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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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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急救室的灯还没灭,程翥南就从里面撞出来,直直地奔沈皓言冲过去,狠狠地一拳凿在沈皓言的脸上。沈皓言应声倒下去,程翥南也跟着倒了下去。急救室的灯随即熄灭了,而李敏的生命在这之前就已经散灭了。那一刻林香远呆呆地看着急诊室的那两扇冰凉的门,望着由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个白色的人影。伤心欲绝的程翥南到底是谁扶走的,失魂落魄的沈皓言到底是怎么离开的,她都不知道。最后是一个受程翥南嘱托的护士小姐过来,帮她简单地安排了一下李敏的后事。
由医院的太平间出来,林香远看了看午后的太阳,觉得一阵晕眩,炙热的光线投到身上,竟然激起一阵阵冰凉的战栗。
一个人的生命就像倒悬在草叶上的露水一样,颤巍巍地悬着,不期然的地一点扰动,便坠落到地上,散灭了,无论你怎样拼命的去呼唤、找寻都再不能听到答言、再不能找到了,而天底下那余下的一切仍旧继续着。——这就是人生的悲凉。这份悲凉似曾相识,而今重来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难耐的心碎,有的只是一种隐隐的,却又挥之不去的轻轻的疼。
林香远用医院门口的电话机给沈皓言拨了电话,但没有通。之后,她又将电话打进了一非的手机,告诉她李敏生病住院了,让他快点回来。电话里沈一非并没有多问,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告诉她明天凌晨他一定到家。林香远也只简单的说了句“那明天见。”
放下电话,林香远又沉思了片刻,理了理烦乱的心绪。现在应该马上通知一非的舅舅和姨妈们。可她毕竟不是沈家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联系方式,最为难的是她担心一非的舅舅姨妈们会和沈皓言起冲突。可这事又是决不能拖的。林香远又拨了沈皓言的电话,一次一次地拨,终于那端传来了声音。
“你好。”沈皓言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叔叔,我是阿香。”
“和一非说了么?”沈皓言无力的问。
“刚刚打过电话,一非说明天凌晨就能回来。——还需要通知谁吗?我可以帮您打电话!”林香远体谅的轻声问。
“再有就是一非的姨妈和舅舅们了,电话还是我来打吧。你在医院门口等着我,我这就过去。”
“好吧。”说完林香远放下了电话。
没过多久,沈皓言坐着一辆出租车来了。只这一会的工夫,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脸色苍白而且毫无光彩,疲惫的表情显得那么僵硬,迟疑的步子也有着说不出的沉重。那一刻林香远看到的只是一个有些可怜的、衰老的人。于是她走过去,掺住沈皓言。沈皓言感激的对着她笑了笑,笑得很落寞。他的脸上被程翥南那一拳留下的瘀痕,仿佛是一块消退不去的印记。
“你阿姨——安排好了么?”
“已经送到太平间了。”
听了林香远的话,沈皓言停了一下,然后决然的说,“带我过去看看。”
林香远无言地陪着他走过去。在太平间的门口,他们遇到了刚刚由里面走出来的程翥南。程翥南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全干,他看了看沈皓言,沈皓言也看了看他,两人都是一样的木然。
“进去吧,这会儿,她就和睡着了一样。”说话时,程翥南眼中又满是泪水。
沈皓言低下了头,侧身走了进去。
“阿香,陪我到外面坐坐。”程翥南很勉强地对着林香远笑了笑。
林香远点点头,转身扶着程翥南坐到旁边走廊的排椅上去了。
“我们都老了,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凝成了一个最简单的愿望——就是希望看着大伙都健康、舒心的活着。”程翥南伤感地自语,“她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开朗,她总是把心事都装在自个的心里,把笑挂到脸上,可人哪能有那么多的开心事?”说完,他沉重的叹了口气,眼睛漫无目的看着前面,好像要看出些别人看不到的影像一样。“你不知道,你阿姨年轻时漂亮极了,还善解人意,就是我们这些男孩子们眼中的一朵花儿。她从来都没嫌弃过我的出身,关心我,安慰我。那是我受苦最多的一段日子,可也是我这辈子最浪漫、幸福的一段日子。她对我的好是我都还不起,也忘不了的。”说完程翥南长长的舒了口气,借以缓解一些心里的苦闷。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他们把最好的留下了。——想想这些,或许对他们对我们都是一种宽慰。我们记忆深处的人,其实是不死的,他们永远活在那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林香远喃喃自语,既是在宽慰程翥南,也是在宽慰她自己,“只要我们还愿意爱她,还愿意接受她的爱,她就永远在我们身边,因为那些经过了涅盘的灵魂都是最真诚、最无私的。”
程翥南转头用心的端详了林香远好一会,然后淡淡的笑了笑,“你也是个不一样的。你或许不会给人惊喜,但你总能让人心安理得;你或许不能帮人功成名就,但你总能让人守住自我。”说着他叹了口气,“只是李敏到最后才明白心安理得地守住自己的生活、守住自我有重要!——大概这就是她最大的遗憾吧!”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穿着很职业的男人由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
“林小姐是吧!我是沈总的秘书夏明初。”
“您好。”林香远起身问好。
“听到李部长的事儿,我们都很难过。我先过来打个前站。”夏明初神色凄然的说,“我刚刚和沈总通过电话,他说先过来和您商量一下?”
“让您多费心了。我也想不到什么事情,就是两件——叔叔在里面,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最好多安排几个人陪着他;再有沈一非大概明天凌晨到家。”
“好的。”说完夏明初走开几步打电话去了。林香远沉思片刻,转过身对程翥南笑了一下,“程叔叔,一会这里的事情就靠你费心了。”
“放心去吧。我会尽力的。”程翥南带着长者的宽厚点着头承诺。
这样林香远和夏明初离开了医院。
小区里,灵棚已经架起来了。林香远带着夏明初上楼将房子收拾了一下,准备接待吊唁的客人。
众人正忙着,程翥南来了电话,叫林香远赶快到医院来一下,沈皓言出事了。林香远匆匆忙忙赶到医院。程翥南正在门口焦急的等着她,见她过来,不禁苦笑了一下。
“都是坏消息。一非的大舅舅一进太平间就晕了,马上送到里面抢救去了。一非的小舅舅在太平间门口就要动手打人,算是被我们拦下了。可没想到他又到医院的大门口等着去了,你叔叔本想回家,可刚一出医院的大门,就被他一酒瓶子砸在后脑上了。还扬言要他的命。二厂的几个人立刻报了警,我也没拦住。现在你叔叔受了伤,那边的人也不依不饶,两边都这么僵着。”程翥南简单的跟林香远介绍了一下情况。
“叔叔现在危险么?”
