢停,大吼着“闪开”便撞了上去。
      对方显也是懵了,好在反应快,竭力往旁侧了侧,又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才没让两个人滚得太狼狈。
      安野窜起来,又跌了下去,膝盖钻心的疼。他实在是想不到,有一日能让自己手上的石头磕伤了自己的腿。
      “你他娘的跳墙不看的么!”安野脱口大骂,看都没看清眼前是谁,只知道后头的人要追上来了。
      那也是个孩子,自知理亏,讷讷地道歉:“对不住。我一时着急……”
      “着急你大爷的!”安野爬了爬没爬起来,心里急得要冒火。
      “呃……你别动,会伤得更厉害的。你……跟我回府,请大夫来看看吧。”那孩子过来拉他,正正抓住了他的手,糊了一手的血。惊讶地低头去看,瞪圆了眼,竟也没有放开。
      那几个人追了上来,打量着他们,似是吃了一惊,可眼珠子一转,里面仍然是恶意。
      一个人站出来,理了理衣摆,把彻夜寻欢压出来的褶子碾平了,便显出很不一般的富贵。也不过二十来岁,脸皮上却已经写满了倨傲荒唐。他又打量了两眼从天而降的那个孩子,斜眼去瞧边上的院墙,旁边的立刻有人凑上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狠狠蹙了下眉,转瞬又松开,态度却是谦恭了不少:“钟小少爷,下人的孩子不懂事,犯了点小错害怕挨罚,闹得要翻天。冲撞了少爷,真是对不住,我这就领他回去。”说着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小厮便上来拿人。
      那孩子有些困惑。他不知道面前的纨绔到底是谁,更从未见过还被他抓着手的小孩。
      安野挣开那孩子,又爬了一下,勉勉强强站起来,却没力气跑了。
      “下人个屁!”一把童音里粗俗又市井。安野举起手上的石头,要跟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那年轻人用力盯了他那张脸一眼,意犹未尽地转向“钟小少爷”,做出副自省的模样:“这孩子明明是我们姚家的人,专爱胡说。管教不当,让您见笑了。”
      钟小少爷恍然,随即皱起眉头。
      姚家。安野也想起来了。街头上什么事听不着,这姚家是个不大不小的世家,眼前这人大约是姚家的三公子,荒淫之名广为流传。
      真是……倒霉。见鬼!
      安野咬牙,用力冲着小厮的脸砸下去。
      小厮轻松制住了安野胳膊,抓着把他往上提。
      “我不是他们家的!”安野终于慌了,挥着另一只手,要去抓那个孩子。他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用,更别提人家愿不愿意掺和这乱事了。也压根没想过万一这是另一个虎穴狼窝。
      那孩子跳起来,一把勾住了安野的肩。
      小厮吃了一惊,迟疑着,到底不敢冒犯这个小少爷。
      孩子把安野往自己身后一挡。他抬起眼,很平静却也很坚决:“他说了不是你家的人。”
      “这小孩子就爱胡说。您可不能这么凭空便被骗了。”
      孩子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安野,又转回去,胡说八道也依旧冷静:“怎么可能。他是我的朋友,怎么会是你家下人。”
      姚家少爷简直要被这句“朋友”气笑了。
      他眼神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来回地转悠,掂量着直接把人抢走的可能。钟家少爷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他的小厮们完全有本事不伤他地把那个“小美人”弄走……
      姚家近两年风头正盛,钟家又代代都是儒将之名,客气讲理到让他都忘记了钟家到底是靠什么支撑起来的。
      钟小少爷小小年纪,却意外的沉稳,不急不慌地和姚家少爷对视。似乎是感觉到掌心下那副单瘦的肩膀在细细地颤抖,还记得轻捏了捏以示安抚。
      他看到小厮在偷瞄着姚家少爷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摸向背后别着的小剑。
      安野再怎么样也是个六岁的孩子,本能地恐惧,却又死死地瞪向对面,凶狠得像一头幼兽。
      姚家少爷被那模样勾走了魂。他舔了舔嘴唇,冲小厮动了动手指。
      两个小厮一起冲过去。
      钟小少爷抽出小剑。
      安野举高了石头。
      “诶。”
      有个声音插进来,不响,却硬生生地叫停了所有人。
      男人从墙上翻下来。
      姚家少爷再怎么色迷心窍也被吓醒了,他连着磕巴了两下:“钟、钟将、将军。”
      男人冲他笑笑,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文士相,好像方才从墙头上跃下来的不是他一样。
      “爹!”钟小少爷眼睛一亮,拉着安野就往男人身边靠,“他们……”
      他斟酌着到底要怎么讲这事,他爹已经摆了摆手:“我听到了,他们要抢你朋友嘛。”
      “嗯嗯!”孩子笑起来,用力点头。
      姚家少爷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都僵在了脸上。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上上下下都说钟将军最是讲理的,这他妈的怎么一开口就是这么个颠倒黑白!
      “家里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少爷,实在对不住,我这就领他们回去。”男人语气颇为客气,说完还浅浅躬了下身。然后仗着自己胳膊长,揽着两个孩子,转身便走。
      几乎是原样的话兜了一圈被还回来,气得姚家少爷几乎要吐血。没吐出来的血又冲上头,他不管不顾地冷笑了一声:“都说钟将军正直端方,没想到也是个偏袒歪曲的!”
      男人没回头,看背影还是挺拔清端,平缓的嗓音里却无赖又粗鲁:“废话。我儿子在这,我不偏袒他,还能偏袒你不成?”
      安野被那股子理直气壮震住了。他抬头去看那个男人,只看到一截下巴,和他背后的府邸大门。上面挂着个匾额,“钟府”。
      木头匾额描金字,沧桑又耀眼。

