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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   日子还是一天跟着一天的过,转眼就到了夏天。
      沈一非有空就打电话,每次放下电话,林香远都有些黯然。他家的事情是瞒不住的,一非马上就会需要那些贴心的、知冷热的关怀的,就像他一直给她的那些。可她不清楚,以自己的真心到底得需要多长时间才会暖透他,而在那之前他到底得受多少难熬的苦楚。——每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先隐隐的疼起来。
      这段时间,林香远见过李敏,也见过沈皓言。但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左顾而言他。沈皓言看起来风采依旧,李敏倒是有些憔悴了。有一次,李敏很正式的问过林香远愿不愿意和沈一非一块过去,还设身处地的为林香远分析了以后的生活,以及可能遇到的困难,并且都为她想好了应对的方法。——可见那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然从沈皓言那里也听过相似的一番话,但林香远还是觉得李敏的话更其无私,也更显苦心,让她莫名地感慨,心里酸酸的。

      这天中午,林香远突然接到一个十院护士的电话:李敏正在急救室急救。放下电话,她连忙将拇指斋关好,然后上楼告诉林老太她要出去。她并没有说李敏住院,怕老太太担心,而是说秦力有些事情需要她帮忙,或许得晚些回来。林老太正在做饭,见她急匆匆的样子也没多问,只是告诉她放心过去。
      在外面的公用电话亭里,林香远给周芷芬打了个电话,求她过来陪林老太,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周芷芬也没有多问,只说马上就过去。
      随后林香远又取了些钱,便匆匆地赶到了十院。
      急救室门口,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林香远的心闷闷的。像李敏这样宣宣赫赫的走完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生死之间可依靠的,竟然不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不能倚重儿子,她怕自己失败的生活伤了儿子的心;她更指望不上丈夫,因为他那里早已没有了能给她温暖和安慰的亲情;而能想得到的、可托付的人,竟然唯有她这个论亲情本不足托以如此之重的人。——“少年夫妻老来伴”,对她又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走过来,再回头看时,少年情怀竟显得那么荒唐可笑,老来景况又是如此寂寞。此刻的李敏面对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林香远在急诊室的门口又独自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那门口的灯才算灭了。一时间林香远的心也忐忑不安起来。她站起身走过去,刚好迎上由里面出来的医生。
      “医生!里面的病人还好吧?”
      “哦,是林香远吧!”医生大概五十多岁,上中等身材,花白的短发,不苟言笑的一张脸,看样子是应该是个很严肃的人。
      “是的。”林香远礼貌回答。
      “虽然很危险,不过现在没事了。”医生好心的安慰她。这时,护士已经推着李敏由里面出来了。
      “阿香。”李敏听出是林香远的声音就叫了一声,声音很弱。
      “阿姨。”林香远走过去,轻声叫着。小护士体贴地停下来,好方便他们说几句话。林香远向护士点了一下头。“没事就好,还有好多好日子等着您老过呢!”林香远笑着宽慰她。
      “有这么好的孩子,你今后的幸福就可以写保票了。”那个医生并没有走,而是跟着林香远过来了,林香远眼角的余光看到医生说话时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温柔。
      李敏倦倦地笑了笑说,“阿香,去给我办住院手续吧。看样子我得在这里住几天了。”
      “好的。我这就过去。您想吃点什么,我给您准备一下。”
      “我现在只想睡一觉,但还想在睡着前先和你说几句话。所以你得快点!”说完,她笑了笑,示意护士可以去病房了。林香远迅速地办完了手续,马上回到病房。李敏住的是特护病房,林香远进去的时候,只有李敏一个人,她正闭着眼睛休息。林香远以为她睡着了,就安静地在床边的座上坐下了。
      “阿香,你回来了。挺快的。”李敏笑了笑,“——你知道我现在最羡慕谁么?”她的语气很轻松,虽然显得有些弱。
      此时,林香远的心情也轻松了好些,笑着问,“您羡慕谁?”
      “你妈妈。她几世修来的好福气,能有你这样的好闺女?”李敏的表情很慈祥,那是一种和她爽利的性格不相容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让人感到的只是莫名的悲凉和对衰老的无可奈何。
      “人家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好’,可是您和我妈妈就有点不大一样了,因为你们老姊妹两个总是看着别人的孩子好。您这么羡慕她,她也这么羡慕您。您不知道,看到一非时,我妈妈脸上但凡能笑开的地方早就都笑开了。”
      “听你这么说,我更觉得对不起你妈妈了!”李敏移开了停在林香远脸上目光,看着她们握着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要能早些想得像现在这样明白就好了。那样,我就会觉得更幸福些,也能幸福得更心安理得一些。”
      “事若求全何所乐?你老人家就是在看得太仔细,想得太周全了,费了精神不说,还亏待了自己。弄得自己一身的病还不肯心疼一下自己的精神。您听我的,什么都不要想了。”林香远笑着拉拉李敏的手,那温热的笑容,让人觉得亲切。李敏迎上她目光,疼爱的看着,“我知道了,以后就听你的。不过现在你得先给我办点事。”
      “您说吧。”平和的声音中透着恳切。
      李敏由枕头下面取出一串钥匙,“这是家里的钥匙,你现在就过去。书房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两张卡,未号00的那张卡是给你和一非准备的,是你的户头。密码六位,是一非阴历生日。以后你们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儿时好用。你先收着。另一张卡是我平时用的,密码也是一非的生日,你也拿出来,用那里的钱先付我这次住院的开销。你这就去吧,我也要好好休息一会,养养精神了。”说话时,李敏的脸上带着一种林香远从未见过的笑容,像是无奈,又那么绝决。
      “可是阿姨……”林香远的心里有些不祥的感觉。
      “你先别问,等我休息好了,还有好多话和你说呢。你先去吧。”说话时,李敏笑着和她挥挥手,表情显得得很疲倦,好像睁着眼睛都费好大的劲似的。
      “您先休息吧。”说完,林香远轻轻的起身走出去,在门口关门时林香远回头看看李敏,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面容安详,像是已经睡着了。

      由医院出来,林香远的脑中满是李敏拿出钥匙时的那张带笑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把那张脸和将所剩的红都于那最后一刻倾尽的、大大的、落山的太阳想到了一块儿。
      沈家,林香远很熟悉,她来过好些次。但那时家中随处都是主人周到的热情。可此时,屋子里空空的,显得那么冷清、死气。虽然已过初夏,可林香远还是觉出了一股凉气,一直渗到了她心里。在这里,已经找不到家的气息了。林香远对着似曾熟悉、又觉陌生的屋子看了一会,突然有种梦醒时的怅然和寂寞。
      她按照李敏的话在书房中找到了那两张卡,放到包里,又取了几件李敏家常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必需品装到一个口袋里,然后仔细地锁好门。

      林香远刚转身,就看到一个打扮的很入时的漂亮姑娘走上来。
      上来的人是李斯文,她抬头时刚好看到林香远锁门,林香远转过身时,她已经走到了林香远的跟前。
      “是阿香吧?”李斯文笑着和林香远打招呼,显得热情而大方。
      “哦,你好。”林香远迅速地将眼前的人打量一番——漂亮、苗条,但她并不认识。
      “我叫李斯文,和沈一非是校友。你可是他挂在嘴边上的人。虽然没见过,可听他说得多了,心里早就有了稿子了,所以在他家门口一见到,就认出来了。”
      “哦,真不好意思。我的记性很糟糕,虽然一非也常常说起你们这些同学,可是我总是弄不清楚谁是谁。”林香远有分寸地回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这也难怪,我们是一堆人记你一个人,你是一个人记我们一堆人。你当然要吃亏的!”