“不十分麻烦,已经清醒了。——他的事情你先不要管。现在要紧的是一非的舅舅姨妈们。你没看见,刚才他们来了之后,一非的姨妈们就问你叔叔是怎么害死你阿姨的,而他的小舅舅就一直试着要和你叔叔拼命。那些姨妈们还嚷着要起诉,要验尸。”说着,程翥南摇摇头。
“我们得想办法先把他们安稳下来。这么闹下去的话,一非回来就更难办了。还好叔叔是独子,否则就更乱了。”林香远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头也有些疼。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叫你来,我们两个一块过去,先和他们谈谈。现在他们和一非最近,见了你,或许还能说些尽情理的话。,别人的话,他们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林香远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如程翥南说得那样有些作用,但她也只能这样,因为好像没有更值得一试的办法了。
李敏在兄妹几个中排行倒二,最年长的是一个哥哥叫李树杨,已经七十岁了,然后是两个姐姐李雯、李敬,她后面还有一个弟弟叫李树槐。这几个人林香远都见过,也算是熟悉的。李敏的大哥和大姐年龄都较大,为人和气。李敬却十分干练精明,很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李树槐比李敏小上六七岁,一身江湖气,社会上很有些关系,自己也常说“不是省油的灯”。
程翥南和林香远到病房的时候,李敬和李树槐不在,李树杨已经醒了,正和家里人说着什么。脸上的泪痕仍旧清晰着。见到他们进来,李雯站起身,李树杨也欠了欠身。
“程医生,阿香。”李雯见到有人来,眼泪水涌了出来。
“大姨。”林香远的眼睛也跟着热起来,她走过去紧紧的握住李雯的手。
“刚满五十岁啊,让我怎么受的了。”李雯转过头去哭了。听到老人的哭声,屋子里的人都站不住了,几个年轻的快步走出了病房。林香远的眼泪也跟着滚下来。
“老哥哥,好些了么?”说着,程翥南拉住了李树杨的手。
“好多了。”李树杨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你费心了。”
“叫我翥南吧,你还曾经是我的师父呢。在工厂那会儿,你和李敏没少帮我的忙。”程翥南恳切的说。
“我也没少给你添乱。早知道现在,当初那些又是何苦呢?”李树杨苦笑了一番,“当初我年轻,没想明白这点事儿,现在老了,还是想不明白。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
“不光您想不明白,所有的人都没想明白。好在我们还有时间继续想下去。——可是,李敏的身后事却是没有时间再等了。不管我们还有多少事儿等着往细里想,都应该先把李敏的事情安排完了再做。”程翥南谨慎而真诚的建议。
“不能那么便宜了沈皓言,三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一个年轻人恨恨的嚷了一嗓子。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后事办完了,死无对证了,那沈皓言就真的逍遥法外了。”
“我和你们的姑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她的这个病一直是我看的。——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从急救室出来的那会儿,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想找个人玩命一把,把心里的这些怨恨都宣泄出来,可实际上我们找不到那个可以玩命的人。”
“反正人也死了,不用管那么多。就是不把沈皓言弄死,也得扒他一层皮。”一个女孩子狠狠地说。
这时,李雯止了眼泪,林香远扶着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阿姨怕我们担心,所以一直没说。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病很危险,只是没有想到会走得这么突然。今天早上,我们娘两个还在病房唠了好半天。她一直都挺开心挺乐观的,就是惦记一非。”说到一非,林香远的眼睛又湿润了,“一非明天一早就到家了,我还没敢告诉他呢。”林香远觉得胸口闷闷的,于是长出了口气,“你们也知道,阿姨一直不放心一非,总觉得他像个大孩子,我想就是她闭眼的那一会,也应该没忘了挂念他。现在阿姨不在了,一非就得靠舅妈和姨妈们了。”林香远强忍住了泪水,声音却忧伤得令人心碎。李雯又忍不住哭出声来,其他的人也跟着掉泪。“我从小就和一非一块跟着阿姨转,现在我和大家是一样的,心里面很疼。可细想一想,如果我们都受不了,想着和人玩命,那一非得怎么办?”说完,她紧紧咬住嘴唇,狠命地闭上眼睛,那强忍住的伤心,感染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阿香说得对,一非的性子一上来是会胡闹的。如果他要出了什么事儿,我们就更对不起三妹了。”李雯黯然地说。
正说着,李敬和李树槐从外面进来了,而跟着他们进来的另一个人却是徐迟。
“哥、姐,这是徐律师,这次就是请他帮的忙。”李敬给屋里的人介绍徐迟。本来见李敬和李树槐进来,林香远还捏了一把汗,因为李敬是个十分难缠而且厉害的角色。她要发起狠来,很难劝阻。可一见后面的徐迟,林香远不由得将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缓缓地呼出了,心情也安稳了些。
“我想过了,和沈皓言算帐不急在这一时。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丧事办好了,我们对付的是沈皓言,不能对不起三妹和一非。”李敬斩钉截铁地说,“三妹一定放心不下一非,她就这么一个宝贝,我们可得替她看好喽!”说道最后几个字时,李敬的眼泪突然滚了下来。强压了一个下午的悲痛,猛然爆发出来,她失声痛苦了。旁边的一个女孩子连忙抱住她,病房里的人也都忍不住哭了。一时间整个房间里满是悲伤的空气,让人觉得压抑、憋闷、难以驻足。林香远强忍着由里面走出来。徐迟连忙跟了出来。
“阿香,休息一会儿吧。”徐迟焦急地看着她,“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一非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要不照顾好自己,根本吃不消的。”
“恩。”林香远感激地对徐迟笑了一下,“我会留心的。等一会,我陪他们去灵棚那儿,然后我抽空歇一会儿。——这里的事儿,千万别让妈知道了。”
“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先到我的车里休息一会儿吧,他们走时,我送你过去,你太累了。”
“不用,这会儿,我还不能歇。我在外面站一站就好,那里面的眼泪味儿太浓了,我受不了。”
“还没吃饭吧?”看着林香远有些苍白的脸,徐迟担心地问。
“忙的忘了,还好,心里装着事儿,一点都感觉不到饿。”林香远宽慰他,其实也是实话。
“那不行,你先坐一会,我给你弄点吃的过来。必须吃东西。”徐迟十分认真地说,然后他就拿出电话拨了个号,“喂,——哦,苏安,你还没走,正好。——你到事务所的对面买一份煎饼,两个煎蛋过来,送到十院,再热一袋牛奶。——要快,打车!到门口给我电话。”
“二哥,不用麻烦。一会我自己买些东西就行了。”
“你现在的情况,不像是说吃饭就一定能有时间吃的。不能信你的话。不亲眼看见你把东西吃下去,我是不会放心的。”徐迟固执地坚持着,“很快的,不会耽误你的事儿,那是一家快餐店。味道很好,我们常常在那处理午饭。”看着林香远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接着说,“放心,他们没那么快动身的,一非的二姨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呢,不交代明白了,她是不会放人的。”
“你劝过她了吧?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位二姨。”
“并不是劝,只是帮她分析了一下,对她对我们都有好处。”
这时程翥南由里面出来了。
“程叔叔,里面怎么样?”