      安野在钟家看了腿,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吃了顿久违的饱饭。浑身的筋骨都软了。他头一回知道,原来有人家是用热汤在木桶子里洗澡的啊。
      他目光羡慕地在屋子里流连,却不敢让自己沉迷。他知道自己是要离开这个富贵地方的,要回到四面过风的街头,那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他终于克制着收回了目光,垂着眼站起来,磕磕绊绊地道了谢,半瘸着腿要往门边走。
      “诶呀,别着急,再待两日吧。”钟夫人温温柔柔地笑。
      安野习惯性地打量过去,看到女人和煦的目光,关切又慈蔼。他差点溺死在他从没见过的“母亲的目光”里,很费劲才生硬地别开眼:“不了。”
      钟夫人抿了抿唇,有些失落地,又可怜这个孩子,试探着问:“那……你……带点东西走吧?”
      安野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忍住:“都可以么?”
      “想要什么?”
      “我可以这个么?”他指向钟小少爷的小剑,“……或者差不多的。”
      钟夫人愣了愣。
      钟将军眯了下眼,望向他。
      一直低着头的钟小少爷却倏地抬了头,急急地要去摸剑,又放开,转手拉住了他爹,似是终于纠结完了:“他要是回去,肯定又会被那姚三少爷盯上的。爹,我们不能把他留在我们家么?”
      安野吃惊地看向钟小少爷,一下没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钟将军倒是冷静:“阿维,你得问人家愿不愿意呀。”
      钟小少爷蹦下桌,拉着安野:“你愿意留在我家么?”
      安野终于回了点神,他看到钟将军、钟夫人都在看着他,眼神和暖。
      他生平第一次面对那么直白的善意,几乎手足无措了。僵硬了很久,才迟疑地点头。
      钟小少爷高兴地回头去看他爹。
      钟将军笑,很温和:“那阿维,你也要照顾好他啊。”
      钟小少爷用力地点头,勾住安野的肩:“那你是我弟弟了。我叫钟维。”
      安野默念着这个名字。
      钟维。
      “钟”。
      他六岁这一年,有了哥哥。
      有了家。