      “并不吃亏,你们一堆人帮一非一个,我们得拿出一堆的酬谢才算合情理,因为要记住你们才费的这点精神哪里还值得一提?何况还没记住!”林香远从容舒缓地说着,脸上仍旧是淡淡的笑。
      “我开始佩服一非观察人的能力了,她对你的描述真传神,现在和你说话,我感觉好像和你认识好久了似的。”说话时,李斯文重打量了林香远一番。
      “如果我们也认识十几年的话,说不定你能比他做得更好。”李斯文觉得林香远应该知道自己是谁,可是林香远却一直这么超然淡定,她到有些弄不明白了。
      “或许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也是来看望沈伯父、沈伯母的吧?”李斯文对自己挑起的话题突然失去了兴趣。
      “不,我是来取些东西的。刚收拾完。”
      “哦。”李斯文漂亮的脸上少了些神采,林香远自在地来去沈家让她觉得有些失落,而林香远那平静淡然的神色又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将谈话进行下去,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段谈话。“伯父、伯母都在家?”
      “叔叔前几天出差了。阿姨的身体不太舒服,刚刚在医院做了次检查,医生说让她在那接受几天治疗。”说着林香远兀自笑了笑,“不曾想,现在已经到了替阿姨担心身体的时候了,说来也真是件无奈的事儿。”
      “不严重吧!”李斯文吃了一惊。
      “还好,就是上了年纪的毛病。不算严重,否则还能不通知一非?”林香远宽慰她,语气仍旧是那么平和。听了她的话,李斯文的心情也跟着平和下来。
      “这我就放心了。刚才听你一说,我真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去医院吧?能和你一块去看看么?”
      “当然,不过我出来时,阿姨刚刚睡着。这会儿恐怕还没醒呢。”
      “没关系,我看看她就行。”李斯文笑着说,又恢复了那种积极自信的状态。
      “那我们一块走吧。”林香远亲切自然地说。
      到了医院,李敏正沉沉的睡着。在刚刚经历了一番生死挣扎之后,李敏睡得很安稳,脸上虽然也带着那种病人特有的疲倦神色,但眉宇间仍就现出那种一辈子不曾淡下去分毫的干练和坚强。
      李斯文轻轻的将自己买来的花收拾好,插在玻璃花瓶里。林香远也将取来的东西收拾好放到床头的小柜里,之后她为李斯文搬过椅子,请她坐下,自己在她的旁边坐下。
      李敏一时半会还醒不了,林香远转过头,轻轻地碰了碰李斯文的胳膊,悄声说,“看来阿姨还得睡上好一会。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吧,在这也就是干坐着。等她醒了我和她说你来过了。”
      “我也没什么事,就在这陪陪你怎么样。你一个人这么呆着,也怪闷的。”李斯文很热心地提议。
      “你要是愿意我倒是求之不得。就怕耽误你的事情。”林香远很感激地笑着了笑。
      “没什么。其实我也应该为伯母出点力的。”
      “这样的话,我们挪到门口去吧!”
      “好啊!”说着,两个人把椅子挪到了靠近门口的地方。
      “你不知道吧,伯母曾经认过我做干女儿的。我们的感情也深厚着呢。虽然咱们俩见面不多,但我和伯父伯母是经常见面的。和一非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李斯文带着一脸的笑,轻声说,言语中带着满满的自信。
      “阿姨和你的感情,能从你的对她的关心里看出来。如果不是真的从心里往外地记挂,你也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林香远了然地一笑,很有分寸地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一非也常常说起你。”
      “他很喜欢谈天,老少皆宜。在我们家,他的人缘最好。”
      “在学校他的人缘更好。人长的帅,性格好,又有能力。他是足球俱乐部的部长,每逢周三、周五,他们俱乐部都要练球,那时总有些人围着看。他也算是小有名气的‘腕儿’了。听说,他导师还要推荐他出国深造。如果真的到了国外,还不真的青云直上?在国外,像他那样有能力、有魄力的人发展的最好。弄好了,申请个绿卡就算外国人。便是没有绿卡,到国外镀镀金再回来,也算是洋博士,自然比这里的土博士要有身价。”李斯文头头是道地论说着沈一非的锦绣前程,边说边盯着林香远的表情。林香远却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完淡淡地一笑,事外人一样地说,“是啊,一非从小到大都是最受老天眷顾的人。看得人眼馋。”
      看着林香远平静的、无波澜的脸,李斯文有些糊涂了。但她并不准备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于是仍旧轻轻的说,“你对一非出国有什么想法?”