“商量事情呢。”程翥南说完看了看徐迟。
“这是我二哥徐迟,我妈妈的义子。”林香远为他们介绍,“二哥,这是十院的心脑科主任,程医生,是李敏阿姨的同学。”
“哦,程翥南博士吧。久仰!”徐迟礼貌地和程翥南握握手,脸上带着很职业的亲和的笑容。
“幸会!”程翥南也职业地回应了一下,“阿香,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过会儿,你先和他们过去。”
“好的,您放心吧。”
“那先这样!”说完又对徐迟点点头,“失陪了!”
很快苏安的电话就到了,徐迟告诉他送上来。
在徐迟的坚持下,林香远吃了一个煎蛋、半块煎饼,喝了几口牛奶。苏安很安静地陪在一边,这里的事情他多少有所耳闻。但对于这样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些时候,李敬带着下一辈的子侄们,由病房里面走出来。林香远和他们一起回到了沈家。
九点半钟,秦力来了。看到她,林香远的心情又轻松了些,一直强压着的疲惫,立刻翻了上来。
“你也真是,不通知我一声。我即便再不中用,也能给你壮壮声势。”秦力有些生气地嗔怪。
“我忙晕了。要不是看到你,我都想不起来应该找你来壮胆。”林香远带着疲惫的笑容真诚地说。
“你呀,累死了也不招人心疼!”随后,林香远带着秦力到灵棚里祭拜了一回,两个人便到小区的亭子里坐下来。
“你二哥让我告诉你,家里的事儿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不用你担心。你舅舅家也安排了你的地方,让你无论如何都要过去休息一下。而且嘱咐我务必陪着你去,还得陪着你去接一非。”说完,秦力看着林香远笑了笑,“你可真是好命,半路就能捡到这么好的哥哥,比亲哥哥都强,我都羡慕死了。”
秦力的话说得林香远一愣。徐迟对她的关怀真的是无微不至,只不过这些关照都零散地混在了那些琐琐碎碎的细微小事中,很难让人马上知觉,可一旦觉察,就会发现,那一切竟是那么贴心,那么让人感动,也是那么让人难以心安。
“只许你有那么多好哥哥给人羡慕啊?”林香远淡淡地应了她一句,又接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你的好哥哥告诉我的。说来也邪门,平时我的耳朵比谁的都灵,稍有风吹草动的我就能马上感觉得到,一非她妈这件事本来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已经给人嚷嚷得圆了台了,可我愣是没注意。她活着的时候,我们就不对付,这回死了,还和我别扭。”秦力随意地说着自己想法。
“尽胡说。人都死了,还计较个什么劲儿!”林香远语重心长地说,“其实阿姨她也不容易。谁还能没点儿毛病呢?”说着叹了口气。秦力也叹了口气,“就是可怜你家一非了。现在外面的说法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甚至有的说,是一非他老爸害死的他老妈,现在他老爸正给人监控着,等着开庭呢。”
听了秦力的话,林香远的心又沉下去了。
“真的,怎么没看见沈皓言呢?”秦力好奇地问。还没等林香远回答,夏明初就过来了。
“林小姐,沈总的电话。”
“谢谢。”说着,林香远接过电话。
“阿香,明天一早直接把一非接到医院来。所有的事儿,都让我来告诉他吧。”沈皓言的声音显得十分的苍老无力。
“嗯。——叔叔,你现在好些了么?”林香远有些担心的问。
“好多了。你也抽空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你会更累的。家里面还有一非的表哥表姐,我也和夏秘书交代过了。”
“嗯,我会注意的。你多保重。”林香远和沈皓言简单的说了两句就挂了。
“林小姐,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这里的事情也就这样了。凡是留下来的人都不是外人,都能尽心。”
“您这么说,我们就更过意不去了。里里外外的尽靠你们帮着忙活了。”
“不用和我们客气。要不是我们和沈总的交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我们也不敢留下来。既然留下来了,也就不用讲什么辛苦受累的话了。”
“我替一非谢谢大家了。”林香远淡淡地笑了笑。
“不然咱们这就过去和他们说一声。早起还要去车站,也剩不了多长时间了。”秦力接口建议道。
林香远点点头。
一非的火车早晨三点半钟到站。林香远和秦力早早地等在出站口。
天才开始亮起来,广场上的灯光犹自没精打采地亮着,空气显得有些昏暗,几个接站的人零星地散在广场上,冷气由地下渗到上面来,让人不住地打着寒战。
秦力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看了看身边只顾着出神的林香远,轻轻的叹了口气,随后同她一同看着空空的出站口。三点二十五分,车站广播发了火车即将进站的通知。散乱的人开始聚到站口。林香远没有动,仍旧远远的看着,秦力看了看她,也没有动。
沈一非由站口出来时就看到了林香远和秦力。他走出人群后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盯着林香远的脸思量了一会儿才走过来。秦力看了看沈一非,又捅了捅林香远,见林香远没有什么反应,便又看了看沈一非。她有些不明白,林香远何以如此平静,更不明白沈一非何以如此平静。