      //

      钟家捡了个小儿子。
      这消息长了脚,很快传遍了槐阳城。
      百年钟家,“大胤天将”,无论是哪一个名头,也无论是兄弟还是对头,什么时候都不会缺盯着钟家、盯着钟济明的眼睛。
      安野的来历也被从头到脚扒了个彻底。当年的小婴孩身上被放了写着名字和生辰八字的锦囊,又被丢在城南的坊间。但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孤儿,出生在战乱初平的第一年——安野的身世,实在早成了一笔糊涂烂账。
      可从他在城南的坊间长大,到他在槐阳街头打架斗狠,好的坏的都被掀得干干净净。
      有不少人猜测说,胆子大、能打架,钟将军这是给自己儿子找了个未来的副官啊。
      现在让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以后让他为自己儿子冲锋陷阵。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落魄孩子平白被收养到了富贵人家,要养得好了,感激起来那得比亲兄弟还亲呐。战场上他是钟小少爷的助力,真到危急的时候,要他给钟小少爷挡刀,恐怕连眼都不会眨一下。钟将军为了这唯一的一个儿子,可真是好谋算!
      朝堂上的都是忙人,传了些日子,也歇了揣测的心思。
      后来,很多年过去,无人知道最开始的时候,钟济明到底是否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安野清楚得很,当他闭着眼睛都能在钟府走个囫囵的时候,他早就真的是钟家的小儿子了。
      他习惯了早晨和钟维偷摸翻墙出去,给他们的娘亲买糕点当“惊喜”。钟夫人总是弯着眉眼说“你们买的我都爱吃”,然后把他们喜欢的翡翠饺子千层饼往他们面前推,又偷偷把自己实在吃不下去的点心扒拉到丈夫碗里。
      习惯了上午的时候被钟维押在书房里认字练字读兵书,一张张地糟蹋好纸,把兵法念得像念经。有时候困得眼都睁不开,一头栽下去,“啪”地砸在桌上,把他大哥吓得够呛,跳过来就要揉他的额头。
      也习惯了下午跟钟维一起被提溜到院子里,一人扛一把长剑,跟钟济明对砍。钟济明看着他们俩愁得不行,“诶阿维你那剑太慢了,软趴趴的杀气不够啊……”“嚯!小野你悠着点,快过头了,你会戳死那棵树的!”“唉,你们俩要是学刀,谁能学得靠谱一点哟……”
      钟维的纯直,钟夫人的笑,钟济明的苦口婆心或是嘲笑刻薄,下人的忠厚……钟府的晨昏,槐阳城的四季。
      慢慢地都习惯到了骨子里。除开安野越来越秾丽的长相和钟家那三位实在不像,他从头到尾都是钟家的孩子。仿佛根本没有过最开头的那六年困苦,他从一开始便生养在钟府。

      胤历二一八年,“显兴战乱”始。钟济明赴平川,带着他的两个儿子。
      钟维和安野混在军营里,一年年长大,开始学着拿起他们的剑,面向战场的残酷。
      二二二年,钟济明重伤,无奈从前线上退下来。
      大胤最后一名还屹立在战场上的“天将”倒了。在鬼门关上挣扎,生死未卜。他的两个儿子终于被命运推到了最前线。
      钟维在平川,跟着钟济明的副将。明里暗里,他大约将是下一个平川守将。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那个据说“当近卫养着挡刀”的弟弟,却带着平川的印信,奔赴了启风——那里有赵炎晖将军当年的兵马。
      一个月后,他们打赢了第一仗。这对兄弟真正开始试着统帅手下的将士,也真正开始守卫对方的后背。
      之后的三年,战功赫赫。钟济明离开了前线,可钟家一步未退。甚至更胜了从前。
      幸,也不幸。
      二二五年,“显兴战乱”里一段奇迹般的平静。这些年轻的将领断断续续被召回槐阳,论功行赏。
      这一年,安野回到了一别七年的槐阳,也回到了他的家。
      钟夫人眼尾有了皱纹,却依旧温柔。钟将军身体大不如前,可精神头还是十足。钟府的管家、护院、侍从……一张张熟悉的脸都对着他们笑,说着“少爷们真了不起啊”,骄傲得好像他们是天纵的英才。
      一切都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也是这一年,安野在晟胤宫里见到了顾怀泽。这对已在边境互为依仗互为犄角三年了的少年们,第一次相遇了。
      钟家的少年们也是第一次见到了长大后的卫子熙。这个卫家的孩子顶着跟他们相似的命运,在过去的三年里,和他们一同拉起了大胤东南的防线。
      少年初相逢,走马纵歌。
      可槐阳已经不是当年的槐阳了。
      显兴帝当年作为世家争斗的胜利象征被扶上帝位,年纪渐长却越发的疑神疑鬼。他臆想着文臣们的轻蔑,也永远忘不了少时站在“大胤天将”面前、一把被挑飞了竹剑的恐惧。忘不了曾经那些武将看着他的时候,恨不成材的眼神。
      帝君被囿于年少的梦靥,愈发的昏聩。朝堂晦暗。和过去的英雄何其相似的四个少年,被扣在了槐阳。
      他们日日东西游逛,做足了纨绔派头,在昏暗的油灯下喝酒大笑,也在酒坛下压着兵法舆图。
      二二六年,钟维娶了他心心念念的薛家姑娘。被安野和顾怀泽一同嘲笑。卫子熙却总看着他们,惦念着边境上那位帮他们送过粮杀过敌的“匪贼头子”。
      二二七年初,战火重起。显兴帝被槐阳的锦绣蒙了眼睛,自欺欺人地不去看边关烽烟。
      钟维、安野、顾怀泽、卫子熙,未来的“四方利刃”,在守城的禁军的帮协下,一同逃出了槐阳。重回他们的战场。
      战火烧灭了显兴帝的怒火。
      二二八年末,四人封将。跟着诏书到平川军营的,居然还有钟维的夫人。薛家那位从不能以常理来揣度的姑娘,成了钟家的少夫人也半分都没有变样。混在伙夫里,生火剁肉样样拿手。
      二三二年,战火如荼。中兴一代的将军们,只剩下了玄光。敌重兵压至东南一线。钟维动了“东刀”此生唯一的一次私心,送走了他心爱的姑娘。
      槐阳烟水,不见烽火,只要他们背后这片土地还冠着“大胤”的名,那将是最后一处暴露在刀剑下的地方。
      镇东将军一生端方正直,他做梦都不会想到——
      将士在边关死战,君王却在他保卫下来的国土上,对他的亲人动手!