      林香远看了看李斯文,然后收回目光,静静地想了想说,“想过很多,但到现在都没什么成型的想法。我对出国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但听别人说,出国应该是件很不错的事情。对了,你毕业不准备出国深造一下?”说完,林香远又转过头看看李斯文。李斯文被她看得一愣,马上又镇定下来。
      “我爸妈有这个打算。我自己也挺想出去看看。你知道,原来我爸妈打算等我毕业了和一非一块出去。到了国外也好有个照应。”李斯文很镇定地看着林香远的眼睛说,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
      “父母的那分体贴真是让人感动,他们狠下心来‘望子成龙’的时候,倒更能让你感受到那分无时不在的‘舔犊之情’。既然你的爸爸妈妈这么周到地为你打算好了,你还犹豫什么呢?”林香远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像个局外人。
      “我一直在努力,可是一非总是不冷不热的。老是想着回来,连伯父伯母都拿他没办法。”
      “你说的对极了。一非就是有那么一股劲儿,说的好听点儿是‘有主见’,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固执己见’。只要一回来,就泡在我的那间小铺子里,而且还乐此不疲。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有一大堆的道理等着我。你知道,我的生活圈子不如你们的大,懂的道理也不够新潮。我只有无可奈何的份儿。倒是你们这些谈得来的朋友应该多给他些影响。你们见多识广,应该出些力气改一改他的毛病,难不成就这么看着他毕业之后当个杂货铺的老板?”说完,林香远平和的笑了笑,很恳切。
      李斯文很是迷惑的看了林香远一会儿,“你的这些话如果让一非听见了,不知他会怎么想?”李斯文自言自语的说。
      “他听了,也还会和以前一样的,因为说话的人是我;就像因为是他,所以即便出去了,我也还是我一样。”林香远轻轻地说,脸上带着笃定的笑容,“我对他和他对我是一样的。这一点,我妈妈和一非的父母也无法理解,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理解——何以如此呢?”林香远仍旧是平和的笑着,淡淡的。
      李斯文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姑娘,而是一个飘忽的、游弋于轮回之外的精灵,那么莫测高深、那么难以琢磨。她突然觉得很气馁,满满的自信和昂扬的气势一下子都没了踪影。
      接着,两个人又说了些别的话。李斯文的兴致一直没有提起来。她们正挺没意思的聊着的时候,门开了条缝,徐迟提着个果篮正站在门口往里面看。林香远和李斯文站起来时,徐迟已经走进来了。
      “哦,病人睡着了。我来的不是时候了。”徐迟轻声说笑了一句。
      “不,来得正是时候,否则病人还得劳神和你唠几句。”林香远轻声地开了句玩笑,“这位是李斯文,和一非家都是老朋友了,也是一非现在的同学。我二哥——”还不等林香远说完,李斯文就笑着接口说,“徐大律师么。我认识的。”
      徐迟听李斯文这么一说,也仔细打量了一下李斯文。
      “贵人多忘事——看来是真的。赵维平是我表姐,我们在她的单位见过。”李斯文笑着提醒他。徐迟好像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笑了一下。
      “李小姐更漂亮了,一下子没敢认,快毕业了吧?”
      “明年毕业。——怎么徐律师和阿香姑娘是兄妹?”李斯文带着琢磨的眼神看着他们。徐迟笑着看了林香远一眼,“阿香是我家老太太的义女,我是阿香妈妈的义子。”
      李斯文抬起俏媚的眉毛点点头,开玩笑似的说道:“看来是亲上加亲啊!”
      林香远听了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笑,没说话。
      徐迟的嘴角轻轻地扬了扬,有些不屑地笑了笑说,“比那还要进一步,应该是‘折了骨头连着筋’。否则我怎么能和一非攀得上关系呢?若论起来,我和一非也可以称兄道弟了,我是义子,他是半子,我们半斤八两,应该算是一家人了。”说着他把手里果篮交给林香远,“阿香,把这个拿过去。”言语间有一种家人才有的从容自然。
      “都坐下吧。”林香远接过徐迟的果篮,笑着让徐迟和李斯文坐下。她把果篮放到病床另一侧的小柜上。
      “徐律师什么时候才肯赏光到我姑姑家,让我们大家都见见。”坐下来后,李斯文机敏地将话题转到徐迟和赵维平身上来,借以掩盖自己的心事。
      “呵呵,年纪越大越是怕见人。到现在我还没攒足勇气去你姑姑家。你表姐正努力帮我摆脱这种‘心理困境’呢。”徐迟半开玩笑地轻声说。
      “我姑姑家可是攒足了心情,等着你上门呢!”李斯文又谈笑风生起来。
      “你可别吓唬我。要不然你表姐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徐迟也顺势调侃起来。林香远已经择好了一堆荔枝,放进塑料袋里。
      “你们先聊着,我去把这个洗一下。”说着她带上门出去了。
      水房在走廊的一头,林香远洗荔枝花了一会儿时间,等她回来时发现李敏已经醒了。正和徐迟、李斯文说话呢。看上去状态好得很,根本不像正生着重病的人。
      “阿香,来了客人也不叫醒我。”李敏嗔怪着,但那语气却分明就是宠爱,谁都不会相信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为了让一非和林香远分开而煞费苦心。——或许这就是她的聪明,也是她的好处。只要你愿意,她是决对有本事不让你尴尬的。
      “阿香这是孝顺。百善孝为先。和我们这两个不会挑时候的人相比,自然是您的健康更重要。这还是阿香,要是我,早把这样不知深浅的人赶出去了。”徐迟说得几个人都笑了。他也很懂的调节谈天的气氛,只要他愿意,总能让每个参与谈话的人都觉得轻松愉快。
      “不愧是做律师的,口吐莲花,巧舌如簧。弄得我们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在称赞还是在讽刺了。” 李敏笑着说。
      “李部长的这话,可就是地地道道的讽刺挖苦了。”徐迟继续着笑话。
      “这就叫老谋深算。在摸不清对方虚实的情况下,先给他个下马威,反正吃不了亏。”李敏很开心地说。
      “伯母的话怎么听得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看你慈眉善目的,原来肚子里装得全是算计我们的主意啊!”李斯文很适合这种谈天的氛围,她自在地周旋其中。
      林香远将洗好的荔枝装在由家里带来的果碟里,放在众人坐着的那一侧的床头柜上,笑着说,“我们先尝尝律师先生带来的荔枝味道如何。”
      “先说好,不许说不好吃啊!”徐迟绷着脸,装着很严肃地说。李敏很风趣地试探着问,“那,那能不能说好吃啊?”