“阿香,这么早等在这,一定有不好的事儿。”沈一非有力的双手扶定林香远纤弱的肩,眼睛注视着她的脸,平静沉着的说。秦力觉得他似乎笑了一下,但不能确定。
“老天和我们开了一个我们禁受不起的玩笑。”林香远轻皱了下眉头,有些凄然的说,“我们先去医院吧。”
“嗯。”说着沈一非轻轻地拍了拍林香远的肩,“我们只好走着瞧了!”然后他转身对着秦力撇撇嘴,笑了笑,“秦老板别介意。并不是您不引人注目,只是您站在了阿香的身边。”
“我知道。”若是平时,秦力和沈一非定会有一场热闹的口水战,但现在秦力无论任何也提不起半点精神。她只是对着沈一非敷衍地一笑。
看看秦力,又看看林香远,沈一非有些了然地笑了笑,“我们走吧。”
于是三个人沉默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十院。
在医院门口,他们遇见了程翥南。看得出这一夜程翥南也没有睡好。
林香远有意地慢了半步,伶俐的秦力也跟着她慢了些。沈一非对程翥南有些模糊的记忆,看着程翥南注视着他的专注而激动的眼神,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应该是一个曾经十分熟悉的人。
“一非!”程翥南动情的轻呼了一声。
“程伯伯!”听到了程翥南的声音,沈一非忽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可现在你长得比我高多了,让我多少有些遗憾。”程翥南带着长者的怜爱拍了拍沈一非的肩头。“过来,你爸爸等着你呢。”程翥南有些伤感的笑了笑,转过身带着沈一非他们朝着电梯走过去。
电梯里,四个人都盯着电子屏上机械地替换着的数字。——在期待,也在担心。电梯终于停了下来,门开了。程翥南转身对着沈一非和林香远看了看,安慰道:“我们要做的就是面对。仅此而已!”说着又拍了拍沈一非的胳膊,“来吧!”
秦力跟在林香远后面,猜测着程翥南的身份,想像着将要出现的状况。有好多问题一下子涌出来,她想拉过林香远问个明白,但一直到了沈皓言病房的门口,她也没有开口。
程翥南打开了病房的门,带着沈一非进去。林香远在门口往里面看了看,然后转身拉着秦力向旁边的窗口走过去。
“阿香,怎么不进去。一非一个人,你放心得下?”秦力疑惑地问。
“如果我在,情况可能会更糟。”林香远看着才亮起来的太阳,淡淡地说。
“怎么会?一非最愿意顾忌的人就是你!你怎么可能让情况变得糟糕?”
还不等林香远说话,沈皓言的房门就又一次打开了。程翥南和一个女人走了出来。秦力眼尖,立刻轻声问:“那个就是沈皓言的小媳妇?可真要命,一非的老妈尸骨未寒,她就这么招摇过市!”秦力不齿地说。
那个人正是吴艳青,林香远算是见过两面。虽然没有谈过话,但林香远并不认为吴艳青是个攻于心计的人,至少表面上看来不是那样。给林香远的印象,吴艳青有些单弱,有种病态的美,惹人生怜。此刻的她更是憔悴,周遭生冷的氛围突显得她那么孤单、无助,楚楚可怜。
程翥南走过来看了看林香远,有些沉重的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了该过去的时候,才会过去。”说着林香远有些伤感,“秦力,你不认识,这位是十院心脑科主任,程翥南博士。李敏阿姨的同学。程医生,这是我的朋友秦力。”
“你好。”程翥南很正式的和秦力打了招呼。秦力也僵硬地和他招呼了一下,直觉告诉她,这个程翥南和李敏是一路人,所以她对他没什么好感。
吴艳青独自一个人站在和她们隔一个空儿的窗户旁边,静静地看着已经升起来的太阳。看了好久都没有变过姿势,那种凄然的表情也好像凝在了她的脸上。看着她,林香远突然明白了一个问题:吴艳青不过是一个在感情和世俗的德业面前选择了感情的女人而已,尽管这样的选择和林香远的想法是不相容的,却也是她完全可以理解的。现在的悲剧落到了李敏头上,有这么多人替李敏鸣不平;如果落到了吴艳青的头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呢?或许吴艳青才是那个更该可怜的人。何况,和沈皓言那么久了,她从未站出来争过什么,只是躲起来默默地过着日子。要不是别人的“巧探”、“逼迫”,她可能就会那么过下去——这何尝不是她的善良之处?即便再十恶不赦的人也一样有他自己的可怜之处,何况她还是一个善良的人,有颗善良的心。
病房里面一直静静的,没有传出来什么异样的声音。可这样的沉默就像等待导火索燃尽时的静默一般,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累积起了厚厚的压抑。
病房的门轻轻的开了,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转身看过去。由里面出来的人是沈一非,他走了几步,到了吴艳青的跟前。此时,跟出来的沈皓言已经到了门口。
“认识一下吧。沈一非。以后可能还会有些接触的。”沈一非笑着,笑容冰冷,显得有些残忍。吴艳青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伸出来的手。
“我爸爸认识您之后才感到了爱情的甜蜜。是您给了他真正的幸福。您真是个天使,将我爸爸从我妈妈的布下炼狱中拯救出来了。也让我妈妈从罪恶的深渊中得到了彻底的解脱。我想上帝正等着给您最上等、最吉祥的报应呢!”说着沈一非兀自抓住了吴艳青的手,冷冷的盯着她的眼睛,“听说你们还有了一个女儿?你们两人的德业会‘泽被后世’的!”