      二三三年初,启风、平川同时遇袭,漫天的鲜血和火光染红了所有人的眼睛。安野在那汹涌的敌军和层叠尸体里面,见到了他大哥的近卫。
      那个男人身上兵甲尽碎,箭矢透胸。他在乱军里对安野大吼:“有叛徒!显兴帝——钟家——”他的头在刀光里落了下去,再也寻不见。
      眼前全是在不断死去的同胞。安野当时……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东刀”到底拖住了平川的兵,等来了卫子熙的合围。
      “西锋”带兵突围,斩杀敌将。遇敌军围杀,坠落山崖。
      两锋利刃砸碎了自己,斩下了晋梁的利爪。

      安野运气好,在山崖的树上挂了一夜,伤不致命,居然没有死。他醒过来,这才想明白近卫的那句“显兴帝,钟府”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明白他大哥得出这个推断时的绝望。
      他从山崖底爬出来,在边关的庆贺和哀悼里,疯了一样奔向槐阳。
      时机太好,却也太差了。
      他回到他的家,刚好赶上了显兴帝的旨意,看到了漫天的大火。哭喊彻耳,像要震碎魂魄。
      安野杀进去,在祠堂里找到了他的父亲和大嫂。他大嫂抱着不足周岁的孩子,脸上沾着的,或许是他母亲的血。
      他闯进门喊“爹”的那一刻,那个女人很惊喜地望向他,又很快地暗了眸子。她很镇定地走到他面前,把怀里的孩子塞给他:“小野,求你,带他走。”
      “走!一起走!我带你们杀出去!”安野近乎惶恐地抱着孩子,冲他们大吼,心里疼得像被凌迟。他终于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无奈又总是纵容的哥哥了,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柔的母亲了——
      他也知道,他一个人,带不走他们。
      “小野。我护你杀出去。”钟济明按住安野的肩,推着他往外走。
      男人鬓角已白,眉眼之间早露了老态。他一边的袖管空荡荡,疾走间的喘息仿佛濒死。可他提着剑,站立的身姿仍然是名震东洲的那个将军。
      安野咬紧了牙关,不再去看留在火光里的女人。
      她却奔上来,跟他们并肩,手上握着捡来的短刀。
      “阿逸,‘逸’,名字我们商量过了,”她在滔天的哭号里,疾声对安野说,拔高了嗓音。尖锐得破了音,像一块撕裂了的锦缎,却勇敢又温柔,“愿他无拘束。”
      她扑向他们无法顾及的一个方向,毫不犹豫,无所畏惧。
      是啊。那个不靠谱的女孩子,永远没有胆怯过。
      血溅出来,砸着几个官兵滚出去。
      他和钟济明向外杀去。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安野掩着面,混在且战且退的官兵里,冲出钟府的大门。
      “钟济明在此!钟家从未叛国——”老将的声音仿若泣血,帮安野引走了所有的注意。
      千百支箭透骨穿心。
      横扫过战场的将军倒在自家的门前。
      数百年的功勋在大火里湮灭,烧尽一代代人葬在边关上的鲜血白骨。
      牵着他长大的手跌落,围出了他的家的院墙坍塌。安野抱紧了襁褓中的孩子,一眼也没有回头。
      大胤——再也没有将门钟家了。

      //

      安野在各州辗转,断断续续拼凑出了情形。

      平川和启风都混进了奸细,好在治军严谨,损失远不像敌人期望的那般。
      钟维战死,却守住了平川至宁商一线。
      卫子熙的兵马驰援平川,截晋梁残部于平川一带。
      攻打启风的敌方主将死于安野剑下后,虎豹营与敌死战,伤亡惨重,却一点点吞噬了那支可怕的力量。
      顾怀泽的北狼营自北关一路杀至启风,铰杀了漠康残兵和晋梁的剩余兵力。
      终于,晋梁的野心和军力一同被彻底撕碎在宁商关外。