      几个人又都笑了。
      又聊了一会儿,徐迟和李斯文就告辞了。送走他们俩,就差不多吃晚饭了,李敏没什么意见,她让林香远看着买。

      医院门口没有饭店,买饭得到禹王路,有一站地的路。
      太阳刚刚下去,天边犹留有殷殷的红霞,在瓦蓝的天际细腻柔情的铺展着;路灯的光在太阳的余晖中还不十分的亮,就像还没睡醒的孩子,有些呆头呆脑的;漆黑的柏油路面仍旧烤人,但路旁的柳树已经调匀了呼吸,不再像白天那样没精打采的了。
      林香远走得有些热了,她停下来,抬手轻轻地拭去额头的细汗。正这时,一辆车在靠近她的路边停下来,车窗摇下来,徐迟笑着从里面和她招手,让她过去。看到徐迟,林香远淡淡地一笑,那是无心的,就像很多其他事情一样的无心。不知不觉间,她和徐迟有了不少的默契,是那种无需交流便了然于心的默契,比如:林香远有了什么不好让林老太陪着她一块劳神的事情,徐迟总是不等她开口就尽心竭力地替她在老人面前圆场;而他侄儿徐柏一旦有了什么为难的心事也总会先到林香远那里去商量商量,林香远也会尽心竭力地帮忙。所以徐迟细心地等着这里,林香远虽然事先没有料到,但真的遇在这里,她也并没有吃惊。她知道徐迟等在这里是为了和她商量:回去该怎么和林老太交代。
      “我先为你们订了一份素烩烫,八两黄瓜蒸饺,别的你再看着买吧?”说着,徐迟笑了笑,他身上林琰的气息越来越浓烈。
      “就两个人,也差不多了。”林香远边说边用手背拭汗。
      “热坏了吧?”徐迟取过一个白净的、叠得很整齐的手帕,“擦擦汗吧,没用过,干净的。”说着他又将车里的冷气稍微开大一点。
      林香远笑着将手帕接在手里看了看,“这么精工细作的稀罕东西,用着会心疼的。”说着,她抬眼对着徐迟淡淡地一笑。
      “我的一个朋友出国带回来的,送了我一打。我不怎么用这东西,嫌麻烦,本来想甩给你几个,好少点麻烦,看来你和我一样。”说着徐迟对着林香远笑了笑,笑得很温和。
      “这些本来是给你们这些绅士们添风度用的,你用不正合适么?”林香远笑着说完,将手帕放在挡风玻璃下面,自己由包里取出自己常用的轻轻地拭汗。徐迟微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前面的手帕,打趣似的说,“你把绅士老爷的大帽子扣到我的头上,是想和我划清界限么?”
      “哪有那么多界限?人和人之间,既有注定的‘机缘’、‘天数’又多得是‘该着’、‘凑巧’,所以那所谓的‘界限’哪里是想划清就能划得清的?我不会划什么界限的,我还没有那分能耐。”
      徐迟看了看林香远抿着嘴笑着摇摇头,“你晚上大概不能太早回去吧?”
      “嗯。对了,你怎么知道的。”林香远平静的看着徐迟,轻轻的问。
      “我看拇指斋关着们,就到二楼看看,见老姨大人在家,就知道有事儿,私下里问了就知道了。”
      “一非家的事儿,你都知道了?”林香远看着车外的人流,有些黯然的问。
      “嗯。看来一非的妈妈还要住几天院,不能就这么瞒着老太太。得让她知道点儿,这样她才能放心,否则老太太会疑心的。”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没想好怎么说。”
      “交给我吧,现在我这个儿子可是比你这女儿要吃香些!”徐迟转头挑衅似地对着林香远抬抬眉梢,笑了一下,林香远也笑了,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些。
      “二哥就多费心了!”
      “做哥哥的么,该乐此不疲才对,要不怎么对得起‘二哥’两个字?”徐迟很轻松的说。
      说话时,已经到了小饭馆的门口。徐迟将车停好,带着林香远一起进去。

      林香远又要了两个简单的菜,徐迟开车送她到医院门口。下车时,徐迟说晚上可以来接她,林香远婉言谢绝了,他也没有坚持。

      李敏的胃口不怎么好,只是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林香远本想劝她再吃几口,又觉得于事无补,便只看着她笑了笑。李敏也笑了笑,说,“不用担心,我平时也这样。并不是因为这次的病。”林香远又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林香远又简单的吃了几口,也就饱了。
      “你吃的也不多,是不是因为我的病上火了?”
      “我平时也就吃这么多。”林香远边收拾便说。
      “是啊,林琰刚没的那会儿,一非整天为你的饭量愁眉苦脸的。总嘀咕,再这么样下去,阿香饿也饿死了。”说话时,李敏看着不做声的林香远轻轻地笑。
      “一非总是为别人想的多!”林香远低着头笑着说了一句,想躲过这个话题。
      “嗯,也是。——但是他为所有的‘别人’想的,都加在一块儿也不如为你想得多。”李敏轻松地又将话题转回到原处。
      “因为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么!”林香远收拾完了,轻轻地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淡淡地辩解着。
      “在阿姨面前有什么好害羞的?”李敏握着林香远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要说不好意思,阿姨倒是应该不好意思一下。因为阿姨办了一件蠢事。”李敏看着窗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转过头看着林香远笑了笑,很诚恳地问,“能原谅阿姨么?”
      “这些年,虽说一直是一非前前后后地帮我忙着忙那,但我心里很清楚,一非后面站着的人就是阿姨和叔叔。没有你们,一非就是想帮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不说别的,要是指着一非自己做的饭,恐怕我就真的饿死了。”说着林香远轻轻地笑了,李敏也宽慰地笑了,“所以,阿姨和叔叔对我的好,早已多到让我无权品评你们的是非对错的程度了。那就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老话的感觉是一样的。”林香远恳切地说着,温热的目光迎着李敏的眼睛。
      “好孩子,好孩子。”李敏宽慰地笑着,“一非长这么大,做得最让我满意分一件事情,就是喜欢上了你,而且也让你喜欢上了他。”李敏的眼中闪着些许激动的泪花,但声音却又是冷静的平白。
      有些人,“喜怒忧思”合情理地挂在脸上时,往往是他没有动情的时候,那些挂在外面的感动不过是“不关己事”的从容;而只有他的表情变得生硬,声音变得少有波澜时,他才算动了真情,这时的“生硬”、“平静”则是他担心自己情感失控而做的坚强的克制——李敏就是这样的人。
      李敏的手仍旧紧紧地握着林香远的手,渐渐地,手心渗出了汗水。她的眼睛仍旧定定地看着林香远,激动的目光渐渐的变得柔和起来。林香远温顺地看着李敏有些激动的眼睛,目光诚挚而坦然。
      李敏笑了笑说,“是不是觉得阿姨今天有些奇怪?”
      “阿姨从来都不是奇怪的人,大概是遇到了不寻常的事情了吧!”林香远浅浅地笑着,淡远的神色让人觉得安心。
      “确实是有些不寻常的事情——是阿姨的罗曼史,连一非都不知道的。”李敏笑了一下,接着说,“今天在急救室门口看到的那个医生姓程,叫程翥南我和他还有你叔叔是同学。他的家庭出身不好,他爷爷是资本家。但是他人特别的聪明,而且那会儿性格也好,和现在不一样,班里的同学大半以上都和他关系很好,你叔叔和他的关系更好,简直就是死党。但是后来,他们的关系渐渐的淡了——因为我。”说到这,李敏抬眼对着林香远笑了一下,那笑容显得好年轻,“没想到吧,阿姨当年也曾倾国倾城过?”