“一非!”沈皓言厉声喝止。
“怎么了,爸爸?怕我早早的泄漏了天机,让你们俩的幸福打了折扣?放心吧,天使都给你遇上了,想必上天的那本账上,你们的事情早就清清楚楚的记在那里了。即便出了差错,也有办法查得清楚。”沈一非没有回头,眼睛仍旧冷冷地盯着吴艳青有些苍白的脸。
这时已经有几个人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了。昨天的事情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今天的这一幕自然不会被人错过。沈一非冷笑着松开了吴艳青的手,转过身看了看两边的远远的围着的几个人,又看了看沈皓言,“想必让大家失望了,那么小心眼儿、那么能和自己过不去的一个女人怎么能养大这么一个有涵养的儿子?其实并不是我有涵养,只是因为我对我的父亲心怀愧疚!——替我妈妈愧疚,我妈妈浪费了我父亲的生命,她从未爱过他,却拼着老命守着他的家,剥夺了他寻找爱情和幸福的自由。甚至致死都费尽心思要给我父亲留些可悲的不安和歉疚下来。我真为有这样冷血、这样卑鄙无耻的妈妈而羞愧!”
“住口!”沈皓言厉喝一声,扇了沈一非一个耳光。沈一非一个站不稳,头撞到了墙上。他的头抵着强面,紧咬着牙齿,闭着眼睛停了片刻。而后突然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墙面上,关节上的皮肉粘在雪白的墙上,留下了八个模糊的、粘着血的印记。
秦力和程翥南连忙跑过去扶住浑身颤抖的沈一非。林香远仍旧静静的站在原处,紧咬着下唇,噙着眼泪,面色苍白地看着沈一非,看着沈一非颤抖的唇、胀红的脸和强忍着泪水对着沈皓言笑着的眼睛,林香远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非!”林香远唤了一声,轻轻的,心碎的。
沈一非慢慢的转过身,挣开程翥南和秦力的胳膊,一步一步走过来。他一把扯过林香远,紧紧地抱在怀里,头埋在林香远的颈间,沉沉的喊了声“阿香……阿香……!”喊罢,放声大哭。
林香远一动不动的抱着他,更多的泪水止不住地、无声地流下来。两旁围观的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几个闻声赶来的护士也迟迟没有上前劝阻。秦力一时也没有想起来过去劝慰一下,只是转过头,不住地擦着眼泪。
吴艳青默默地转回身,绕过围观的人们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开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沈皓言颓然的靠在门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程翥南走过去,轻轻的拍了拍沈一非的背,“一非,身体要紧。”这时那两个小护士也走过来,很公式化的说,“这位先生,这里是医院,您这样会妨碍其他病人休息的。请您节哀顺便!”
秦力也止住了眼泪过来劝慰,“阿香,你也别哭了。你哭,一非更伤心。”
林香远接过秦力递过来的纸巾,轻轻地替沈一非擦着眼泪,“一非,不要哭了,阿姨能听见的,她会心疼的。”
沈一非渐渐地止住悲声,抬起头,凄然地看着林香远,眼泪无声地涌着。然后他又一次用力地抱住她,默默地忍着泪水。抱着沈一非,感受着他止不住的颤抖,林香远的心碎了一样的疼。
沈一非渐渐止住了眼泪,他轻轻地为林香远拭去未干的泪痕,用手背深情地摩挲着她细嫩的脸颊。
“阿香,带我去看看妈妈吧。”沈一非的声音变得异常的平静。
“好。我们这就过去。”林香远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程叔叔,我们下去了。”林香远转身对程翥南道别。
“我和你们一道下去。”程翥南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沈一非。旁边围观的人听到后,马上让开。
林香远有些忧虑地回头看了看门边的沈皓言,见他正目光空洞地看着他们这几个渐渐远离的人。那些他让李敏感受到的、一生的幻灭、荒唐,此刻,他自己正在咀嚼。——林香远不觉一阵怅然。
太平间里,沈一非很安静,只是站在李敏的身边,静静地看着,看得很用心,仿佛要把本该今后几十年中对母亲的注视全由这一次用完!林香远安静地站在他的旁边,体味着他的苦痛,虽然无法替他分担,但她不想让他在痛苦中孤独着,她要陪着她,就像他曾经陪着她那样。
半个小时后,沈一非带着林香远走出来,身后跟着程翥南。
秦力素来和李敏不大对劲儿,所以她对太平间有些胆怯,就等在门口了,不想早晨医院的太平间门口尤为冷寂,显得阴气更盛,她一个人等在外面反而更加恐慌起来。好容易看到几个人出来了,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走过来。
“秦老板,让你跟着受累了!”沈一非勉强一笑,以示歉意。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秦力十分礼貌地说,这其中既有对逝者的敬畏,又有对哀者的尊重。
沈一非又笑了一下,转身对程翥南说,“程伯伯,谢谢你。我妈妈在天有灵,也一样会对你心存感激的,所以我这不是客气。”
“我知道。”程翥南用力地握了握他的胳臂。
沈一非对程翥南的安慰回应一笑,然后,他转头对林香远轻轻说,“阿香,我想睡一觉,其他的事儿,都等睡醒再说吧。”
“好,我们回家,等睡醒了再过去。”
“我现在这个样子,伯母会担心的。我们去旅馆吧!”
不等林香远回答,程翥南就马上说:“就到我的办公室吧,那里很安静。而且这里离你的家也近些。这几天你就都在这休息,这样你妈妈也会放心些。”
沈一非看了看林香远,然后说:“我们就打扰程伯伯得了。反正他也不打算把我们当外人!”