      钟家被冤为内贼、叛国,在那个烽烟冲天的时候,连彻查也没有,甚至“满门抄斩”都不足以形容。
      把战功刻在了大胤史书里的将门,几日之间覆灭在了大火里,好像刻意避着世人的审视。只剩下黑漆漆的房梁,烧成了焦木,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万民哀哭。

      玄光在战乱里失踪。
      大胤终于失去了它所有先代的将才们,只剩下最后两具骨头。

      二月末,“显兴战乱”正式结束。
      卫子熙、顾怀泽分别镇守南线、北关。

      虎豹营只余下了残部。
      据说,安野最得力的一个部下活了下来。被人从战场上拖回了城,没剩下了几条完好的肋骨。从鬼门关硬抢回来了命,恐怕这辈子再提不起重物。
      据说,那个男人被搀扶着,回到血未洗净的战场。他在没清理干净的断刃残锋前跪下,泪流满面,哭喊着“将军”。虎豹营幸存的士兵跪在男人身后,相互支撑着,嘶喊声震动远方的界碑。
      至此,无人怀疑,“西锋”已逝,尸骨无存。
      没有一个人提起泽西将军的剑。那柄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的剑。
      ——虎豹营所有的兄弟,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抱着满腔的哀痛和愤怒,心照不宣地保下了曾经带他们冲锋的男人。
      边关荒芜里,活人和死人,隔着一层薄土,一同祈求他们的将军平安。

      //

      头一段时日,安野天天枯坐到天亮。似乎已经过去很多日子了,可一闭上眼,亲人没能流尽的泪和血还是滚到他的眼底,变成干涩板结的恨。
      他再也没有回去的地方了。永远的、永远的,失去了他的家。
      剑上布巾裹得严实。是掩饰,也是他不敢去揭。他怕他再次提起剑的那一刻,就会丢下怀里孩子,杀回槐阳,杀进晟胤宫。要么死在那里,要么把仇敌杀死在那里。
      他想让那个昏庸的君王、让这个浑浊的朝局血债血偿。可是他不能。
      不能辜负大哥、大嫂、爹娘……不能背叛这片好不容易才得以喘息的土地。
      他一日日地煎熬,像个游魂一样漂泊。只有怀里的孩子哭起来或是抱住他的时候,才被短暂地拉回人间。
      孩子皱着脸哭,咧着嘴笑,胖乎乎的手摸到他的脸,在他怀里乱蹬。温热柔软的触感,是鲜活的生命。鲜活到让人恐惧。
      那是一根脆弱的线,奋力拴住了安野,让他不彻底掉入深渊。

      直到春末的一日,安野忽然记起来,数年前他们还在槐阳城里的时候,四个人从东头晃到西头。然后坐到城头上面,不着边际地做梦,说着“以后若是这乱世平了,便去养老。据说……据说秦州、望州都是顶好的地方!”。
      秦州,望州……
      行吧。
      他抓住了最后一点点期望,像要去赴一场阴阳相交的约。
      他想逝者不回,可他也再不会、再也不能见到老卫和……阿泽了。
      就像他再也不想回到战场。那场火还在他心头焚烧,他大哥的血浸透他的指尖,还没有干涸。
      他是个应该死去的“英雄”。

      他发现了青云观,辗转找到了主人,买了下来,住了下来。只是因为想起来他们无聊扯闲,说“横竖咱们能把田种个窟窿,不如找个道观扮道士骗人”、“可不能找佛堂,还得搭上个光头,那可太亏了”。
      说来好笑,他那个思路跳脱的大嫂,居然给他们备足了钱财。
      他头一次打开孩子的襁褓,饶是满心的悲痛,也被结结实实惊在了原地。襁褓里塞满了银票,一卷又一卷,像是掀出了钟家全部的现钱,和金银首饰一道,牢牢捆扎在棉布上面。
      他忽然便明白了,他的大嫂曾经期盼过谁的归来。她终究没有等到。
      可是,为母则刚,她连情况都来不及问,便冲了出去,用自己给她的孩子打开了生路。这个女人其实从来都是靠得住的。

      安野在青云山上学着养一个孩子,学着做一个“死掉的人”,把愤怒囚在心里。抛掉世间一切,无来处亦无归去。
      他忍耐着,不想祸害他曾经守过的国,不愿拖累他一辈子的兄弟。
      只剩下这个孩子,他要帮他大哥——他想要——养大的孩子。
      直到几个月后。
      有人叩响青云观中的门。
      他再一次见到了顾怀泽。
      那个男人用力拥抱他,说“太好了你还在”。
      他回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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