      “何必当年,即便现在,阿姨要想‘再顾倾人城,三顾倾人国’也只是举手之间的事情。”林香远淡淡的玩笑,让两个人的谈话变得轻松而温馨。
      “真的么?”李敏十分认真的求证,那眼神中也透着积分略带稚气的期待。
      “当然,只要看看程医生看您的眼神就不难明白了。”林香远笑着说。
      “那时候,我们不可能像一非对你那样大胆地表达自己感情,我们有自己的含蓄的方式。”李敏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又置身于那段早已远去的岁月中一样。“——但我仍旧能够知道,程翥南对我的心情也像一非对你一样,虽然他从没有明白的告诉过我;而我对他也是一样的,我也没有告诉过他。”说着她看了看林香远,有些惋惜地说,“那时候,出身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和程翥南在一起,我的家里人和我脱离关系是一定的。但我还是打定主意要和他在一起了。就在我要和家里人摊牌的时候,他走了。一走就是七年。”李敏的声音变得异常的缓慢,仿佛还没有从那漫长的期盼和等待中走出来。林香远凝望着李敏,静静地听着,虽然她无法感受到李敏曾经的苦痛,但却完全可以理解那段经历。
      “这七年里你叔叔对我真是无微不至。”李敏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平常的笑容,甚至显得有些幸福。“这一点,一非和他爸爸很像。”李敏看了看林香远,又笑了笑,“后来程翥南回来了,也恢复了高考。但那时一非已经快一岁了。我们三个人都参加了高考,程翥南学了医,之后又出了国。而我和你叔叔的事业也渐渐有了起色,一非也慢慢地长大了。”说着她又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些日子过得可真叫一个快!就像猪八戒吃的人参果一样,连味道都没品出来就给咽下去了。”李敏无奈地笑了笑,感触颇深地对林香远说,“人往往就是这样,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很精明、很细致,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和那个吞了人参果的猪悟能是一个德行。”说完不由得一阵苦笑。
      “其实猪老爷一生中品过的东西多得数都不清,连佛主都心悦诚服地封他为净坛使者,不是么?只是人们总是太过看重那颗人参果了。”林香远安静地看着李敏,眼神清澈笃诚,声音淡远超然。
      李敏听完,静静地想了想,笑着点点头,“是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老猪本人不也一样对那颗果子的事情耿耿于怀么?”
      林香远笑了笑,静静地等着李敏说下去。
      “事情本来没什么复杂的。开始了、拉到了——新的开始了、拉到了……”李敏笑了笑,“可是一次的疏忽,忘了那‘拉到’两个字,弄得以后所有的事情就乱成了一团。”李敏的脸上有一种过来人的无奈的释然。
      “慢慢地理,只要耐下心来应该能理顺的。”林香远轻轻地接了一句。
      “没有可能了,在我打算理顺的时候,它们早已成了一个死结。”李敏苦笑着摇摇头。
      林香远安静地看了看李敏,这才自言自语似的问:“您是在抱怨自己?”
      “说不好,大概我也是在反思。和你叔叔结婚后,我一直觉得我的那些与爱有关的感情早就随着程翥南的离开而烟消云散了。所以我从来都没有用心去体谅你叔叔的心情,也没有真正地想过我自己感情。很多时候,所谓的感情其实是在生活中渐渐积累起来的,那些共同的记忆,或者是慢慢产生的那些习惯——虽然没有什么华丽耀眼的东西,但却都是不可或缺的。只是他们的出现都是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所以你也从来都没有觉察到它们的存在,更别谈去懂得它们的重要了。现在想想,这么多年,我实在疏忽了太多的东西了,也荒废了你叔叔太多的东西了。”
      “您应该是爱着叔叔的,是吧?”
      “应该是那样吧!只是,以前我从未认真想过。而我开始认真想一想时,我就已经不爱他了。”李敏叹了口气,声音也随之变得冷了。
      “既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为什么不跟着这种感觉走下去呢?”林香远惋惜的问,她真的希望这个家庭能够像从前一样和美。
      “走不动了。”李敏苦笑了一下,“你看阿姨现在的这副模样还能走多远?阿姨不糊涂,我努力过,而且也一直以为已经好了,不需要再担心了。直到我知道了那个叫吴翠小的孩子,我才真正明白,那一切已经完了。那是我第一次发病,当时在我身边的人就是程翥南。我没和任何人说起过,所以连一非都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李敏坚强地笑了笑,“那之后我就认了。只要这辆破车没倒,我就尽管推着。多挺一天是一天。说来奇怪,以前从来没觉得夫妻间的感情有多么重要,可一旦清楚地知道这感情发霉变质之后,日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松了。那时,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一个多情的人。”她又顿了顿,“——以前读《红楼梦》时,只是草草地看,并没有记住什么太细致的情节。可不知为什么那句‘煎心日日复年年’却清清楚楚的记到了现在。”说着,李敏看了看林香远,颓然的说,“现在阿姨的心已经给煎得支离破碎了。”
      听着李敏的话,林香远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似的疼起来,她想宽慰李敏,却实在没有话说。良久之后,她才双手握着李敏的手,轻轻的说,“阿姨,您还有一非。”
      “是啊,我还有一非。——可人就是这样,总是糊里糊涂的为那些不值的东西费去所有的精力,到头来却没有力气去把握值得自己珍惜的东西了。”李敏疼爱了拉着林香远的手。
      “您哪有那么糟糕?只要您再看开点儿,您就是个最风光的半老徐娘!”林香远半开玩笑的开导李敏。
      “我会努力的。”李敏笑着宽慰林香远。
      “我会时刻监督您的!”林香远微微的偏着头,很郑重的表示,显得那么亲近。
      “欢迎你的监督。不过,阿姨也有事情托付你。”
      “你请吩咐!”
      “照顾好一非。一非还有些孩子气,看好他,别让他伤了自己。”李敏恳切的望着林香远的眼睛。
      “阿姨,这些可是泄气的话了!您不够努力啊!”林香远很有些严肃的提醒着。
      “防范于未然。”李敏也装出一副讨饶的模样。
      “下不为例!”林香远像模像样地网开一面,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李敏所担心的事情可能就是明天的事情。
      “不要贪图那些未知的,不要沉湎于那些逝去的,不要忽视那些身边的。——这是阿姨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想清楚的。老话说得真好:莫将容易得,便做等闲看。”说完,她笑着沉思了片刻,又说道,“幸福不美丽,但很实在,一定要看住你们的幸福,虽然有时它们是那么不起眼。”对着李敏殷切的眼神,林香远突然觉得眼睛热热的。
      “我记住了!”林香远知道,再动听的话在这时都是多余的。
      “还有,一非很冲动,千万别让他干傻事。帮他继续爱他爸爸,让他明白父子毕竟还是父子!”