就这样,程翥南带着他们到了他的办公室。
秦力先回家了,等晚上再过来。程翥南去了沈家。
沈一非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他仍旧紧紧地握着林香远的手。
林香远就静静地坐在床畔,一遍一遍地看着沈一非睡梦中的表情,很用心地看。记忆中,沈一非是做梦都能笑出声的人,可此刻他的眉头却拧到了一处。
林香远轻轻地叹了口气,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着。
下午,李斯文的父母带着李斯文下午过来祭拜,李母拉着沈一非的手哭了,告诉他:如果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他们应该比以前更亲近才对。沈一非礼貌地表示了自己感激,显得简单而疏远。
傍晚时,徐迟带着赵维平过来了。赵维平的祭拜只是礼节性的,但徐迟和沈一非要熟一些,和李敏的接触也多一些。祭拜完毕,他老朋友一样,很真诚地安慰了沈一非一番,又很详细地询问了丧礼的安排。这其间赵维平一直陪在他身边。沈一非的态度中,除了平时敷衍性的礼貌之外还多了些真心的感谢。看着他们和气友善的态度,林香远觉得很安慰。
第二天要在殡仪馆里举行追悼会。殡仪馆那边早就联系好了,送灵的车李树槐也早就安排妥当了,他共安排了五十辆黑色轿车,应他姐姐的五十个春秋。但沈一非没有同意,他和舅舅们说:她母亲操劳了一辈子,很少真正静下心来轻闲一回,现在走了,一定想安安静静的,如果弄得那么热闹,她不会安心的。这样那五十辆轿车就都取消了。
但等到出灵的时候,亲朋好友送行的车还是来了不少,大概有二三十辆。其中徐迟的车也在其中。
医院的太平间中,沈皓言带着墨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无声息地躺着的李敏。——身穿重孝的沈一非抱着母亲的遗像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愣了一下,然后远远地站住。
沈皓言转过身,透过墨镜凝望这自己的儿子。那是他的一切,现在却这么遥远。他几乎没有畏惧过什么,但他真的害怕眼前的这种情景。沈一非牵挂着他二十五年的爱和骄傲,曾一度是他一大半的幸福。墨镜挡住了他激动的眼神。但他嘴角的颤抖却是那么清晰。
林香远静静的看着,看着独自站在众人面前的孤独的身影。她不敢说沈皓言仍旧爱着李敏,但是近三十年朝朝暮暮的生活,已然足以让他深感痛彻心扉的伤悲。
李敏的灵车在前面缓缓行驶,灵车上,沈一非抱着纸帆儿失神地凝望着奢华的棺椁上面繁复诡异的图案,那是堪破生死的图腾,又或许是牵系阳冥的咒语。沈皓言坐在沈一非的对面,静静地对着沈一非手中的纸帆儿,似乎那上面真的有精魂一样的东西飘动着。
林香远和程翥南坐在徐迟的车里,无言地望着前面不远处的灵车上的人们。
赵维平坐在前面,由后视镜看看林香远淡远的神情,之后她转头看着外面的人流,出了会儿神。有些一时想不清楚的事情,总是时不时地跳出来,惹得你心痒痒,待要抓住它弄个明白时,却又不见了。她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转头看看身边的人。徐迟转头对着她笑了笑,仍旧是那么沉稳、笃定。他总是那样,从来都不曾为任何事情、任何人心烦意乱过。即便在她故意耍性子、找茬儿时,他是也一样冷静温和,有时她认为那是一种涵养、包容,有时她又觉得不是。随着这矛盾而来的就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担心和惆怅……
殡仪馆一号厅的门口,前来送葬的人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有的无聊赖地四下里张望,有的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有些不知道该进几号厅的,乱哄哄地到处打听。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则忙着给众人发放白花。
林香远和徐迟、赵维平站在一块,秦力家里有些事儿,这会还不见人影,可能过不来了。
刚才的一过,林香远零星地听到些闲言碎语,大都是猜测李敏离奇过世、及沈皓言金屋藏娇的事情。所以,她暗暗为沈一非捏了一把汗,有些担心地四下望了望,发现沈一非他们戴着重孝的人还没有过来。这时,她突然看见了远远地站在一棵柏树旁边的吴艳青,她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许多不得已的理由,她没有丝毫权利去苛责别人,但是此刻她多么希望吴艳青能够多体量一非一些,自己也能多体谅吴艳青一些。
“怎么了,阿香,脸色这么差。昨天累着了?”徐迟细心地问,语气轻柔,透着说不出的体贴。赵维平看了看他,然后默默的转过头。
“没什么。有点紧张,好像每个毛孔都在冒着冷气。”说完,林香远笑了笑,将话题引开,“毕竟这里是最有可能聚集阴魂的地方。”
“嗯,是有些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感觉。”徐迟也笑了笑就将话题撂开,没有细问下去。
这时过来几个徐迟的同行,徐迟和赵维平过去几步和他们打招呼。林香远乘机向后靠了靠,她本打算和吴艳青说几句话,可又觉得说不出什么,于是,她又停了下来。这时,吴艳青反倒向她走过来。林香远再转头时,见她已经到了身边了。
“您好!”林香远适时地和她打招呼。
“您好。”吴艳青有些尴尬但很坚决地和林香远打了招呼。之前的两次接触,让她们都对彼此有了些许了解,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却也实在有些尴尬,一时间连合适的称呼都找不到。
“我是林策的姑姑。六一的那次演出,我远远地见过您一面。”林香远淡淡地笑了笑,很和气地说,“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
显然,林香远友善的态度影响到了吴艳青,她放松了许多,脸上的笑也多了些凄婉,少了些僵硬。
“的确想不到,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作梦?”吴艳青迷茫地说,她比昨天又憔悴了许多。对着她有些苍白的脸,林香远更愿意相信她是善良的。
“无论我的本意是什么样的,现在的事实都证明我是错的,比我当初担心的还要错得多。”她的声音是那么真诚,又是那么无可奈何。
“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就不必太执着于过去。等在前面的日子还有很多,翠小也还是小孩子,你更应该打起精神来。至于逝去的人,如果真的有灵的话,也定会用一颗慈悲的心包容这一切的。”这一刻林香远只觉的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需要宽慰的落寞的人,无论她曾经怎么样,此刻的她都是一个应该得到别人安慰的人。
吴艳青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林香远,“你们不恨我?”
“大概也恨吧!”林香远也有些怅然,“但恨实在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更需要的是包容或者是忘却。否则,我们就永远走不出过去。一非是这样,您也是这样。佛说:一念回光,爱河化为净土,苦海变为莲池!”