      林香远静静的听着。
      “我和你叔叔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能全怪他。这里面也有我的许多责任。你们应该学着去理解他。”
      “您呢?您在理解他之前不更应该原谅您自己、宽待您自己么?”林香远真诚的说。
      “我?”李敏笑了一下,“——说句实在话,我恨他,从心里往外地恨他。如果没有一非,我真说不准会作出什么事情来。可我并不希望一非像我这样恨他,恨自己的亲人是件痛苦的事情。”
      “我知道了。”林香远有些黯然的点点头。
      李敏刚想再说些什么,便听见了敲门声。林香远连忙起身去开门。门外的是程翥南。
      “程医生。”
      “林小姐。”程翥南十分客气地和林香远点头。
      李敏知道是程翥南来了,便在里面接口说,“老程啊!不用和孩子们客气。叫她阿香就好。”程翥南一边笑着答应,一边走进来。
      程翥南问了问李敏的感觉,又和他们唠了一会。正说着话,李斯文和她的爸爸妈妈一块来了,带来了不少东西。李父是个很讲究的买卖人,言谈讲究,很有风度,虽然已年近五十,但看上去很年轻。李母的穿着很气派,但脸上的皱纹多了些,看去要比李父老一些。李斯文的相貌更像他父亲。
      这一家人都很健谈,和李敏的话好像说都说不完。林香远和程翥南都没有插嘴的机会。林香远倒不觉的怎么样,给客人倒水,让水果。程翥南就不怎么自在了,他一直不怎么高兴的看着这一家人。有几次,林香远觉得程翥南好像要下逐客令了,但看李敏正说得高兴,程翥南便没有作声。李敏和李斯文一家关系很好,这由谈话中就能感觉得到。李斯文对李敏的关心也是超乎寻常的,这时有她的父母在这里,李斯文对李敏的态度更是亲近。一边的程翥南,看了看李斯文,又看了看林香远,终于开了口了。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病人今天损耗的体力太多了,应该好好休息。现在时间有些晚了,几位最好是明天探病的时间再过来。等病人休息好了,你们再过来陪她聊天解闷才对她的恢复有帮助!”程翥南下了个不软不硬的逐客令。几个人的话就此收住。
      李母趁势说:“李姐,晚上就让斯文在这陪你吧。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
      李斯文也忙说,“是啊,伯母,我和阿香一块陪你。省着你们两个害怕!”
      “不用了。就是阿香,一会也得赶她回去。我有没有什么大事,何必让你们都在这陪我?有什么事情,这里还有护士呢。你们都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白天愿意过来的话,再过来。我大概还得滴几瓶。——这些就得听老程的了。”
      “你可别和我们客气。我们娘两个可都是真心的。”李母笑着说。
      “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心?不和你们客气。好了,人家医生已经下了命令了,我也不好虚留你们。”
      李斯文一家人又说了几句话才离开。他们走后,李敏的精神就有些倦了,她对林香远说,“阿香,你也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
      “我还是留下来吧。晚上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我晚上也就是睡觉,没什么大事。放心吧回去吧,要是晚了,你妈妈该担心了。”
      “没关系,老姨在我们家呢。”
      “那也不管用,老太太要知道你一夜未归,又该疑神疑鬼了。”李敏很认真地坚持。
      “阿香,你放心回去吧。这里不会有什么事儿。你即便留在这里,也没有地方睡,你阿姨她担心你休息不好,也很难安心,而且你明天还要过来呢。——如果不放心,一会我和护士说一声,让她们关照一下。”程翥南的话里透着关心和体贴。
      “那就麻烦您了。”林香远诚恳的说。
      “我和你阿姨是老朋友了。”程翥南对着她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长辈的温暖。
      林香远也笑了笑,取过自己的包,和李敏道别。
      程翥南和林香远一同走出病房。他们之间还有一小段谈话,是关于一非的。程翥南最后一次见一非还是十几年前呢,所以他说得都是一非还是半大孩子时的一些淘气的往事。而且他告诉林香远,他那时就知道沈一非喜欢一个叫阿香的姑娘。林香远有些害羞地笑了笑。看得出,程翥南是一个很有情趣、也很有个性的人。

      晚上,公车里显得有些寂寞,但在这微微摇晃的寂寞中,却能领略出别处没有的从容和自在来。
      平时抢都抢不到的座位,现在大半地空在那里。上得车来,可以站在扶手架下,慢悠悠地看一遍那些等着你挑拣的座位,然后找一个最满意的坐下。
      车里面空荡荡的,坐在座位上,尽情的看着马路两边的门市、街灯和银杏树……仿佛就是一个置身于尘世之外的人,不紧不慢地瞧着里面匆忙的人事……
      车里面没有灯,路灯的光线从窗子透过来,和里面的昏暗混在一处,调出一种恰好的朦胧,虽然显得有些冷寂,却很能让人觉得安详,似乎也就是一种别一样的温暖。沉浸其中,慵懒得连心神都能跟着模糊起来、松松的懈怠下来——就那么无心地、懒洋洋地、自由自在地……

      在拇指斋门口下车时,孙大妈的小店都已经关上了。马路上冷冷清清的,路灯渴睡似的,苶呆呆的亮着,路旁的桃柳树更是睡着了般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
      林香远原本有些倦倦的,在车上险些睡着。一下得车来,被外面的凉气一击,反倒精神起来,但觉得有些冷。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感冒——林香远一边在默默的在心里念叨着,一边往前走。刚走到街口,却见徐迟站在前面不远处,正笑盈盈的看着她。深夜里看到这样的笑容,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很温暖。
      徐迟走过来,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信手将之披在林香远的肩上。
      “为什么不打电话过来,要不是我骗老太太说过去看看你,说不定现在老人家还没睡呢?”
      “真抱歉!”
      “哥哥训话,只听着就行了。道歉也会被认为是顶嘴!”徐迟温和地说着笑话,“明天如果还这么晚,记得打个电话过来,我去接你。”
      “别忘了,我也是大人。而且是堂堂拇指斋的老板啊!”
      “我管你是什么老板,我是你二哥。而且我也实在不愿意明天晚上也在这里等你。”徐迟不怎么真心地白了她一眼。
      林香远微微地愣了一下,“这可怎么好,虽然是二哥,但也让我觉得过意不去!”她很感激地表示自己的歉意。
      “没那么严重!”徐迟笑着宽慰她,“你是大人嘛,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不等到你回来,心里觉得对不起老太太。因为我这许多天对老人家说了太多的谎话了。所以就想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平衡一下心里的愧疚。”徐迟边走边说,略嫌低沉的声音让人觉得那么安心,那么体贴。
      “那我要是不回来怎么办?”林香远轻轻地问。内心深处,她对这份关心即有负担又充满期待。
      “我猜你会回来的。”
      “不怕猜错?”
      “我是律师,还记得么?演绎推理是我的专长,所以我所说的‘猜’决不是凭空的赌运气。何况即便猜错,也没什么的。正好显示一下,我这个做二哥的对妹妹的关切。感动不了别人,感动自己一下总还不可以吧!——认识你之后,我老觉得自己不像个好人!”徐迟边说边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显得那么宽厚沉稳,让人不知不觉的卸下所有的负担,去和他一起开心的笑。
      徐迟取出钥匙将门打开,两个人进去。
      “我今天了解了一下一非妈妈的病。这种病不大乐观,我想还是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一非。‘高堂念子,远道思亲’,在这样的感情面前,什么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徐迟简单的两句话又一次点到了林香远的心上,这正是她从下午一直思量到现在却仍旧不知如何是好的问题。而徐迟的两句话一下将她的苦心点透,“高堂念子,远道思亲。”——再没有比这更该珍视的了。
      “谢谢你,你是最出色的二哥!”林香远诚恳的说。
      “我也是这么觉得。好像老天也有同感,看我这么一块绝好的做哥哥的料,闲着可惜,就鬼使神差的给我送个妹妹来。”林香远听了淡淡的笑了,由衷的笑。
      说话时,已经到了林家的门口。
      “不急在一时,机会合适时再说。今晚得先把觉睡好。知道么?”徐迟带着长者的关心嘱咐她。
      “我会的。晚安。”林香远还是那样淡淡的、疏离笑着。
      “先别急着道‘晚安’,我和老太太说,一非的妈妈扭伤了腿。千万别说漏了!”说完,徐迟朝林香远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地道了声“晚安”之后上楼了,林香远也在身后关上了门。

      楼道里声控的灯拼命地又多亮了一会才灭。

      第二天一早,林老太并没有想起来要问晚上的事情。林香远要出门时,她才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等林香远和她说完了,她才算大概想起昨天的事情。她又问了几句就让林香远走了,并且叮嘱她“安心照顾你阿姨,别惦着家里。书店有你老姨照顾。”一边的周芷芬不失时机的打趣道“你们娘两个倒是会使唤人,给我多少工钱?”
      “给您三顿饭!”林香远一边笑着说,一边出了家门。

      到医院时,李敏正在床上看书,手上还扎着点滴。
      “阿姨,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林香远边说边把由家里带来的饭放在小桌上。
      “是啊,心情也好。没想到,这本书这么有意思。”李敏把手中的书放在床头。
      “这可是本好书。”林香远看了看书名,笑着附和。
      “今早老程送过来的,说这是给我开的个方子之一,叫我遵医嘱,必须看完。”李敏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
      “程医生可真是好大夫,医术好,人更好。”林香远和李敏之间曾经很有些类似母女的亲密无间的情意,只是一度淡漠了,经过这许多事之后,这种感情又像当初一样热起来。
      “鬼丫头,说什么呢?”李敏十分宠爱的嗔怪。
      “阿姨,我觉得程医生对您可并不像您对他那么简单。”林香远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说。
      “咳。”李敏假装着叹了口气,“你们小孩子倒是少吃了那几斤盐啊!老觉得这个世上最真挚、最感人的就是恋人间爱情。你们哪里能明白:随着过去的日子越来越多,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那些爱情什么的会变得越来越淡,而那些从来都是淡淡的感情却在你不知不觉间渐渐地变得浓了些——手足间的知冷知热的惦念,朋友间嘘寒问暖的挂怀,夫妻间相濡以沫的慰藉……这些都会成为比爱情更能让人感动的东西。人活到阿姨这个年龄,早就不需要权衡爱情和其他的感情的分量了。甚至连‘爱情’这两个字都模糊了,各种感受之间的界限也都模糊了,就等着最后的混沌!”李敏半认真半戏谑的说,说完看了看用心听着的林香远,“怎么样,长见识吧?”
      “嗯,就好像一下子吃下去几十斤盐一样。”林香远带着淡淡的严肃,乖巧的开着李敏的玩笑。李敏禁不住笑了,“都给一非带坏了。”
      “但一非一定觉得这是‘近朱者者赤!’”林香远淡淡的笑了一下,“阿姨,您先吃饭吧。”
      “好。”李敏满意地看着林香远笑了笑。
      李敏正吃着饭时,程翥南进来了。
      “阿香来了。”
      “程医生,来查房么?”
      “嗯,过来看看。”程翥南边说边看看李敏的面色,之后又和两个人谈起天来。
      “什么时候给一非和阿香姑娘摆喜酒啊?我都等不及了!”
      “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的。说实话,我也等不及了!”说完,李敏将饭盒交给林香远,笑着看了她一眼。林香远没有作声,脸有些微微的红。
      “良缘宿缔,佳偶天成!——”
      还没等程翥南说完,门就开了。沈皓言由外面走进来,进屋见到程翥南微微地愣了一下,但表情马上又平复了,脸上又是那一贯的微笑。
      “老家伙,终于见到你了。你回国也快一年了吧?我今天才算见到‘本尊’了!” 说话时,沈皓言向程翥南伸出了手,
      程翥南也伸手和沈皓言握了握,“的确不容易。”
      “一晃就是十几年啊!真是一言难尽!”沈皓言眼睛盯着程翥南,用嘴角迅速地笑了一下,有些冷硬。
      程翥南的也笑了笑,那笑容中也没有什么温度,“说得实在一点,就是‘面目全非’了,我们俩在大街上偶然遇见,相信都不敢打招呼!”
      李敏静静地看着他们俩,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容。看着李敏,林香远明白了一件事情——他们夫妻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了!
      “叔叔,您和程医生坐下来唠吧!”林香远请他们两个坐。
      “好,好。对了,没和阿香打招呼呢。”沈皓言转过头和林香远笑了笑,“叔叔不称职,让你受累了!——翥南,知道阿香是谁吧?”