看着林香远淡远的神色,吴艳青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只是觉得如果不来,心里就堵得难受,可是到了这儿,又觉得更难受。”说话时,吴艳青眼中有种绝望的神情,“李阿姨对我有恩,可我却恩将仇报!我应该遭报应的。”说完她对着林香远凄婉地笑了笑。
林香远并不知道他们的过往,但听了吴艳青的话,她恍惚地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有段很长的故事。
“很多事情都是我们不能作主的,明白了就好了,也不必太耿耿于怀!”看着吴艳青落寞的神情,林香远心中不忍。
“昨天我就想到她的灵前做一做忏悔,但在街口走了几个来回,都没敢过去。今天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不想错过!”吴艳青决绝地说。
听了她的话,林香远才平静些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个忏悔可能不容易做呢!你做好准备了么?”
这时,沈一非抱着李敏的遗像已经由大厅的门口进到里面去了,外面等着送灵的人也正忙着往里走。
看着眼前的人群,吴艳青悠悠地自言自语,“其实并不需要准备什么,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可准备的!”
林香远听着吴艳青的声音有些颤抖,于是她抬眼看了看吴艳青,发现她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嘴角额头都渗出了大大的汗珠,身体也有些不稳。
“二哥!”慌忙中,林香远看到了正向她这边走过来的徐迟,和等在前面的赵维平,她焦急地叫了一声。此刻,吴艳青已经站不稳了,身子一斜,倒了下去。林香远连忙扶住。
徐迟紧跑了两步赶过来,替下了林香远。
“二哥,她可能服毒了!”林香远无措地看着徐迟,焦虑地说。
赵维平也跑了过来,刚好听到了林香远的话,连忙说,“快打120!”说着拿出手机,就要拨号。
“来得及么?”林香远担心地问。
“不能打120!”徐迟一把按住赵维平的手机,“她不能在这出事儿!我们送她去医院。”说着话,徐迟抱起吴艳青就奔停车场跑过去。这时已经有几个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正在透着人缝看过来。
“你能保证她顶得到医院?”赵维平紧跟两步,很冷静很理智地问,“到不了怎么办?我觉得你这么做很冲动、很草率!”
“人命关天!”徐迟草草地回了她一句,继续跑。赵维平突然有种灰心泄气的感觉,因为她恍惚的觉得徐迟之所以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人命关天”这四个字,更重要的因由是他前面的那句“她不能在这出事儿!”而她能感觉到:说这句话的时候,徐迟的心里满满地装着一个人,那个人却不是她……
赵维平的脚步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眼见着徐迟带着林香远把已经昏迷的吴艳青扶进车里。
“赵姐!”林香远细心地叫了她一声。但赵维平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动。徐迟看了看赵维平,皱了皱眉头,之后,狠命地打开车门,“阿香,快上车!”
林香远没有时间多想,只得照徐迟的吩咐上了车。
赵维平带着一丝苦笑看着徐迟的车绝尘而去!
在车上,徐迟废了好一会时间才拨通了沈皓言的电话,他将吴艳青的情况告诉了他。沈皓言听后焦急地细细地问了一遍,然后十分无奈地先托徐迟代他照管一下。徐迟收起电话,对着后视镜看了看倒在林香远怀里的吴艳青,轻轻地叹了口气。
徐迟的车飞快的在路上奔驰,好在路上没有出现什么情况,车顺利地开进了九院的大门。路上,徐迟已经和九院的急就中心联系过了。他的车一到,几个医生护士就把吴艳青送进了急救室。
吴艳青确实是服毒了,但是抢救工作进行的不十分顺利,接连换了几种措施,都没能收到明显的效果,医生怀疑她服下的毒药不只一种。
外面,林香远坐在长椅上静静地出神,素净的脸上凝着一层淡淡的忧愁。徐迟在一旁看着她,默然无语。
良久,徐迟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对着她的淡然的脸,轻轻地一笑,然后伸手轻轻地拍拍她的肩,“我们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情都是我们有心无力的。”
林香远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们对的她苛责太多了。其实她自己缆在身上的惩罚,远比她应该承受的多得多,我们应该多给她些安慰,应该尽量为她卸下些负担。但我们都没有做。”
“你说得不完全对,你做了。你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刻,给了她最需要的安慰。无论如何,她也算是幸运的,因为有你,而她也刚好遇到了。”徐迟体贴地安慰她。
“我本可以为她做得再多一些,再早一些,可我迟迟没有做!”林香远有些怅然地说,“如果刚才我没有向她靠过去的话,现在我恐怕会更自责!有时候,我心里的挂碍太多了,让我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你对自己要求的太多了。”徐迟有些心疼地说,“他们自己都不愿意负责的事情,你又怎么可能替他们想得圆满呢?”
“好像也是!”林香远淡淡地笑了笑,“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可怜的人,如果她就这么起不来了,可能连个念诵她好处的人都没有,最多也就是说她可怜而已。其实,她何尝不是个善良的,何尝没有想着别人,否则何以如此?她的心里该有多少苦闷啊,她该多想有人能知道一下她的心啊,所以她才在最后的时候,那么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其实她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到头来想一想,她并不该担起所有的过错。她只不过多情而已,又多情的那么辛苦,那么累心,到头换来的,除了苦果,就是惩罚!”
“还有你的理解和包容。”徐迟宽厚地笑着,目光笃定而沉稳,“这不也是对她善良的,好的回馈么?如果她愿意坚持,能够继续善良下去,善良得更多,更诚挚,她一定能感动更多人,得到更多的人的包容和理解。”说着,徐迟站起身来,做到林香远的旁边。
“这会殡仪馆那边儿应该完事儿了,咱们给一非的爸爸打个电话吧。他应该知道。”徐迟提议。
林香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略带轻愁脸,娇怯而且美丽,“叔叔他也过得好艰难!”