      “当然。”程翥南朝林香有些抱歉远笑了一下,随后,又看了一眼沈皓言,“一非给李敏寻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也应该算是李敏现在最大的一个安慰了吧。”
      沈皓言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李敏向来运气好。想做婆婆就遇到阿香这么好的孩子。老来老来,又喜遇‘故交’,也算‘落花时节又逢君’”
      “得遇‘故交’倒是件好事,可也忒有点无奈了,毕竟已是‘落花时节’。谁不想‘人面桃花相应红’啊,可我们就没有那么好命了。”李敏的声音很清朗,平静中透着讥诮。
      沈皓言有心病,李敏当着程翥南的面这样一说,他很有些懊恼,脸色微微一变,但在林香远就在身边,又不好发作,只得强忍。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看来,你的精神还不错。”沈皓言转过头对李敏笑了笑。
      “只许你宝刀不老,就不兴我老当益壮?”李敏轻松的说,“你能这样特意赶来看我,我如果苶苶呆呆的,怎么能让你放心呢?而且也对不起你待我的这份心思啊?”李敏云淡风轻地说。
      “你还是这么体贴。真让我感动。!”沈皓言嘴角向上挑了挑,算是笑了一下。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吗!再怎么说,我也算是故人不是?”李敏淡淡地、倨傲地笑了笑。
      “真能这样就最好不过了。”沈皓言很勉强地笑了笑,他突然觉得今天他多余来这里。但当他猛然听到李敏病重的消息,那分慌乱却也是真实的,毕竟三十来年的夫妻吗!一时间,沈皓言不由得一阵怅然。
      “你们好好聊吧。”说着,程翥南看了看林香远,“我有些话想和阿香姑娘说说。”
      林香远看了看李敏,又看了看沈皓言。
      “阿香,先和程医生过去吧。等会儿,我去叫你。”沈皓言平静的说。
      林香远也觉得这种时候,沈皓言和李敏之间应该有些要说的话。
      “不过你们夫妻间即便有再多的悄悄话也得悠着点说,李敏可是大病在身!”说着程翥南看了看沈皓言,随后出了病房。
      “我先去一下!”林香远礼貌地说了一声,跟着程翥南出了病房。

      在走廊里,程翥南等着林香远跟上来,两个人一同向前走。
      “程医生,如果您现在还有事情要忙,就不用管我。我的时间很自由,您无论什么时候有话要说,都可以随时叫我。”林香远很诚恳地说。
      程翥南认真地看了看她,笑着说,“一非叫我程伯伯,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我老爹活到现在可比您大好多呢,如果您老不介意,我很愿意叫您程叔叔。”说完,林香远温婉地一笑。
      “哦,呵呵……”程翥南自我自嘲地笑了几声,“当然不介意。可是等你和一非结婚之后可该怎么叫呢?”
      “那就得问问懂得老规矩的老人了!”林香远笑着说,和程翥南的这几句话让她的心情轻松了好些。
      “哦,那么麻烦。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我可不愿意过早地给人添麻烦。走,到我的办公室。”
      程翥南的办公室在顶楼,不大,但很安静、很舒适,里面有三个书架,上面放着好些林香远从未见过的书,右面靠墙放着一个单人床,铺盖整齐地叠在床头,左面是一套沙发。
      “随便坐。”程翥南边说边为她倒水。林香远答应了一声,半坐在靠门的沙发上。程翥南将水放在前面的小几上之后,坐在另一个沙发上。
      “听说一非现在又高又帅!”说话时,程翥南带着回忆的神情,“我走时他还只是十多岁的中学生。”
      “程叔叔回国多久了?”
      “我是去年下半年回来的。”
      “嗯,正赶上一非最忙的时候。要是早一年大概就能有合适的机会见面了。”
      “我觉得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大的原因是由于——一非现在有了一个比什么都重要的姑娘,他总是恨不得把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和她一块过。”说着程翥南带着长者的微笑看了林香远一眼。
      “程叔叔一定是听多了阿姨的那些玩笑。其实那些都是阿姨为了逗弄我们俩,故意夸张的。”林香远带着平和的笑容,淡然地辩解了一下。
      “你阿姨那个人,性情开朗,心思缜密。——我认识她大半辈子了”程翥南微微地叹了口气,好像仍旧为当年的事情怅然若失。“她一直都是最开朗的人。可是我这次回国后却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儿,黯然失神。那时,我感觉到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了,但没想到原来问题这么大。”说着程翥南转头看了看林香远,见她只是认真的听在那里,便接着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婚姻已经岌岌可危了。因为我发现了那个小女孩。——现在想起来我也有些后悔,当时我不把她带去就好了。那是她第一次发病。之前她应该只是怀疑,或者她即便知道也还不肯相信。是我硬逼着她面对了那个事实,把他逼病了。”说着程翥南叹了口气。
      “你只是做了医生该做的,告诉了患者实情而已。”林香远轻轻地说,似在宽慰他。她觉得程翥南做的并没有错,可她又觉得如果他没有这样做,或许现在不会这样糟。
      “但如果我没有这么做,或许你阿姨现在不会这样。”程翥南有些黯然。
      “您也知道,阿姨心思缜密。她知道这事,只是个时间的问题。”林香远善意地宽慰他。
      程翥南抬眼看了看林香远,想了想,然后笑着说,“你阿姨和我说,她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没有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支持你和一非,还曾妄想将你们两个拆散。她说,多亏老天爷没有让她的阴谋得逞,否则,她连最后的这一点安慰也没有了。”程翥南笑了一下,“看你们现在的感情,我知道你们已经从那一页走过来了,真高兴。都是不错的人,只是有时候会一时糊涂而已。”
      “阿姨是个很宽厚的人。她带我一直好,即便是她不支持我和一非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对我。所以她说的‘不支持’最多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她并不曾真的那样做。”
      “不枉一非这些年多你的一番心思,也不枉你阿姨对你的那一番愧疚!”程翥南带着肯定的目关对她点点头。
      “没什么的,不过是他们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待他们而已。”林香远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阿姨的病现在并不乐观。我劝她几次让她告诉一非,可她就是不肯。这次大概她真的觉得不怎么好了,她才通知了你。如果有机会,你也得劝劝她。”程翥南说得很认真。虽然之前林香远也觉出了李敏的病不怎么好,但此刻听程翥南这么一说,她的心还是打了个冷战。
      “我想过这个问题,也正想着和阿姨商量呢。——还有,我觉得她需要一个能在家陪她的人,最好有些急救常识的。要不然她一个人在家太危险了。”
      “我也正琢磨这事儿呢!前天已经托护士长给我留意——”还没说完,电话铃就响了。程翥南接过电话,听了两句,表情便异常严肃起来,接电话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
      “立刻通知仇主任,请他马上赶过来!”说完,他放下了电话,迅速转过身,“你阿姨又昏过去了!”他神色严峻地说,声音冷冷的。说完他急忙出了办公室,林香远也匆匆地跟了出来。

      急救室外面,程翥南嫌恶地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沈皓言,匆忙的跑进去了。
      沈皓言感到一种梦魇一样的无措,他转回身看到身后的林香远,眼神中全没有了神采。

      有些事情就像用丝线悬起来的易碎东西,非得等到丝线断的那一刻才能明白什么叫“完了”!而更多的思量则还要等到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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