看着长长叹息的林香远,徐迟的心中有一种暖融融的悸动,因为那是她的一种下意识的、真情的流露,是她不常有的。而今一现,则是潜意识中的对他的亲近的默许,不论那是不是“二哥”和“妹妹”的亲近,都足以让徐迟感到幸福,虽然是一种带着淡淡的惆怅的幸福。
当徐迟发觉林香远询问的目光正望着他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呆呆地看着她。他笑了笑,“我在想该怎么和他说。认识你时间长了,我的心变得软了,现在我也越来越觉得给不幸的人伤口上撒盐是件为难的事情了。”
“要不我们再等一等消息吧,现在打电话也只能凭空给他增加烦恼。但得能抽身,他应该早来了。”说话时,林香远焦虑地向门口望了望。
正这时,徐迟的手机响了。徐迟接听后连忙递给了林香远。
“阿香,你到哪去了?快过来吧,一非和人打起来了,都快出人命了!”电话里,秦力紧张地喊着。林香远的心登时皱到了一处,“秦力,别急,你告诉我现在在哪?”林香远的声音有些颤抖,脸色也有些苍白。这本是她最担心的事情,一非激动起来,最是个不要命的。本来昨天一天下来,一非都很安静,她以为可以放些心的。此刻她禁不住责怪起自己的大意了。
“我还在殡仪馆,一非给‘大坑’派出所的人带走了,那两个被一非打破了脑袋的人被送到医院去了。怎么办呢!”
“我这就去派出所。叔叔呢?他在哪?怎么样?”
“他也跟去了。现在这乱极了。你怎么这会走掉了?”秦力急得不住地埋怨她。
“等会儿我打电话给你。我先挂了!”林香远顾不得细谈,匆匆地挂了电话。
“一非出事儿了?”从林香远的谈话中,徐迟猜出了个大概。
“他打了人了。好像挺严重。”说话时,林香远显得很无力,此时她的心乱到了极点。
“别担心,会解决的!”徐迟厚实的双手温暖有力地握住她的肩头,为她鼓劲儿,“在那个派出所?”
“大坑!”林香远叹了口气,“这里就先拜托你了,我得过去看看。”
“我陪你。这里我可以托给熟人!”
“我一个人也可以的!”林香远婉拒。
“你一个人过去,我不放心。”徐迟诚挚地说,林香远也不好再坚持。
在“大坑”派出所,徐迟找了个熟人了解情况。那人四十来岁,很爽快也很热情,拍着徐迟的肩头开玩笑道:“这小子的来头可真够瞧的,刚才送进来的时候,就听说是二厂沈皓言的公子,这会又成了你徐大律师的妹夫了!”说着笑了起来。
“别尽顾着扯咸淡,说吧,要不要紧?”徐迟笑了笑,半软半硬地要求他严肃点。
“这事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沈公子的老娘才没了,私下里又有那么些的传闻,他的心情肯定不好,这时有人说三道四,以他公子哥的脾气肯定是受不了的。就出手了呗。可偏偏节外生枝,出来个劝架的,就是二厂的二把手,历来和沈皓言有些不合的。沈公子一时兴起连他也一块收拾了,而且,打得更重!二把手虽然没说什么,但那一个却嚷嚷着要告呢,这里面到底是谁在出主意就不好说了!”那人说得言简意赅。徐迟听后沉吟不语。二厂的副厂长闻善保和沈皓言的明争暗斗并不是新闻,沈一非的这一仗想不热闹都不行了。
“这段时间,沈一非就麻烦你费心了!”
“这个好说。刚才沈皓言已经上上下下地拜托了一回了!”那人认真地说。
“我们想看看沈一非!”
“没问题!跟我来吧。”说着那人前头走了。
徐迟转身对身边的林香远说,“阿香,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在派出所的小接待室里,林香远和沈一非对面而坐。她含着眼泪看着沈一非左颊上的一块青紫。
“我没事儿,一点儿都不疼。那两个家伙才叫一个惨呢!”沈一非宽慰她。
“何苦呢?一非!”说着林香远的眼泪流了出来,沈一非下意识地起身要为她拭泪。却被后面的民警制止了。他抱歉地对着林香远笑了笑,“这儿就是这点不好,否则我倒挺乐意呆在这的!”
林香远无言地看着他,眼中的泪水,那么晶莹、透亮,深情的目光直透进沈一非的心底,触到他深藏着的苦楚。沈一非的眼睛也跟着湿润了,他轻轻地转过头,将眼中的泪水抹去。
“阿香,你放心,我没事儿的。我只想让他得到些报应。”沈一非狠狠地说,声音痛苦得有些异样。
“叔叔爱你,你是在用他对你的爱来惩罚他。”林香远轻轻地提醒。
“爱?爱就能抹掉那一切?”沈一非恨恨的目光透过窗子看过去,那眸子中射出的光竟有一丝阴冷。“他们是要付出代价的。”沈一非坚决地对着自己承诺,“这才是开始。”
听了沈一非的话,林香远的心猛然沉到了最底下,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将沈一非裹住的那层带血的厚厚的冰,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一非,这笔账不是我们能算得明白的,也不是该我们去算的。我们把他留给该管的人去管吧!”林香远恳切的望着他。
“傻丫头,现在哪还有愿意管这些个的人?”说完,他又温和地笑笑,“你放心,只要这事儿完了,我就都听你的。再不让你替我操心!”他远远伸过来胳膊,费力地攥住林香远的手,轻轻的摩挲着。
“一非,我们何必非得苦心算计这些恩仇,走这个极端呢?阿姨临走前的那个晚上,还在嘱咐我告诉你:父子终归是父子。她希望你能像从前那样爱叔叔。”林香远的声音很轻,但沈一非仍旧能从其中听出别人听不出来的急切、担心和惶恐。他不由得感动,心里生出一股温热,很舒服的一种感觉。
“别担心了,好么?如果你跨下来,我可能真的就疯了!”沈一非动情的说着,“答应我,这些天千万别胡思乱想,照顾好自己,等我出去找你。”沈一非以一种对孩子一样的细腻的感情,宽慰着她,“相信我!”说着他用力的握了握林香远的手。
林香远凝望着他,轻轻地点点头,“有容乃大!——你千万别忘了!”
“我会记着的。”沈一非郑重地点头。此刻,沈一非有些后悔了,因为他不想让林香远担心。现在看着她满脸的忧虑,他心疼的厉害。但当时,他发现林香远没有在他身边,又听说是和徐迟一块走了时,他的心情真的很烦躁、很冲动。——这些他没有说,也不想说。
等在门外的徐迟,从没有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他等了又等。当终于又看林香远时,他不由得长长地出了口气。
对着不远处的姑娘,徐迟不禁想起了一句话:闲处从容立,疑是谪降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